天微亮,许上林起身吹灭燃了整夜的油灯,取下窗台简陋木盒,往油迹斑驳的灯台里重新添了些油进去,穿好鞋子,推开房门。
院子独门独户,仅是一个铺子外加两个狭窄房屋,方才下过一场小雨,并无石板铺就的泥土地略显泥泞,少年走到院中伸了个懒腰,径直走到铺子下。
少年所在铺子地处赤壁京城范围,却不是在城墙以内,京城八门外将近三十里皆是市坊,大多是外来户的穷苦人家,无法在京中购置一份家产,便来这当初还是无主之地的城外扎根聚集,做些末业,久而久之便成了与城内市坊不同的穷市,说是穷市,生意却比起正经城内生意犹有过之,因尽是贩卖些常用物件,或是粗茶劣酒的铺子,因此反倒更生意兴隆,毕竟赤壁京师黎民近百万,也还是平常百姓多些。
许上林当初与爷爷初来此地,因正趁着动乱,才取巧得了这个地段不错的铺子,老人不知道从哪学的酿酒法子,便开了这家酒铺,如此这么些年,尽是给许上林念书花了去,也没存下多少。
冬季已至,去年的门联褪色严重的很,好似一年的光景,耗尽了门神的灵气。
从院中向东还看不到太阳,也就不着急生火做饭,许上林躺在铺子内藤椅上,随便拿起桌子上《同善书》翻阅,时不时嘴里重复几句方才看过的好句子。
依稀记得与爷爷刚到此地时,很不拿捏长辈做派的老头子整日与许上林吹嘘他当年的那些英雄气概,许上林自然不懂,老人一咬牙,竟是破费让少年进了京城中权贵扎堆的越林书院,说是认些字,好看书,也好听的他絮叨。
可自打进了学塾,便是断断续续十几年光景,老头子经常捶胸顿足,愤愤说道棋差一招啊。
以往老人常常拿起桌上长刀在院子里胡乱挥舞一通,连个树叶都不曾砍掉,却说是世上各大仙人都不曾领悟的刀法,许上林这小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好一个大高手放在身边,不去讨教几招以后好行走江湖糊弄女侠,这就是你们读书人说的“轻必与滥取,易信必易疑”。
瞥了一眼菜板上被用来切菜用的长刀,今年许上林从开春到现在,也不过才读了堪堪三本书。
只是院中槐树下没了老头子的身影。
许上林正躺在藤椅上看的入神,有门似无门的门外站着一位地道庄稼汉模样的汉子,正咧嘴笑着望向铺子内颇为秀气的少年,脸上尽是快开门啊叔叔要喝酒的表情。
许上林轻笑一声,也不起身,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自行进去好了。
汉子悻悻然笑了笑,却还是轻车熟路的伸手从外面打开门闩,动作轻巧,生怕打搅了许才子读书。
可不是,自己没钱供儿子念书,面前许上林可是京城越林书院出来的才子,去年刚刚考中举人,每月中旬定时在自家水井旁露天讲学,穷市附近家的孩子们都会定时聚集在自家附近等候,许上林教起书来,应当是能用丰神俊朗来形容的,除了稚童,还有不少穷市周边的妇人以陪孩子的接口来此围观,私下里再念叨一声好俊的许小夫子,顺便汉子也能偷瞄几眼穿着胆大的女子,因此没少跟自家婆娘吵架,很多个日子都是自家儿子半夜给开的门。
汉子名字也比较随意,父亲姓陈,母亲姓郭,便叫陈郭。
许上林与汉子熟识,知晓对方脾性,打趣道:“这么早起来喝酒,回头被婶婶再给骂出来,我可不给陈叔开门避难。”
正在小心倒酒的汉子听到自家婆娘,就唉声叹气,颓然坐下,道:“上林啊,莫不是陈叔叔我真没出息了不成?当面不敢跟婆娘顶嘴,这私下与你说起她来,心里也老是打鼓,奇了怪哉。”
许上林放下书本,将挂在横木上的漆红牌子翻过来,就算是开始接客了,换了个舒爽姿势躺在藤椅上,义正言辞道:“能够让着婆娘的汉子才是好汉子,私下里更能够让的,便是顶天的好汉子了。”
汉子小撮一口酒,咂吧了下嘴,点了点头,道:“像咱这京城旁的长右山一样顶啊。”
一向言谈不多的许上林今日倒话稍多了些,老气横秋的摇了摇头,“跟最南边昆仑山一样顶!”
汉子当下伸出拇指,一辈子没出过京畿更不会去过昆仑的陈郭伸出拇指,豪气云干,便又喝了一杯酒。
饶是许上林酿酒手法不比当年老头子,那味道也是顶好的,汉子与穷市其他人家不同,本就是京城本地百姓,若是往上推个不知多少辈,祖上还是当过清流官吏的人家,只是后来本就不如何的家世雪上加霜,中落的不能再落,到陈郭爷爷那辈开始,因为生计卖了在京城内的宅院,带着独子游历数国后,死在了路上,陈郭的父亲深受自己父亲那句“享自己的福,儿孙事便让儿孙自己操心去”这句话的影响,将本就不多的钱财挥霍一空,留给陈郭一些钱财,后者在此处买了一处铺子,自己父亲之后不久也一同去寻地底下的父亲去了。
陈郭也想让自己儿子有些出息,本朝士子成群,好像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朗朗读书声,奈何自己实在囊中羞涩,早就觉得自己能够取上媳妇已经是月老打盹,现今有了儿子,就想着能给儿子做点啥,但好似思来想去,自己实在没啥本事,也就喝酒凑合,自己除了能挣点微薄钱财,就竭力在家里家外让着媳妇儿子,却依旧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们,许上林每月讲学,对自家儿子很是照顾,赠了好些光是看着装订就不会便宜的书籍,让汉子愈发愧疚,因此每次喝过酒,都会趁许上林不注意时将一些多余碎银盖在酒杯下面。
许上林给自己倒了一杯前天余茶,抿了一口,笑问道:“开道这几日如何?”
提起儿子,汉子多少还会有些欣慰,笑道:“这些时日又认了些字,昨夜新看到一句书上的话,大半夜来给我俩炫耀来着,吵死个人。”
虽是这么说,陈郭脸上却满是笑意,嘴上不停,作思索状说道:“叫什么,君子不以…”
许上林笑着接上,“君子不以冥冥堕行。”
陈郭一拍脑袋,朗声道:“对!”
许上林轻笑一声,似是想起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心情便更好了几分,改了主意,先不做饭,拿起桌上桌下三本书,对身旁汉子说道:“陈叔,我去城内还书,你便先替我看会铺子,今日喝的酒,便不收你钱了。”
正在小心倒酒的汉子一听,当下便说道:“这哪能使得,叔叔不能干这些事,喝了几碗酒,便付几碗酒的钱!”
许上林兴许是着急出去,也未曾多想,只是点了点头,无奈说了一声好,便迈开脚出了铺子。
汉子有些后悔的坐下,更加郁闷,仰头灌了一大口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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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市周边离城墙越近地段便越好,许上林所在街道有个很是气派的名字,“崇文巷”,也不知是谁先取名,只是知道用了这么些年,京城内外百姓也都叫的习惯,丝毫不觉的拗口,倒是崇文巷内的市井人家觉得不好意思与人言说。
若论规模,也只不过是几盏茶的功夫就能横穿巷子,小巷在这京师长陵城周边除了名字外便不算起眼,若不是出了许上林这个举人,去年还受了皇帝在梁梦台召见,以往的那些高府恶仆们兴许还会来这里倾泻杂物,背地里捂着口鼻咒骂一声狗屁的腌臜巷。
许上林笑着与三两围在一起伸手烤火取暖的街坊们打招呼,继续往前走。
记得自己小时候,不少巷子内痞汉子整日与他玩耍,领着尚未蒙学的许上林在巷子内外瞎转悠,若是夏天盛暑时分,就一同蹲在老柳树下,偷偷摸摸对着一些衣着大胆的女子指指点点,上边两次,下边两次,很有规律,还骗许上林说全天下的好看女子都是多年未见的姐姐,见了面是要认亲的,许上林有时便大胆上前,细声细语叫姐姐,女子们见孩童生的可爱俊俏,都会轻轻捏两下孩子脸颊,更有些半老徐娘的女子,将许上林抱起来在自己胸脯处使劲蹭按,好几次许上林快要岔气,回去后将信将疑说道自己今天认了几个姐姐,就是忒凶猛了点,有些汉子们就会伸手摸两下许上林两颊,感受上面残留余温。
再往后还大白天与那些痞子们装作醉酒在巷子路边撒尿,嘴里念叨着蒙学刚记下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只是后来被自家爷爷知晓,不知如何收拾了那些不学好的人物,也就很少来此地以逗弄许上林来寻乐子了。
想到这些,少年忍俊不禁,只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了。
京城不设宵禁,此时天色大白,人流渐多,许上林出了巷子走到通往京城南门的大道上,入了城门,守门将士或许是因为皇帝陛下召见过许上林的缘故,多少对少年有些印象,便会与许上林客套两句。
路旁行人各异,少不了看向许上林的目光多了些打量意味。
赤壁京师被东海倭国前来求学的书生称为“地有八万丈,豪杰遍地藏”,更有甚者将长陵城叫做天涯,却将自家整整四座海岛称作海角,长陵城规模可见一般。
京城内云集王朝各色人物,又是时至六年一次的点相台问道,听说不少寺庙内得道高僧都披上袈裟来此讲学,许上林只是听过上任国师以及当今首辅便是点相台问道夺魁者。
当下人流便更多,即便只是辰时,人头攒动,与城外对比鲜明,不少气态盎然的年轻人身骑生出两翼的白马,意态阑珊,三三两两背负长剑的少年少女只是瞧着就盛气凌人,还有一些身着朝廷鉴器府特有袍服的老者手持六尺节丈,周身光波流转,慈眉善目。
在京城内生活了许多年的百姓们对此见怪不怪,而许上林当初与爷爷走遍大江南北,更是如此。
许上林下意识握紧手中三本书,往前行走。
以前与老头子行走江湖时见到过好多高手过招,许上林便想着有一日自己也能够御剑远游,再不济也能学个踏雪无痕的招式,身旁的老头子就会满脸不屑说那些都是末等功夫,若是许上林开口,自己便将一身通天本领全部教给他,许上林便回以不屑,心里总想着自己还小,等到及冠或许也不晚,老头子每次都无奈点头,笑呵呵说好。
只是没想到自己尚小,老头子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