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难道真的不想念爸爸吗?”君悠悠问道。
不想念吗?——管莉呼吸艰涩,心头复杂。
怎么不想呢?
一家三口在一起生活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么幸福。
即便管莉早就忘怀了初遇那一天的君钟清曾是什么模样,可在她的心底,永远为这个名叫“丈夫”的男人留了一片天地,无关于利弊,唯有爱。
“你觉得我应该想他?”管莉嗤然反问。
“你要是不想他,又怎么会不肯直视我呢?”君悠悠抱紧君钟清的衣服,将头深埋其中,静静吸闻。
“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讨厌我……“君悠悠的声音闷闷地,似是黑云压低的郁重。
管莉怔然。
她无法否认女儿的认知。
是的,与其说是讨厌女儿,倒不如说是不敢面对。
她害怕君悠悠。
君悠悠是个孩子,却比管莉这个母亲镇定,理智,冷静。
管莉做不到。她想歇斯底里,想声嘶力竭,想过一切疯狂的手段,可一旦迎上女儿那双眸子,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唯有视若无睹地转身走开。
逃避总比面对更容易。
管莉尤其害怕的是,君悠悠万一询问爸爸君钟清的事情怎么办?
身为人妻人母的她不知晓该怎样回答。
直话直说?就告诉女儿,她的父亲没有那么美好?他不仅是个瘾君子,还为了毒品不惜杀人?
不知不觉间,管莉对君悠悠的逃避,变成了漠然。
君悠悠在这第三次重生后,终于懂了。管莉其实和她这个女儿一样,她们都是胆小鬼——
只是血脉相连的胆小鬼罢了。
“妈,我知道的……爸爸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的。”君悠悠抬起头来,眼底闪过水润的光。她勾起唇角,笑得不太成功:
”我保证什么都不做,绝不会惹你伤心,所以……你可以坐过来,让我可以依靠你……或者,你也可以依靠我……“
因为,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再没有比她们更牢固的关系。
所以,即使管莉做了十年的植物人,君悠悠也绝不会放弃。
绝不会。
就在这一瞬间,管莉骤然意识到,那个天真单纯得令她害怕的小女孩儿长大了。
不是一夜长大的。
而是早就长大了。
反观是她这个母亲,久久停留在多年前的初遇,不曾自拔。
也许,早在君钟清被宣布死亡的那天起,君悠悠就不可能再是个普通的小孩子。
管莉倏尔心酸难抑。
当年,那个小小的君悠悠被一群孩子围住欺辱时,作为母亲的她明明就在现场,却躲了起来不敢露面。等到夕照远逝,只剩下君悠悠,她才敢出现,兀自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算是接君悠悠放学。
君悠悠会展露最甜美可爱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观察母亲的神色,试图说些讨好的话,哄得母亲高兴……
到底,谁才是家里的顶梁柱?
管莉往前走了一步,然而,她还是没能鼓起来到君悠悠身边的勇气。
躲了那么多年,哪里会是一朝一夕即可改变?
君悠悠静静地看着管莉的背影。
她仰起头,闭上双眸,幽长地深深呼吸。
度过这一夜,君悠悠便回到了二十八岁。
睁开眼睛时,阳光透过窗帘微明而清雅。
她起床,洗漱,随即开始收拾房间。
君钟清的东西,其中几样留作纪念,剩余的,君悠悠决定付之一炬。
要想管莉勇敢地迈出去的话,那么她也必须学会更加坚强,不再恋恋不舍。
她还找出了小学时代的笔记本,上面黏贴了许多君悠悠从杂志,报纸剪下来的涉及君钟清的新闻。
全部是她无法再拥有的幸福的回忆。
君悠悠缓和了情绪,一页一页地翻开笔记本。
有君钟清捧着奖杯的新闻,更有狗仔队报道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游玩的不甚清晰的头条。
君悠悠抿着唇笑了。
慢慢地,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这也是世界向君悠悠揭示君钟清死亡的一则新闻。
是她难以回顾的最艰难的坎。
此时此刻,君悠悠盯着剪报的一字一句,豁然瞪大了眼瞳——
新闻报道的内容清晰地写着:
“君悠悠与一名侦探同归于尽。据悉,死者名叫期有岸,曾从事过刑警的工作……”
君悠悠的手指从报道上颓然划下,沾惹了厚厚一层铅黑色。
——期有岸?!!!——
骗人的,骗人的,全是骗人的!!!
君悠悠抱住脑袋,眼前一黑,几欲昏厥。
她一定要探索真相。
不,不可能的,君悠悠不相信君钟清会是杀人狂,更不相信父亲杀掉的人竟然是期有岸。
岂不是说,期有岸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属于她二十八岁时的这个世界!?
怎么会?
似乎还在昨天……不,就是昨天,还冲她装模作样的男人是被她爸爸杀死地?实则容易害羞,又十分单纯的男人怎么会比君钟清在十年前杀死?
君悠悠抓紧胸口前襟,心脏几乎跳出嗓子。
可是,报道上,明明写得很清楚。
君钟清先是在一场爆炸案中失踪,警方判定为死亡。
而后,他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期有岸同归于尽……
也许,这其中的隐秘就是她穿越的根源。
为什么?
君悠悠脑海里充满了问号。她双膝发软,浑身湿汗,一时之间,全部言语堵在喉咙,不管是尖叫,还是惊叹,尽皆化为无声的苍白。
她拿着那篇报道冲出门,却发现管莉俨然不在家。
对了,不再是植物人的管莉,如今仍旧在乐团担任演奏者。
妈妈应该是去工作了……
猝然,一道闪光划过,君悠悠的瞳孔不由放缩——
对,只要她再重生一次,回到期有岸还活着的那一个夏末秋初,说不定就能打探出来……打探出期有岸到底和君钟清之间有何等的仇恨!
然而,短暂的冲动平息后,君悠悠攥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既然是重生,就意味着她需得再死一次。
这是一个循环,也是验证平行世界存在的方法之一。
但……毕竟是死诶,又不是吃顿饭,睡个觉那么简单。
未知的可能性太多了,要她主动自杀,这一点,性格顽强的君悠悠很难做到。
她决定先去公司,将工作辞掉,再做打算。
在此之前,君悠悠又给陈思语打了电话,告诉对方,她今晚请吃饭。
她想和陈思语就相亲男的问题好好儿谈一谈,提醒好闺蜜切莫鲁莽行事。
心底有了打算,君悠悠便前往地铁站。
她十八岁的时候,这一趟地铁线路还没有开通,整个城市颇有些百废待兴的准备状态。
短短十年,发生的变化太大了。
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冲插天,而她十八岁那年,全市也唯有几个中心地标象征的大型建筑而已。
君悠悠茫然想到,期有岸会是死亡十年了,不禁恍如做梦。
活蹦乱跳的期有岸,到底和君钟清有什么瓜葛?
怀着满腹疑问,她来到月台上。
上班高峰期未过,人头攒动,你推我挤。举目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色的后脑勺,高低不齐,胖瘦不等。
有谁踩了谁的脚,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有小偷在悄无声息地潜伏,盯准了目标的肥肉。
也有恬不知耻的插队者,更有无处不在的手机党。
这是一场关于争抢座位的战争,沉闷的月台上,充斥着硝烟与火药味。有的人麻木,有的人着急,也有的人相当不耐烦。
君悠悠正专注思量着,可附近的两个男人起了争执,非要就谁撞了谁吵出个高下胜负。
她最烦的就是这个,因此以往都是宁可四五点就出发上班,也不愿意同人流相聚。
君悠悠捂着耳朵试图往另一边去,可因为她排在前边,除了同样嘈杂的声音,更是毫无缝隙的人群,她哪里也去不了。
月台上响起甜美的女音,通知大家,地铁即将入站,请大家做好准备,退到黄线之后。
君悠悠深吸一气,暗忖再忍一忍吧,却冷不丁被一股强大的重量顶上了后背。
她向轨道跌落的那一刻,世界又瞬间呈现诡异的死寂。
适才还你骂我叫的两个男人也顾不得继续吵架,神色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不,是所有人都变成了同一副惊恐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她摔了下去。
其实,君悠悠的后脑勺剧烈碰到铁轨时,就已经当场死亡。
只是大家更倾向于她是被列车碾死的悲惨故事。
君悠悠来不及设想管莉什么时候会得到消息。
她来不及帮助陈思语逃过一劫。
甚至,来不及拯救自己……
君悠悠死了。
君悠悠又重生了。
这是她第四次重生了,与其说是本能,倒不说是习惯。
她还没能精准视物,就敏捷地转了一圈,以看上去极其惊险的角度躲开了期有岸的别克。
这一次,她没有扑倒在地,而是安安稳稳地立住身形。
君悠悠回过头,恬笑着等待与期有岸的眼光相遇。
但是,奇迹还是发生了——
期有岸,他……
他他他直直开过去了!
他没有停下来丢给她一百块就开过去了!
怎么可以!
不是一百块的问题,而是君悠悠都已然将一百块当成期有岸的爱称了,他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剧情被玩坏了!
足足愣了十秒钟,君悠悠才从瞠目结舌中缓过神来。
她连忙拔足狂奔,边跑边喊:“期有岸!你等等啊!我这次是专程来找你的!不带这样的!”
君悠悠备觉无限委屈。
看在她的身体都被地铁压成渣的份上,他就不能老老实实配合一回吗?!
可惜,君悠悠几辈子学得最烂的学科就是体育。还不足五十米,她就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君悠悠头晕脑胀,嗓子灌了风不觉咳嗽不止。她躬身,双手支撑着膝盖,眼前一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她听见,前方的别克倏地刹车。
引擎熄灭,他走了下来。
期有岸一步步,以她很是熟悉的脚步之音接近。
最后,一双脚踏黑色皮靴的脚停在君悠悠的视野边缘。期有岸居高临下的俯视她,他高大的影子一如往常地笼罩了她。
君悠悠升起一种莫名地安心感。她长出一口气,笑意盈盈地直起身来。
蓦地,一双大掌伸至她眼底,毫无预警地一把扣住她下巴。
期有岸清冷的嗓音包含不屑的腔调:
“想做专业碰瓷,还没有勇气的话,我劝你还是从事其他骗人的行当比较合适。”
君悠悠缓缓眨眼,又惊又喜地暗骂:
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
期有岸表面好像丝毫不怜香惜玉,其实只不过是和女人完全没有相处的经验。除了躲避之外,唯有简单粗暴的手段才能掩饰他心底的小小羞涩。
大笨蛋。
就这么个大笨蛋,为什么君钟清会非要和他同归于尽不可呢?
君悠悠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