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苦恼归苦恼，一直在留心观察的他也发现，这些不顾一切赶来驰援的从家军旧部，还真是与众不同，至少与他想象中不一样。
三千多人的队伍，即使彼此间已多年没配合和操练，即使很多人当年并不在同一支军队，但这一路高速行进，每一次变换队形和轮换调岗，均有条不紊，迅捷高效。
若在战时，单凭这等惊人的默契齐整，便可击溃绝大部分的敌人。
他们中很多人应该都是收到消息后，便立马动身的，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军服、官袍、汗衫……
甚至还有扯了条被单裹在身上，露着两条大毛腿就赶过来的。
放眼望去，整个队伍简直五花八门，七彩缤纷，沿途引来围观无数。
可就是这么一只花花绿绿，仪态不整的古怪队伍，一路行来，却是如入无人之境，没受到任何阻拦骚扰，甚至一次盘问都没有。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因为纵使衣衫不整，纵使潦倒脏乱，但他们还是从家军！
还是昔年那一支转战天下，所向披靡，横扫八方无敌手的从家军！
三千余从家军能做什么？
攻下一座城池，又或击溃整个州郡？
没有人知道答案，准确来说，是没人想知道这个答案。
上京城中的四大门阀，七大望族都暗中传出消息，希望能设法拖延从悦馨回转上京城的时间。但沿途各州郡的将领，却无一人敢承担招惹从家军这个巨大的风险，纷纷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哪怕回京受罚也唯有认了。
前途再好，终归不如身家性命重要啊！
就连眼光挑剔的从小凡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家伙单独一个人或许并不出奇，但当他们汇聚在一起时，哪怕刀剑藏于鞘，哪怕愤怒敛于心，便自有一股果敢坚韧、杀伐万里的凛烈气势不断喷涌而出。
这种凛烈气势足矣威慑四野，震撼天际！
三日后，这支奇特的队伍，抵达大晋皇都上京城的北门外。
从悦馨回京一事，全国皆知，城门早已大开。
两行队伍分列两旁，左面是数十名从家仆人婢女，右面则是新帝亲自指派的一千禁军。
无论从家再如何没落，仍是大晋第一功勋家族，礼数总不能失。
上京城这座千古雄城在即，意味着此次护行任务完成。
没有人号令，三千多从家军旧部挨个上前，向从悦馨和从小凡辞行，退到后方站定，
看样子他们是要等从家母子进城后，才会离开。
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俱是满足和畅快之色，似乎根本没把回去后有什么遭遇放在心上。
此等胸襟和气度，令从小凡也不禁生出一丝小小的惭念。
“小凡……”所有人都退到后方，从悦馨才唤了声。
“娘，还是您来吧。”从小凡知道从悦馨是让自己说两句，怕他倒是不怕，毕竟当了两年的崖城军师，经验还是有的。
他推辞，只是觉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而已。
“终究要做的事，早做比晚做好。”从悦馨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过头不再理他。
娘这是要赶鸭子上架啊！
从小凡心头埋怨，但本身也是光棍脾气，既然躲不掉，那就率性而为吧。
他个子小，手脚灵活，三两下便爬到了马车顶上。
顿时，前方的三千多汉子，后方的数十名家将和一千禁军，全都望向了他。
“我本来开口就想叫各位兄弟姐妹，又或叔叔阿姨的……”从小凡叹了口气，道：“唉，可我往下瞄了瞄，黑压压一片全是带把的爷们，连一个带花的姑娘都没有。”
“哥哥叔叔们，有朝一日我若掌军，第一件事就是努力多找些女中豪杰入军，跟你们结伴作战，你们说好不好，哈哈！”
“好！”下面几千汉子很多都还没成亲，一听这话立马乐了，吼声震天响。
“这次大伙儿冒着巨大风险，不远千里来驰援，我和娘都感激得紧。俗话说有恩必报，尽管我没入祠堂，也没拜祖先，还算不得真正的从家人。但就冲着你们都叫我一声小少爷，我，从小凡，在此以个人名义向你们保证……”
从小凡一拍胸口，豪气干云地大声道：“你们这次回去，若是有哪个狗官免了你的军职，你把狗官的名儿记下来，我保证让他乌纱落地！若是有哪个混蛋让你丢了生计，你把他名儿记下来，我保证他讨饭也没得吃，哼！”
“总之大伙儿记住，遇到任何事儿，你们都可到上京来找我。”
从小凡再是聪慧绝顶，机变无双，但骨子里仍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热血少年，说到亢奋处，早前心头一点忸怩早没影儿了，嘻嘻笑道。
“你们来了，没饭吃的本少爷管肉管酒，没成亲的本少爷帮说媳妇，不成不作数……”
他话还没说完，下方几千汉子已经炸开了锅，笑闹声此起彼伏，四野皆闻。
倒不是说这些身经百战，视力生死也若等闲的铁血军人，就真的害怕丢官去职，又或稀罕酒肉媳妇。而是在压抑了长达二十年之久后，他们真的很渴望、很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诺又或保证些什么，无论能不能兑现都好。
“你们还别不信哦，我虽然没天赋、没本事、没文采、没身材、没头脑……”
从小凡似乎说上瘾了，浑然没注意到，身旁从泽秀等人的脸都快贴到胸口上了，下方闹腾的几千汉子也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渐渐安静下来。
“但是！”从小凡一顿，突然高举右臂，狂笑道：“少爷我特么就是金子多，哈哈哈！”
笑完他用了挥了挥手，然后一跃跳下车顶，揽着眉开眼笑的从悦馨大步走向城门。
老子就是金子多！
沉默半晌，下方几千汉子才终于渐渐反应过来。
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谁会傻得当众吼出“老子金子多”这句大白话。
从小凡吼了！
即便真的富贾天下，又有谁敢在皇都上京城外喊这话，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从小凡喊了！
狂妄咋了，嚣张又咋了？
下方几千汉子读书少，不懂那么多，也不想懂。
他们只知道，刚才小少爷说的一番话，听了心里真的很舒坦，很解气；而且小少爷最后举臂指天，仰天狂笑时的那股子霸气，真的很像当年在点将台上迎风怒吼的大帅啊！
一想到从老太爷，几千汉子心中激涌翻腾的热血，便再也抑制不住。
“吼！”
“吼、吼！”
“吼、吼、吼、吼……”
一人吼、十人吼、百人吼、千人吼！
这个“吼”字，乃是从家军昔年冲锋杀敌前的口号，同时也是大胜收兵时的口号。
这个吼字，已有整整二十年不曾响起。
今日在这皇都上京城之外，数千从家儿郎，终于畅快淋漓地再次喊出了这个字。
吼毕，几千汉子胸中阴霾一扫而空，在呼啸声各自散去。
上京城外恢复了平静安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刚才那一声恣意挥洒的怒吼，堪比龙吟虎啸，城内又岂会没人听到。
吼声响起的瞬间。
某府邸深处，一名平躺在床仍如雄狮般威武的老者，霍然睁开了眼，一头乱发无风而动。
临近几座大院里，有人拍案而起，有人折了羽扇，有人捏碎酒杯……
城中深处金碧辉煌的大殿內，一身着锦袍玉带之人眼泛异彩，若有所思。
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促成这一切的，是一直被当作野鸡少爷的西荒少年从小凡。
他们更加猜不到的是……
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从小凡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会有很多种不同的意义。
或如噩梦般甩之不脱，噬心蚀骨！
或如仙乐般悦耳动听，闻之开怀！
晋历一八三二年，九月初八，从小凡正式踏足大晋皇都上京城。
这一天，也被后世人定义为东耀大陆风云再起，震烁星空的启始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