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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如梦

前世。

边关刺目的日光肆无忌惮地透过窗棂。

花梨木的拔步床上一片狼藉,千金难求的锦缎被弃置一旁,顺滑的丝绸折射出的柔和日光,将裸露的躯体映衬得光洁无暇。

床下几步远的地方,少年的尸体屈辱地俯卧于一片暗红之中,头僵成仰视的姿势,死灰的眼睛睁着,凝固着永不消退的仇恨。

“我爱慕你母亲多年,得不到她,得到你,也足慰平生了。”

苦寒岁月锻造出的铁一般坚韧的躯体,铁塔一般罩在时吾君纤细柔软的身上,宋西风强悍地锁住时吾君的所有挣扎,野兽一般地蠢动着,宣布着占有的主权,他垂下头,啃噬般地吻着那小巧的耳垂,满足地呢喃。

时吾君咬着牙偏过头去,便是眼睛中不再映出么弟那蜷曲在地的身体,可那折断扭曲的四肢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早已深深地可在心里。

那孩子该有多疼!

自己身上的痛和恨都已经麻木,可么弟的痛苦却在她身上重生,并像涟漪一般不断放大,疼得她忍不住瑟缩起来。

在离开家之前,她曾天真地以为,被抓住了最多不过一个死字,却没想到世间有比死更惨痛千万倍的事情。

耳边仿佛又听到思凰的吼声,“走!不要回头!”

太子谋反,皇上派相王厉旸彻查,首先被清算的便是她的父亲、大泱当朝右相时朝恩。

时朝恩深知此番时家满门必然无幸,便修书一封,勒令誓与家门共存亡的她和思凰带着么弟时盛景,趁着明光帝未下明旨缉拿之前,乔装出城,逃往紫澜关投奔曾受他提携之恩的守将宋西风,后出关三百里入大孚,流亡他国。

一路风餐露宿,虽然辛苦,倒也无波无浪,哪知却在快到紫澜关的时候遇到了追兵。

长兄时盛名引领着相王的大军千里奔袭而来,他骑着高头大马,挥舞着装饰华丽的长剑,遥遥指着他们声嘶力竭地大喊:“相王殿下,这就是我那一双弟妹,时吾君和时盛景!快抓住他们!别让他们逃了!”

那张谄媚逢迎的脸,比昔日在自家门口摇尾乞怜的流浪狗还要再低贱三分!

最终,思凰将他斩于刀下,可思凰自己,却为了掩护她和么弟,在那一场追逃中力竭战死。

时吾君连多看一眼都不能,连多流一滴眼泪都不敢,尖刀将马臀扎成蜂窝,头也不回地带着么弟冲出重围,一路不停逃到紫澜关,终于见到了宋西风。

却不知那宋西风是个人面牲畜,竟以放么弟出关为要挟,逼她委身于他。

情势所迫,她没有选择,全家受难,她独善其身已足够难堪,又怎顾惜贞洁清白!

可么弟宁死不允,为了护她,竟以命相拼!

不到八岁的孩子怎么能拼过多年戍边的一关守将?

那小小的孩子,被折断四肢,破布娃娃一般地扔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凌辱之后,才被宋西风恩赐般地一掌打死。

她本该死在时家的!仓皇出逃只是为了么弟,此时么弟已死,她又为了什么活着!

只可笑!原来咬舌自尽竟是假的!

痛已感觉不到,紧紧抿起的唇角涌出血来,被宋西风狠狠地掰开,“别妄想!便是你哑了!我也不会让你死。听着,我已和相王约定,用时盛景的尸体和我的忠心换你一条命。你是个女人,是死是活,于大局无碍。只是,你仍需同我回帝都一次,到时相王会禀明圣上,将你赐给我为奴,这样,你就光明正大地属于我了。”

时吾君冷冷闭上眼,他以为他管得了她的生死?

便是咬舌不成,世上那么多的死法,她心存死志,还怕死不成么!

宋西风冷笑,“你这样要死要活的又何必呢?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是你父亲一纸手书送给我的,我不过是收下了我的礼物、使用了我的东西,仅此而已。”他擒着她的下巴,“你恨我杀了你弟弟可以,但你恨我要了你,这毫无道理!”

他拿出时朝恩的密信给她看。

信上写着,愿将女儿送给宋西风,是生是死、为奴为婢听凭处置,只希望他能救儿子时盛景一命,为时家留一滴血脉。

信的末尾,盖着丞相的印章。

字迹可以作假,可那印章,却万万不会有假。

时吾君死死捏着那封信,她想她一定是在做梦,可心如千刀万剐之痛却依旧昏然不醒,那便不是梦了。

原来生死面前,那个自小宠她、纵她的父亲都是假象,他将她高高捧于众人之上,此时此刻,却又亲手将她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他生她养她,他可以要她的命,他要她什么她都会给,即使是委身于人,可他怎么将她作为一件东西,以这般猥鄙的手段相赠于人,作为父亲,他怎么可以对她这般残忍冷酷!

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昏倒之前,她好笑地想,自己双目圆睁满脸是血的模样会有多么狰狞,这样的她,他还会想要么?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经是在回帝都的路上,宋西风如他所说的那样,带着她和么弟的尸骨返回帝都,送回了时家。

“你自己亲眼看看吧,你一心一意守卫的时家,你的父亲,你的所谓的亲人!”

时家已是分崩离析,绝望之下戾气横生,她此时回来,无疑是众矢之的,成了所有人发泄的对象,就连时朝恩都在骂她无能,狠狠掐着她的脖子质问,为何死的不是她。

她以为,在紫澜关时已经知道了什么叫生不如死,可更残酷的凌虐和羞辱,却发生在自己的家里,由那些亲人亲手加之于她的身上。

那些人本来恨她。

恨她出身高贵、恨她聪慧能干、恨她独得父亲偏爱,恨她曾可以嫁入高门、恨她抛弃众人与么弟私下逃亡……她的种种,他们都恨!

嘲笑、辱骂、殴打,甚至是强暴……在将死之人眼中,三纲五常已是虚设,看着昔日高高自上、睥睨众人的她如母狗一般的龌蹉模样,折磨她,看着她痛苦不堪,借此舒缓内心的恨意,麻痹对死亡的恐惧。

不过一夜一天,已宛如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

可奇异的,她竟再没有想到死,她突然想看看,这般疯狂而可笑的一出戏,究竟会以怎样的方式落幕。

这个时刻来得很快,第二日夜,厉旸奉旨秘密处决时家满门。

本应是密旨,厉旸却故意放出了风声,偏偏就有那痴傻之人上钩。

同父异母的小妹时盛容的未婚夫、兵部尚书的二公子贺兰扬颖竟真的甘冒大不讳来救人,果然被厉旸拿住。

厉旸以时盛容的性命为要挟,逼他“帮助”那些舍不得死的时家人了断。

这身份高贵、风华正茂的翩翩公子,当真是情深不悔,为了心上人,竟真的猪油蒙了心,那柄本该上阵杀敌的名剑灵均染尽了时家老少的鲜血。

那一夜的时家就好像修罗刑场,血腥味呛得人喘不过气。

怀胎七月的二少夫人林秀雅受不住这等污秽,竟当场产下一个男婴,孩子命大,尽管哭声微弱,但毕竟是活着的。

林秀雅以牙咬断脐带,以裙裾拭净全身,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婴,眉眼很像时吾君。

厉旸被这崭新的生命激起了血气,左右一看,见二少爷时盛年还没死,便命人将剑悬于他脖颈之上,狞笑着道:“二少爷,你不想死吧?这样,本王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亲手将你这儿子摔死,本王便放你一命,如何?”

林秀雅抱着孩子,本想痛骂厉旸灭绝人伦,哪知抬起头,竟看到时盛年疯癫的样子。

“你就当这孩子没有出生。”时盛年从妻子怀中抢出自己的儿子,高高举起,喃喃地道:“你就当这孩子还没出生……一会儿你也是要死的……你死了,他也就死了……他……还没有出生……”

“不!”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将才出生的儿子摔成一团血肉,林秀雅凄厉地长呼一声,那声音便是厉鬼听了也不免要抖上几抖。

厉旸玩味地挑高了眉梢,挥手命人按住时盛年,手中递出一柄匕首,对林秀雅道:“二夫人,你要不要为儿子报仇?”

林秀雅没有半分犹豫,挣扎着站起身来,抓过那柄匕首,眼都不眨地笔直捅进丈夫的心口,“时盛年,你敢杀我孩儿!”

“时盛年,并不是本王违背诺言,是你夫人饶不得你呀!”厉旸哈哈大笑,很是快慰,让人筛出时盛年屋里未死的下人,对他们道:“你们,只要能杀了你们的主子,本王就放他一命。”

即便是知道厉旸大约不可能守诺,但生的希望实在是太诱人了,那些向来卑贱得连头都不敢多抬的下人们,只呆了片刻,便一拥而上,任何兵刃凶器都没有,只用一双手脚,顷刻间便将林秀雅活活打死。

当然,最后这些下人终究也没逃过贺兰扬颖的灵均剑。

血水终汇成河。

可厉旸依旧不觉得满足,目光转动,他再次命人拿下贺兰扬颖,带到时盛容面前跪下。

一把将时盛容拖到怀里,厉旸将她的衣服扯碎大半,狠狠地在她的脖颈处啃咬着,从她头上选了支华丽尖锐的长钗塞进她的手中,“乖宝贝儿,杀了你这未婚夫,我娶你为妃。”

伊人楚楚可怜地举起匕首,一边流着泪说着“对不起”,一边颤抖着将长钗插进贺兰扬颖的胸腹。

贺兰扬颖一时未死,他一片痴心错付,恨怒于心,竟挣脱了束缚想要与心爱的人同归于尽。

时盛容吓得花容失色,握着长钗没头没脑地扎向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人。

厉旸抚掌而笑,“心肝儿,扎他脖子!脖子!对……眼睛!好!再使点劲儿……”

可怜也曾是名动帝都的贵公子,最终血尽而亡。

厉旸兴奋得脸色潮红,亲了亲时盛容的血迹未干的脸颊,“心狠手辣,像本王的女人!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容妃了!”

时吾君靠坐在墙角,看着这一幕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么王公贵族、世家名门、公子淑女,剥开镶金砌玉的皮,芯子不过都是烂泥胚子而已。

都烂得发臭生蛆了!

她伤痕累累,气息衰微,笑声自然也不大,却奇异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厉旸不高兴地皱起眉,“时吾君,你笑什么?”

时吾君笑看着时家高墙之外的暗色苍穹,笑容深远而又模糊,仿佛飘过月弯的薄云,似有似无,“我笑我自己蠢。”

为这样一个家,这样一些人,她违背母亲的教诲,搭上了自己,还赔上了思凰!

她蠢!

厉旸听不懂,不过他显然也不想懂,他是胜者,自有取乐的方式。

“父亲杀了儿子、妻子杀丈夫、兄长陷害弟弟,下人杀了主子,情人杀了爱人,你们时家人,还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啊。时吾君,现在,就剩下你和你父亲了。”他指了指已然神志不清的时朝恩,“虽然说我答应了宋西风留你一命,但是,你若是不杀他,他只怕是要来杀你的。”

雪亮的匕首同时扔在时吾君和时朝恩的脚边。

厉旸对两人道:“时相,她保护不周,害死了你的儿子,自己却活着回来了,你不找她报仇吗?时吾君,他将你玩物一般地送给宋西风,你不找他报仇吗?”

时吾君目光依旧没有焦点,青肿的手指却摸索着紧紧握住了匕首。

于此同时,时朝恩嘴里胡乱吼着,眉目狰狞如地狱里出逃的恶鬼,举着匕首对着时吾君冲了过来。

厉旸眼睛一亮,顿觉热血沸腾起来,将时盛容狠狠箍进身体中揉搓着。

时吾君依着墙站起身,千钧一发之际向右侧身,吃力地往右躲去,那匕首堪堪划开她的左肩,她痛呼半声,脚下一软,仿佛站不住了,冲着厉旸的方向跌了过去。

厉旸眯起眼,手腕用力,将时盛容扔在一边,盯着时吾君的动作,手缓缓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时吾君踉跄着跌到厉旸身前,眼看着匕首伸出就可以刺到他,突然身后有人一手扭住她握着匕首的手腕,另一手铁箍一般地扣住她的肩,将她摔在一旁。

“六弟,你这里这般快活,怎么不叫上为兄?”荆王厉晫大马金刀地站在厉旸面前,把玩着从时吾君手中卸下来的匕首。

厉旸抱臂扬眉,“五哥怎么来了?”

“路上遇到了宋将军,听他说了些有意思的事。”厉晫指指身后。

宋西风轻易将时朝恩毙于掌下,单膝着地将时吾君抱在怀里,恭敬地道:“王爷,臣是来接人的。”

厉旸一只手臂撑在桌上,支着头,“你这……是跪我?还是跪她?”

宋西风垂眸看着时吾君,“王爷说笑了。臣跪的自然是王爷。”

“哦……”厉旸沉默片刻,笑道:“只是,本王还未和父皇说及此事。”

宋西风抱着时吾君站起身,肃然道:“那请王爷不必说了,就当她早已死在边关罢。”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出了院子。

厉旸脸色沉了几分,却没有多说什么。

厉晫侧身望着宋西风的背影,抱臂而笑道:“六弟,你猜,宋将军的三万黑骑军,这次一同来了么?”

黑骑军,由宋西风一手带出,跟随他戍边卫国,征战十余年,敌国将士谈之色变。这样的将领,即便是贵为王爷,也不敢轻易得罪。

闻声,时吾君在宋西风的怀中回过头,正看到厉晫对她咧嘴一笑。

时吾君缓缓收回目光,由着宋西风带着她离开时家,纵马向城门奔去。

他是武将,未奉诏不得回京,此番他私下回来亦即是越矩,所仰仗无非是几位王爷有心拉拢,此时接到了人,需在皇上未发现的时候赶紧回到紫澜关。

城门的守卫是他昔日的同袍,换命的交情,可深夜开城放他出去。

他所骑是匹骏马,速度快,颠簸得也厉害。时吾君浑身是伤,依偎在他怀里,看起来昏昏沉沉的,好像只比死多了口气。宋西风怕她跌下马去,便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时吾君双手垂在他的腰侧,她软着身体,缓缓地在他背后亮出匕首——厉晫在卸掉她匕首的同时,将另一只更小、更薄利的虎头匕首插进了她腰带之中。

厉晫的用意,不言自明。

不能为他所用的人,都要死。

刀尖一转,时吾君毫不犹豫地将匕首送进了宋西风的后心,那匕首削铁如泥,她不过缚鸡之力,入肉竟无半分阻滞。

坚韧的身躯轰然倒下,宋西风与时吾君双双自马上滚落。

宋西风呼吸沉重,半跪于地,手掌按在胸口,深深望向时吾君,眼中是千军万马在前而不动如山的冷寂,“你就这般恨我?”

长街之上,清冷无人,一弯弦月高挂,月影闪烁如刀。

“我杀你,因为你杀了景儿。”时吾君伶仃而立,望向黑暗深处,“至于你我之间的那一笔帐,你说得对,我确实恨不到你身上。我想来恩怨分明,你和我,今生就算,两不相欠了。”

“不,我替你杀了时朝恩。君儿,你欠了我的。”宋西风笑望着她,就这么半跪着死去了,未阖的眼中是那般纯粹的笑。

时吾君竟伸不出手去阖他的眼,呆怔片刻,才绕到他的背后,将匕首抽了出来横在颈间,银色的虎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厉的寒光。

毕竟是血脉,她再怎样,也不能手刃生父,他算是替她报了仇。

她既欠他,就该还他。

“时吾君,从不欠人。”

欠你的,以命来还。

此生事了。

唇角微微翘起,手上正要施力,却忽然有埙声响起,深沉而苍凉。

时吾君睁眼去望,迷蒙暮色中,有人青衣如柳,踏月而来,对她温文一笑,“二小姐,天高地阔,山长水远,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在下虽不才,却也可以送你一程。”

“贺兰……长公子。”

时吾君的手轻轻一抖,锐利的匕首在脖颈间留下一道浅薄的血痕,不过那一点点痛,却逼得她流下泪来。

一弹指便是,千江水月,万里云天。

大泱史记:

兴宁九年春,帝拜贺兰擢秀为帅,率三十万大军南下征孚。

兴宁十年秋,泱败孚于鸣川河。孚灭。

兴宁十年冬,历明光、开元、兴宁三朝、与开元帝携手共创开元之治的一代贤相、名将、帝师贺兰擢秀,因大逆之罪处刑凌迟,年四十九,殁于妙陵。

死后暴尸三日,挫骨扬灰。

他一生光风霁月,德隆望尊,有义士为其立衣冠冢于开元帝陵西三十里的一座荒山之上,无碑,孤零零的坟头插着一柄虎头匕首。

有人说,这匕首是开元帝所赐,以证君臣同心,情谊深厚。

也有人说,这匕首是一女子所赠,他因她终生不娶,因她为大泱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终于求得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便有传言,贺兰擢秀下葬当夜,有女子徒步而来,姿态高华,形容哀恸,三拜之后,饮剑自绝于坟前。

鲜血染红的孤坟,就好像新娘头上的盖巾,红艳艳的。

又过数年,荒坟化土,青丝成灰,所有的真相亦随之湮灭在滚滚的岁月之中,再无人探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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