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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乔治·杜洛瓦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一切依然如故。

他这时已搬到君士坦丁堡街一楼的那一小套房间内,生活井然有序,好像一切从头开始的模样。他同德·马莱尔夫人所维系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和正常夫妻一样,倒象为应付即将到来的重大变化,而提前进行着某种准备。对于他这种按部就班的泰然表现,他的情妇常常不免感到纳闷,不止一次地笑道:“你比我丈夫还要埋头家庭事务,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要换一个。”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戛纳住了一段时间,至今未归。后来,杜洛瓦终于收到她一封信,说她准备在四月中旬回来,对于他们之间长久的离别,则只字未提。不过他并没有死心,决心等她稍有犹疑,就要使出浑身招数,坚决要把她娶过来。他觉得自己福星高照,坚信他身上有一股令所有女人没有办法抗拒、说不出所以然的魅力。

一天,他收到一张便条,关键性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已回到巴黎。请速来面晤。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除了上面简单的两句话,便条上再没有其它内容。他是上午九点收到的,当天下午三点他就急急忙忙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中。一见到他,弗雷斯蒂埃夫人脸上漾着她那特有的媚人微笑,把两只手向他伸了过来。久别重逢,他们相视良久。

“难为你在那样可怕的时候,为我到那边跑了一趟,”弗雷斯蒂埃夫人喃喃地说。

“当时只要你一句话,我是一切在所不辞,”杜洛瓦说道。

两人于是坐了下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了问报馆及瓦尔特夫妇和其他同事的情况。她所惦记的,就是报馆。

“这些时间,”她说,“我非常想念报馆,很是想念。尽管没有在报馆担任任何职务,但我的心已同它连在一起。没有办法?我太喜欢这一行。”

说完这些,她忽然停了下来。杜洛瓦感到,听话听音,她的微笑、声调、乃至话语本身,都分明是一种暗示。因此他虽曾许诺决不贸然从事,现在仍经不住诱惑,遂嗫嚅着问道:

“既然这样……你为何……为什么不以……杜洛瓦的名字……再拿起笔来写作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变得严肃起来,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轻声说道:

“咱们还是不要谈这个吧。”

不过杜洛瓦觉得,她实际上已经接受,于是双膝落地跪在她面前,热烈地吻着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谢,谢谢,我是非常地爱你!”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杜洛瓦随即也站了起来。他看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所以马上猜出,她有意于他,好像已经很长时间了。由于两人正面对面站着,他顺便将她搂入怀内,带着庄重而又缠绵的神情,用嘴唇在她的前额吻了很长时间。

弗雷斯蒂埃夫人轻轻一闪,挣脱了他的拥抱,又郑重其事地说道:

“朋友,你应该清楚,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不过我很可能会同意的。只是有一点,在我同意你向外讲之前,你一定要答应我严守秘密。”

杜洛瓦发誓保证守口如瓶,随后便欢天喜地地走了。

从那时起,他每次到她家跟她会面,都格外谨慎,从不要求她明确地答应自己的请求。因为对于未来或“以后”,她有自己的做事原则。一谈到要做的事情,她总要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比明确答应还要好,也更加巧妙?

杜洛瓦从此非常有精神,天天没命地工作,经常节衣缩食,准备积攒一点钱,以免结婚时手里没有钱,手足无措。过去,他是花钱如流水,而现在,他却成了个惜金如命的人。

不知不觉之间,夏去秋来。他们的关系照样没有人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就是见面,表面上装得也很自然。

一天晚上,玛德莱娜望着他的双眼,向他问道:

“咱们之间的关系,你向德·马莱尔夫人透露了吗?”

“没有。我既然答应你保守秘密,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很好,现在可以说了。我负责通知瓦尔特两口子,这几天就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你说好不好?”

“可以,明天就通知,”杜洛瓦说,激动得满脸通红。

玛德莱娜将目光往一边移了移,不愿意看到他那神情慌乱的样子,一边说道:

“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的日子可定在五月初。我觉得,那个时候比较合适。”

“一切听你的,我打心底里赞成。”

“具体时间,我看还是五月十日为好。因为那天是星期六,同时正好是我的生日。”

“好,就订在五月十日。”

“你父母住在卢昂近郊,是不是?你曾经对我说过,是吧。”

“确实,他们住在距卢昂不远的康特勒。”

“他们做什么行业呢?”

“他们是……靠少量的年金为生。”

“是吗?我非常想见见他们。”

“只是……只是……他们……”杜洛瓦支支吾吾,满脸窘态。

到后来,他还是决定拿出男子汉的样子,实话实说:“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乡下人,在村里开了爿小酒店,不过聊以度日。为了供我上学,他们真是累断了筋骨。我不是因为自己出身低贱而感到羞愧。只是他们……遇到问题考虑不周……说话粗鲁……我怕你接受不了。”

玛德莱娜嫣然一笑,且笑得非常甜,显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样子。

“不怕,我会喜欢他们的。咱们一起去看看他们,我一定要去。这个问题,咱们以后再谈。你知道吗?我也出身小户人家……只不过我的父母都不在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是举目无亲……”说到这里,她向杜洛瓦伸过一只手来,又加了一句:“不过除了你。”

他感觉非常激动,心里美滋滋的,以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几句话就能说得他如此动情。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她又说道,“不过不知如何向你说。”

“什么事?”杜洛瓦问。

“是这么回事儿,亲爱的,同所有的女人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弱点。别人不太注意的事,我却非常在意。比方说我喜欢闪亮发光的外表,喜欢尊贵的贵族称号。我觉得,我们很快结婚了,你是否趁这个机会……把你的名字改成贵族模样的?”

她忽然粉脸羞红,好像要让杜洛瓦去做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

“这件事我也曾经想过,”杜洛瓦马上答道,“只是事情就怕不太好办。”

“有什么困难吗?”

杜洛瓦笑了起来:

“我是考虑弄得不好,会被别人讥笑。”

她耸了耸肩:

“这有什么顾虑的?绝对不会。很多人都在改,不会有人笑话你的。你可以把你的姓分开来,改成杜·洛瓦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杜洛瓦俨然一副对问题甚为了解的腔调,马上说道:“不行,这也未免太简单,太俗气了,大家都会这么做。我以前想用我家乡的名字作我的笔名,然后渐渐将它融到我的名字里去。过些时间,再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姓一分为二。”

“我记得你家乡是康特勒吧?”弗雷斯蒂埃夫人问。

“是呀。”

她沉吟半晌,说道:

“你看。康特勒,这个字的结尾不好听,我听着不舒服。来,咱们来想想有没有办法将它稍微改一改……”

她一边说一边从桌上拿起一支笔,随手写了几个名字,对其中的字换个琢磨了一番。然后突然来了灵感:“有了,有了,你看这样改怎样?”

她把纸片递给杜洛瓦,纸片上面写的是:“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

杜洛瓦略微思考一下,郑重其事地说道:

“太好了,非常好。”

她欢天喜地,一连又念了几遍:

“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杜洛瓦·德·康泰尔夫人。好,好,实在是妙不可言。”

随即,她很有把握地说道:

“你就等着看吧,这个名字很短时间内就会被大家接受。现在的关键是,一定要说干就干,不然就太晚了。从明天起,你的专栏文章就一律署名‘杜·德·康泰尔’,而有关本地新闻的文章,则仍旧沿用‘杜洛瓦’的名字。这样天天见报,谁也不会见你取了个笔名而感到惊讶的。到我们举行婚礼时,还可再作一点改动,就对朋友们说,你当初所以未将‘杜’字单独标出,是考虑到自己所处的地位而不得不表现得谦虚一点,或者什么也不用说。现在请告诉我,你父亲名字怎么称呼?”

“亚力山大。”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她小声念了两遍,仔细推敲有关音节,随后拿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匆匆写了这样两行:

“亚历山大·杜·洛瓦·德·康泰尔夫妇荣幸地通知阁下,犬子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夫人,订于日内成婚,特此敬告。”

她把纸片往远处推了推,又端详了一阵,禁不住为这天衣无缝的改动而拍手叫好,说道: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得来非常容易,只要稍稍用点心思,想干什么都能做到。”

从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告辞出来后,走在马路上叫杜洛瓦决心已定,从今天起,他的名字就叫“杜·洛瓦”或“杜·洛瓦·德·康泰尔”了。他感到自己已在忽然间成为跟一般人非常不一样的人物,因此走在街上禁不住气宇轩昂,神情气色傲慢起来,自己也有点贵族绅士的派头。他心潮澎湃,实在想告诉身边的过往行人:

“我是杜·洛瓦·德·康泰尔。”

然而回到寓所后,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便马上浮现在他眼前,让他深为不安,于是立即给她写了张便条,约她第二天来谈谈。

“这次跟她见面不同一般,”他心里想,“她肯定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他准备一切顺其自然,更何况他天生大大咧咧,对于生活中不如意的事,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接着,他突发灵感,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开征一种新的税赋,平衡国家预算。

他在文中提出建议,凡姓氏中带有贵族标记者,每年须交纳一百法郎,从男爵到王公亲贵等有爵位的人,必须交纳五百至一千法郎。

最后落款,他写的是“杜·德·康泰尔”。

第二天,他收到情妇寄来的一张小蓝条,说她下午一点过来。

在等她到来的过程中,杜洛瓦有点坐立不安。不过他已决定,一见面就单刀直入,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待她稍稍平静下来后,再慢慢地向她解释,让她理解,他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再说她丈夫德·马莱尔先生,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他只好丢开她,自己另想办法,找个名正言顺的伴侣。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一场争吵将在所难免,他心里十分紧张。

所以当门铃一响,他的心便怦怦直跳。

德·马莱尔夫人一进门便扑到他的怀内,说道:

“漂亮朋友,你好。”

看到他在拥抱她时一点也没有过去那样热烈,她看着他的脸,问道:

“你今天不舒服吗?”

“你先坐下,”他说,“我有个问题想跟你谈谈。”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坐了下来,头上还戴着帽子,只是把脸上的面纱往头顶上面撩了撩,听他往下说。

杜洛瓦眼睛向下,不敢看她,想了想该从哪里说起,接着便慢慢说道:“亲爱的,你观察出来了,我心中很乱,也非常地沉重,正不知该如何把这件事对你说。你是清楚的,我非常爱你,并且从心底里爱你。因为这件事,我终日苦恼,就怕这件事会给你带来痛苦,真是左右为难。”

德·马莱尔夫人面色苍白,浑身颤抖,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说呀!”

当一个人心里藏着喜悦,向他人宣布一项让对方伤心欲绝的决定时,他表面上还要装做很不情愿的一副分外沉痛的样子。杜洛瓦现在就是这样。只见他语气庄重,却又十分坚定地告诉对方:

“有件事我必须通知你,我要结婚了。”

德·马莱尔夫人仿佛是要昏死过去一样,言不由衷地发出一声五内俱焚的痛苦长叹。她喉咙堵塞,喘息不定,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杜洛瓦见她不说话,就又说道:

“我在作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是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你是想象不到的。你非常清楚,我这个人一无金钱,二无地位,在巴黎孤身一人,连个依靠也没有。所以身边十分需要能有个人帮我出出主意,给我以安慰和鼓励。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期望能找个志同道合的人。现在,这个人我终于找到!”

说到这里,杜洛瓦停顿一下,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因为他想到,德·马莱尔夫人一定会非常地气愤,暴跳如雷,对他破口大骂的。

想不到对方却是用一只手压住了胸口,就像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立刻要跳将出来一样。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仍旧十分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脑袋也在上下左右不停摆动。

杜洛瓦拿起她抓住座椅扶手的那只小手,想握在手中。不过她猛的抽了回去,一副呆若木鸡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啊!……上帝!……”

杜洛瓦双腿一弯,不由地跪在了她脚下,不过他一点也不敢动她,因为她的沉默不语比大发雷霆,更使他如惊弓之鸟。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克洛,我的小克洛,我这会儿是处于怎样的状况,面临怎样的处境,希望你也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一下。啊!我要是能娶你为妻,那是最好不过!然而不可能,你是个有丈夫的人。我该怎么办?你试着替我想想。我要立足于社会,总得有个内助,不然是做不到的。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真想把你丈夫给杀了……”

他娓娓而谈,语言低沉而柔媚,听来恰似一缕丝竹之声。

他观察到,目光呆滞的德·马莱尔夫人,眼睛里慢慢地噙了两颗泪珠,一会儿便滚到了面颊上,眼帘下方马上又涌出了两颗。

“啊!别哭了,克洛,”杜洛瓦低声细语地说道。“求你别哭了,我的心都受不了了。”

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和气度,德·马莱尔夫人作了极大的克制,随后终于开了口,颤抖的声音似乎就要哭出来了。

她问道:

“她是谁?”

杜洛瓦迟疑了片刻,后又觉得终归是要说的,于是说道:

“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

德·马莱尔夫人身上一阵战栗,然而仍旧没说一句话。她陷入了沉思,而且是那样地专注,简直将跪在脚下的杜洛瓦完全忘却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里不断地涌出,落下,又涌出。

她站起身来。杜洛瓦感觉到,她要走了,不可能再跟他说话。她没有责备他,但也不会原谅他。他的自尊心因而受到伤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伸手抓住她的裙子,不愿意让她走,接着又隔着裙子死死地抱住她的双腿。他感到,她那肥硕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毫无退让之意。

他接着向她央求道:

“算是我求你了,你这样走了我会伤心死的。”

德·马莱尔夫人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一双饱含绝望的泪眼,是那样地动人,又是那样地悲伤,把一个女人的内心痛苦全都反映了出来。她哽咽着,语不成声地说道:

“我没有……不想说什么了……也没有……什么事儿了。你是对的……你……你……挑选了一个你所需要的人……”

说完,她身子往后一退,挣脱他的双手,径直走了出去。杜洛瓦看到她既然这样坚决,也就没有再设法挽留。

这时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杜洛瓦站起身,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像是头上刚才挨了一棒似的。他把心一横,喃喃自语道:

“天哪,不管是好是歹,事情总算完了……并没有大吵大闹一番。这样的结局真是再好没有。”

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追求新的生活。他有点忘乎所以,仿佛同命运之神较量了一番,为自己的处变不惊而陶醉在成功的喜悦中,不由地对着墙壁狠狠地打了几拳。

后来,弗雷斯蒂埃夫人问他:

“咱们的事,你对德·马莱尔夫人讲了没有?”

“都跟她说清了,”他的回答是那样地悠闲。

但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明亮目光仍在盯着他:

“她听了后感觉怎么样?”

“没有,没什么反应。相反,她觉得这样很好。”

消息很快传出。有人感到不可思议,有的人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另外有的人只是笑笑了之,那意思分明是,他们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现在,凡是发表专栏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尔”,发表本地新闻的文章,照样署名“杜洛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写一些政治文章,署名“杜·洛瓦”。他几乎天天都要到未婚妻家中去消磨一些时光。未婚妻对他虽然十分亲热,暂时只能将他当作同胞兄弟一样对待。不过,她终究顶不住男女相爱的诱惑,在这“兄妹情谊”中仍隐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柔情和欲念。她决定,他们的婚礼将秘密举行,除有关证婚人外,不邀请任何亲朋好友。等婚礼一结束,便于当天晚上前往卢昂,去看望杜洛瓦年迈的双亲,并在老人身边住上几天。

有关卢昂之行,杜洛瓦试图想方设法劝她打消这一想法,不过最终也没有实现,最后只好照她的意思办。

等到到了五月十日这一天,这一对新人既然没有邀请任何客人参加他们的婚礼,所以也没有举行宗教仪式。他们只是在市政厅办了一个登记手续,便赶回家中整理行装,于当晚六时在圣拉扎车站踏上了开往诺曼底的火车。

偌大的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乘客。两人在座位上坐下之前,也没有顾上说几句话。这会儿,列车马上要启动了,久久地对视着。

两个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对方看出,只得相视一笑。

列车缓慢穿过长长的巴蒂尼奥车站,接着驶过巴黎城墙与塞纳河之间美丽无比的平原。

杜洛瓦和妻子有时也说上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语,又都扭过头去,欣赏着窗外的景色。

当火车行驶在阿尼埃桥上时,看到河里帆樯林立,每条船上渔夫和船夫你来我往,二人不禁心旷神怡。五月的骄阳正徐徐落在西方,映照着河里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一片金光闪闪。塞纳河波平浪静,平时旋涡翻滚的激流已无影无踪。整个河面在温暖强烈的夕照下,像是凝结了似的,一点波浪都没有。河流中央,一条帆船,为了尽量利用轻柔无力的晚风,两翼各挂着一块白色的大三角帆,看去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鹏。

“我非常喜欢巴黎郊区,”杜洛瓦喃喃地说道,“过去我曾来这里吃过炸鱼,味道之美令我终身难忘。”

“你看那些小船多么令人神往,”妻子接着说道,“夕阳西下的时候,驾着一叶扁舟在水上轻轻荡漾,那是多么美妙啊!”

说了没有几句话,两人又沉默不语了,好像谁也不敢尽情地回味各自的往事。他们这样默默地坐着,各自在心里回忆那令人流连、富于诗意的往事。

坐在妻子对面的杜洛瓦,这时拿起她的小手,慢条斯理地亲了亲。

“从卢昂回来后,”他说,“我们的晚餐有时可到夏图去吃。”

“可是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呀!”妻子说。那口气好像是说:

“不能为贪图享乐,就把该做的事丢在一边。”

杜洛瓦将她的手一直握在手中,心中焦急不安不知从何入手,才能转而对她表示爱意。就是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前,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神情慌乱,不知所措。对于玛德莱娜,他之所以不敢忘乎所以,是因为知道她聪明过人,生性狡黠。在她面前,他既不敢过于笨拙,又不敢过于鲁莽,既不敢表现得反应迟钝,又不敢过于急躁,生怕她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

他把这只纤纤细手,轻轻捏了捏,然而对方竟毫无反应。

他因此调侃道:

“你已成为我的妻子,但我却觉得非常奇怪。”

“为什么?”玛德莱娜显出惊讶的神色。

“我也说不清,只不过觉得奇怪。比方说我很想吻你,可是又为自己有资格做这件事而感到惊奇。”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粉脸向他凑了过去,他顺势在上面亲了亲,像亲一位亲姐妹一样。

“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杜洛瓦又说道,“你一定记得,就在弗雷斯蒂埃邀我在你家参加的那次晚宴上。那个时候我想,我如果能娶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一生也就算活得很有意义了。你看?你现在不已经是我的妻了吗?”

“谢谢你这样抬举我,”玛德莱娜说,一面以她那始终漾着一丝笑意的目光,温柔地直视着他。

“我这些话也未免太冷淡,太愚蠢了,”杜洛瓦心里想。“不行,我要直截了当一点。”于是向她问道:“你同弗雷斯蒂埃是怎么认识的?”

想不到她带着挑逗的调皮神情说道:

“我们这次去卢昂,难道是为了谈他?”

杜洛瓦面红耳赤,说道:

“不好意思,我真笨。但是这都是让你吓出来的。”

玛德莱娜禁不住喜形于色:

“我吓的?这不可能?你说说怎么被我吓的。”

杜洛瓦移过身子,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你看!一只鹿!”她喊了一声。

列车正穿过圣热尔曼林地,她看到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纵身一跃,跳过了一条小径。

趁她俯身看着窗外,跟踪小鹿之际,杜洛瓦弯下身子,柔情蜜意地在她颈部的头发上吻了很久。

她最初僵着身子未动,随后便抬起头来说道:“别闹了,你弄得我怪痒痒的。”

但是杜洛瓦并未因此甘休,照样不停地用他那卷曲的胡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到处热烈地吻着,弄得她烦躁不已。

玛德莱娜转动了一下身子:

“我说你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杜洛瓦用右手从她身后搂过去,把她的头转了过来,像老鹰袭击小动物一样,对着她的嘴扑了上去。

她奋力抗挣着,试图将他推开,挣脱他的拥抱,后来总算将他一把推开,说道:

“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杜洛瓦怎么也听不进去,他一把将她搂住,带着激动的神情,像饿狼扑食在她脸上狂吻着,还准备把她按倒在座位的软垫上。

她猛一使劲,终于挣脱了他,霍地站了起来:

“啊!乔治,你今天怎么啦?别再闹了。我们在火车上又不是小孩,卢昂快到了,怎么就等不及了?”

杜洛瓦坐在那里,满脸通红,听了这几句堂而皇之的言词,心里马上凉了半截。稍微平静一点后,他又轻松地说笑起来:

“可以,我现在只有耐心地等着。不过请注意,我们这会儿才到普瓦西,在到达卢昂之前,我不会再有多少闲情,跟你说上几句话的。”

“没关系,由我来说好了,”玛德莱娜说道。

她又走过去,温柔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她把他们从卢昂回来后都有什么事情要做,详细同他谈了谈。两人将住在她的前夫留给她的房子里。弗雷斯蒂埃在《法兰西生活报》的职务和待遇,也要由杜洛瓦承袭。

在他们举行婚礼以前,她已像生意人那样,将他们今后家庭的收支,开列出一份详细清单。

他们的结合,财产分别登记公证,对诸如死亡、离婚、生下一个或数个子女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考虑到了。杜洛瓦声称可带来四千法郎,不过其中一千五百法郎是借来的,两千五百法郎是他在这一年中为准备结婚,通过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女方可带来四万法郎,她说这笔钱是前夫留给她的。

谈到这些,她又谈起了弗雷斯蒂埃,对他大大夸奖了一番:

“他这个人工作埋头苦干,生活很有条理,也非常节俭。如果不死,定会很快创下一份家业。”

杜洛瓦坐在那里,听她赞美前夫心烦意乱。这些话,他哪里听得进去?

玛德莱娜说着说着,常因想起一件事而停下来。这时,她又说道:

“不出三四年,你每年的收入就能达到三四万法郎。查理如果在世的话,这笔钱应该归他所有。”

杜洛瓦对她这番说教已开始感到不耐烦,因而回敬了她一句:

“我想,我们今天不是为了谈论他而去卢昂的。”

“对不起,是我错了,”玛德莱娜在他脸上温柔地拧了一下。

接着便高兴地笑了起来。

杜洛瓦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好像一个非常听话的孩子。

“你这副模样真让人好笑,”玛德莱娜说。

“这就是我现在所处的地位,”杜洛瓦回驳道,“而且将永远无法摆脱。再说,你刚才那番话不也就是这个意思吗?”

玛德莱娜马上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家中的事,全部由你掌管,就是我个人也要随时随地听你安排。作为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这对你来讲自然应当仁不让!”

玛德莱娜非常惊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很简单,你是结过婚的,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而我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单身汉,我的无知需要你来弥补,靠你来指教,情况就是这样!”

她叫了起来: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杜洛瓦答道:

“事情明摆着,我对女人应该说是一无所知,而你刚刚失去前夫,对男人自然很是了解,不是这样吗?一切就靠你手把手地来教我……今晚就……如果你愿意,甚至现在就可开始……”

玛德莱娜乐开了怀,大声叫道:

“啊!要说这个,我完全可以帮帮你的,只管放心好了……”

他于是又学着中学生背书的腔调说道:

“当然,我就指望你了。我甚至希望,你给我开的课,能讲得扎实一些。整个课程……可分为二十讲……前十讲打基础……主要是阅读和语法……后十讲用于提高和修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这样?”

玛德莱娜已被逗得前仰后合,说道:

“你可真是个大笨蛋。”

杜洛瓦又说道:

“既然你同我说话,左一个‘你’右一个‘你’,我也不妨照你的说法,今后对你一概以‘你’相称,而不再用‘您’。亲爱的,跟你说吧,我对你的爱现在是越来越强烈,时时刻刻都在增加。卢昂怎么还没到,真是急死人!”

这几句话,他是学着演员的腔调说的,并且面部充满逗乐的表情,使得这位看惯了风流文人装腔作势、不拘形迹的年轻少妇,禁不住十分开心。

她从侧面观察了一会儿杜洛瓦,觉得他实在长得英俊迷人。此刻的她,好似见到树上熟透了的诱人果实,恨不得立刻就能饱餐一顿,不过理智告诉她,即便是再好的果实,也要在饭后吃果点时才能品尝,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想着自己心里头为什么忽然有了这种想法,她的粉脸显现出红红的羞色,说道:

“小家伙,我是有经验的人,我的话你还不信?在车厢里偷情只会让人笑话,没有多大意思。”

这时,她的脸就红得更厉害了,因为她又说了一句:

“瓜熟蒂落,顺理成章。什么事都不要过于急躁。”

她那魅人的小嘴说出的这撩人心的话语是何意思,杜洛瓦早听得魂不守舍?他顿感兴致大增,憨笑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同时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作祈祷。随后,他大声说道:

“我刚才求得主司诱惑的天神圣安东尼对我的庇佑。现在,我是心比铁还硬,不为任何诱惑所动了。”

夜色慢慢地降临。透明的夜幕就像一袭轻纱,笼罩着列车右方的广袤原野。列车这时正沿着塞纳河岸往前走。车内两个年轻人凭窗望去,路边的河水像一条光滑如镜的宽阔金属带,不断地向前延伸。火红的夕阳已落入地平线以下,天幕上残留的一片片斑点,在水中形成耀眼的红色倒影。倒影逐渐暗了下去,变成深褐色,很快也就凄凉地悄然无踪了。四周原野便带着一种就像死神降临的战栗,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苍茫大地,每到日暮时分,都会出现这种令人凄惶的景象。

透过敞开的车窗,望着这凄凉的夜色,这对年轻的夫妇不禁受到深深的感染。他们刚才还是那样地欢快,而现在却突然一句话也没有了。

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眼睁睁看着这春光明媚的一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车到芒特,车厢里点起了一盏小油灯。飘摇不定的光焰,马上在长座位的灰色垫子上洒了一层昏黄的光。

杜洛瓦扶着妻子的纤细身腰,使劲把她搂得很紧。刚才炽烈的欲望,现已变成一股脉脉柔情,变成一种懒洋洋的要求,希望稍稍得到一点滋润心田的抚慰,如同母亲怀内的婴儿所得到的那种。

“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地爱你!”他喃喃地说,声音很低。

听了这柔声细语,玛德莱娜顿时魂酥骨软,浑身一阵战栗。杜洛瓦已将脸颊贴在她那热乎乎的胸脯上,她顺势俯下身子,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

他们一言未发,热烈地吻了很久。后来,两个人猛的一下直起身,突然疯狂地拥抱在一起,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做起了男女之间那种好事。在长长的座位上,没用多长时间,便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他们的交合。事毕,他们依旧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心中未免有点幻灭之感,既感到浑身酥软,又觉得似乎欲望依然。直到一声汽笛长鸣,报告列车就要抵达下一个车站。

玛德莱娜用指尖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道:

“咱们真像孩子一样,太不懂事了。”

然而杜洛瓦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狂热地吻着她的手,吻了左手又吻右手。口中不停地嘟哝道:

“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地爱你!”

车到卢昂之前,两人就这样脸贴脸地依偎在一起,动也不动,眼睛向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下,不时可看到几处农舍的灯光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们为自己能这样地紧紧相依而觉得非常幸福,不禁陷入悠悠遐思,越来越强烈地期待着更加亲密无间、更加无拘无束的拥抱。

他们在与河岸相对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稍稍吃了点东西,便上床就寝了。第二天,时钟刚打八点,女仆便走来把他们叫醒了。

他们将女仆放在床头柜上的茶喝完后,杜洛瓦向他的妻子看了一眼,像刚刚得到一笔财宝似的,怀着满腔喜悦,高兴地一下将她搂在怀里,非常激动地对她说:

“啊!我的小玛德,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地爱你!”

玛德莱娜微微一笑,目光中充满对丈夫的无限信任和欢快。她一边回报杜洛瓦的吻,一边向他说道:

“我恐怕……跟你一样。”

不过,对于他们今番来卢昂探望其双亲一事,杜洛瓦心中一直非常担心。他不只一次提醒过她,要她做好思想准备,不要把情况想得太好。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再说一说。

“你知道吗?他们是乡巴佬,是乡下的农民,而不是舞台上的农民。”

“我当然知道,”她笑道,“这你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不要说了,快起来吧。你一起,我随后就起来了。”

杜洛瓦跳下床,开始穿袜子:

“农村一切都非常简陋。我房间的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垫,住在康特勒的人从未见过弹簧床。”

想不到玛德莱娜听了这句话,反倒兴致大增:

“这有什么可怕的呢?虽然睡不好,但身边……却有你,到了早晨还有公鸡打鸣把我叫醒,这该多有意思!”

她穿上了晨衣。这是一件宽大的白法兰绒晨衣,杜洛瓦一眼就认了出来,心里头很是不舒服。为什么呢?据他所知,像这种晨衣,他妻子总有一打之多。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全部扔掉,另外买件新的呢?老实说,他真不希望她继续穿这些她同前夫一起生活时穿过的晨衣、睡衣和内衣。因为他觉得,这些柔软、温暖的织物,肯定还保留着弗雷斯蒂埃同她接触的痕迹。

他点了一支烟,向窗边走了过去。

窗外,宽阔的河面上成列的帆船,起重机隆隆作响,正挥动铁臂,把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这景致,杜洛瓦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今天见了,心中仍激动不已。他失声喊了起来:

“啊!这景象是这么美啊!”

玛德莱娜跑过来,将两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个身子依偎着他,不禁心潮澎湃,欣喜万分,一连声地赞叹道:

“啊!是美,简直是美极了!没有想到,这里有如此多的船!”

一小时后,他们登车上了大路。因为几天前已写信告诉两位老人,他们要赶到那边,同他们共用午餐。这是一辆破旧的敞篷马车,走在路上十分颠簸,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们先走了一段坎坷不平、很长很长的大路,接着穿过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场。后来,马车便开始驶向山坡。

感到疲惫的玛德莱娜,不知不觉在车内睡着了。原野上,微风习习,风和日丽。暖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无比的惬意。

丈夫这时叫醒了她:

“快看!”

马车此时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领略山下风光的最佳去处,因此历来成为游人必到的胜地。

俯瞰山下,一个宽阔绵长的巨大峡谷突显出来。一条大河横贯整个峡谷。清澈的河水带着汹涌的波涛,从峡谷的一头急流而下。河中小岛星罗棋布。湍急的流水绕过一个弯,然后沿卢昂边沿穿流而过。该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时正笼罩在一片飘渺的晨雾中。灿烂的朝阳,给万家屋顶镀上了一层金辉。数以千计的钟楼,圆的或尖的,玲珑别致,建造精湛,远远看去好像一件件硕大精美的珍宝,而那一个个方形或圆形的塔楼,则像是戴着一顶顶装饰华美的王冠。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小的塔楼和钟楼,散布于城中各处。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筑,又以大教堂高耸入云的青铜塔尖尤为显著,当属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其粗犷、古怪和不合时宜的造型,格外引人注目。

河对岸是圣塞韦尔市广阔的关厢地带。又细又高的工厂烟囱,参差有致,其顶端部分皆呈圆形拱凸状。

这些耸入云天的砖砌圆柱建筑,比塞纳河彼岸的教堂钟楼还要多,一直延伸到旷野之中,天天向蓝天喷露着黑色的煤烟。

其中最高者,当属富德尔工厂那罕见的烟囱,其高度可与世界第二高建筑物——埃及的凯奥波斯金字塔——相媲美,同卢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相差无几。因此,在这喷吐黑烟的工厂烟囱群中,它也就成了烟囱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众多教堂钟楼群中,成为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一样。

若远眺一下,在这座工业城后面,人们还可看到一座枞树林。塞纳河在流过这两座城市后,绵延向西而去。两岸山峦起伏,山上树木葱茏,偶尔有一些巉岩峭壁显露出来。随后,河水又绕了个近似圆形的大弯,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河中,一队队驳船穿梭不停,远远看去,在前面拖带的汽船小得像苍蝇,不停地排出一股股浓烟。大小各异的岛屿在水上一字儿排开,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甚远,看去好似一串碧绿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妇忘情观赏如画美景之际,马车车夫一直耐心等待着,从容不迫的样子。由于经常送游客来此观赏,他已逐渐揣摩出各类游客在此停留的时间。

马车又要重新上路了,杜洛瓦突然发现,前方几百米,有两个老人正蹒跚而来。他立刻跳下车,大声喊了起来:

“是他们来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两个农民模样的老人,一男一女,正蹒跚地向这边走来。由于步履蹒跚,身子不时碰着对方的肩头。男的五短身材,红红的脸膛,腹部有点拱凸,虽已上了年纪,身子倒还结实。女的细长的身材,背已有点驼,神色也异常忧郁,显然是个累了一辈子的地道农村妇女。她也许从来没笑过,而丈夫有时倒可能会陪客人喝上两杯,谈笑风生。

玛德莱娜此时也已走下车来,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这样一副模样,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这是出乎意料的。他们的儿子现在是这么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他们是肯定认不出来了。对于她,他们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穿着华美的漂亮女人,就是他们的儿媳。

他们无声地匆匆向前走着,去迎接自己日盼夜盼的儿子,对车子前边站着的两个城里人看也没看。

他们就要走过去了,杜洛瓦笑着喊了一声:

“爸爸,您好。”

两位老人猛地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脸上一片愕然。还是老妇人首先回过神来,她站在原地,问了一句:

“我的儿,是你吗?”

“没错,是我,妈妈,”杜洛瓦答道,说着向前一步,在她的脸颊上使劲吻了两下。接着又亲了亲父亲。老人此时已将头上的黑色丝质帽子摘了下来,其高高的帽筒与牛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差无几。

“这就是你们的儿媳,”杜洛瓦指着身边的玛德莱娜向他们介绍道。两位老人像打量一件稀世珍宝,对着这位儿媳端详了许久,心中充满了惊讶和担心。除此而外,父亲似乎备感满意,目光中显露几分赞许,母亲的神情则带有明显的疑虑和不悦。

老头子生性豁达,出来之前又喝了两口苹果酒和烧酒,这时趁着酒兴,将眉毛一扬,问道:

“我能不能亲亲她啊?”

“当然可以,”儿子答道。

玛德莱娜不免有点不好意思,但仍将上身俯过去,让这位乡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脸上狠狠亲了两下。亲完之后,他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现在轮到她的老婆婆了。但这位老妇却是带着一种敌意在儿媳的脸上亲了亲。不,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儿媳。在她的意识里,她的儿媳应是一副村姑的模样,身子健壮,面色红润。总之,脸膛应像苹果一样红润,身体应像产驹母马一样强壮。而眼前这个女人,却打扮得妩媚妖娆,浑身散发着麝香味,一点不知道节俭持家。因为在这位老妇眼里,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制成的。

大家于是跟在装着杜洛瓦夫妇行囊的马车后边,向村中前行。

父亲挽起儿子的胳臂,有意放慢步伐,以便同前边的人拉开一点距离。这之后,他带着分外的关切,向儿子问道:

“你出门在外这么些年干的怎么样啊?”

“好极啦。”

“是吗?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诉我,你妻子带了多少嫁妆?”

“四万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亲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口哨,压低嗓音发出一声赞叹:“好家伙!”

这样大的数目,是他不曾敢想的。接着,他又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实说,你娶的这个女人可真美!”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玛德莱娜很合他口味。想当年,对于评价一个女人的容貌,他可是个行家。

玛德莱娜此时仍和婆婆肩并肩而行,然而两人始终一言未发。杜洛瓦和他父亲随即跟了上去。

村子终于到了。小村位于公路旁,路两边各住着十来户人家。村里的房屋,有的是砖砌,屋顶盖着石板瓦,与城镇房屋相似。有的则是用泥土垒成的简陋农舍,屋顶铺着茅草。杜洛瓦父亲开的“风光酒店”,就设在村口左侧一间十分简陋的平房里,只是房子上部带有一个小小的鸽楼。酒店的门上,依古老习俗,插着一根松树枝,意味着,这儿为口渴的过往路人,备有水酒。

堂屋里,两张桌并排摆放,铺了两条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经摆放整齐。隔壁一位大婶,特意前来帮忙,正在那里张罗着。见一位美人走了进来,她立即同她行了个大礼,认出杜洛瓦后,她情不自禁地高喊:

“耶稣基督,是你呀,小乔治!”

“没错,是我,布律兰大婶,”杜洛瓦激动地答道。

说着,他像刚才亲吻父母一样,走上去亲了亲她。

随后,他转过身对妻子说道:

“走,到咱们的房里去歇息一会,先把帽子摘了。”

他于是领着她通过右边一扇门,走到一间地上铺着方砖、阵阵凉气逼人的房间里。房内四壁因用石灰刷过,显得十分洁白。床上挂着一顶棉布帐幔。至于摆放,却只放了个圣水缸,圣水缸上方挂了个十字架。再就是两幅水彩画,一幅画的是呆在一株蓝色棕榈树下的保尔和维吉妮,另一幅画的是,骑在一匹黄色骏马上的拿破仑一世。此外别无其它了。房内虽然十分整洁,但并不怎样令人身心愉悦。

房门关上后,杜洛瓦一把将妻子揽在怀内,说道:

“你好吗?玛德。今天见到两位老人,我心里格外高兴。平时在巴黎,倒也不十分想念他们。现在见了面,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

老头此时在墙板上拍了两下,喊道:

“来吧,要开饭啦。”

一对新人于是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一顿乡间的饭菜,却吃了很久很久。菜上了一道又一道,但上菜秩序并无讲究。首先是一盘烧羊腿,然后是大香肠,再后是摊鸡蛋。几杯苹果酒和葡萄酒下肚,父亲也就来了兴致,接连不断地讲了些他所念念不忘、只在喜庆场合讲的笑话。笑话大都庸俗不堪,然而他自己说,全系其朋友们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杜洛瓦虽已听了无数遍,但仍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今日重归故里,对儿童时代所熟悉的场所常常魂牵梦绕的眷恋之情,不禁涌现。逝去的岁月在脑海中刻下的印迹,各种各样的往事和昔日的景物,如门上的刀痕、放立不稳且闹过笑话的椅子、泥土的芳香、从村外树林扑面而来的浓烈松脂味和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粪堆的气味,虽然都不值一提,如今又浮现在脑海里。

母亲始终一言不发,神情忧伤,闷闷不乐,不时带着心中的不满对媳妇瞟上一眼。由于终年劳苦,这已进入花甲之年的村野老妇,对这来自城里的女人天生有一种反感和憎恶,觉得她定是一个心地不纯、邪念不断的骚货。她常常起身,去厨下端菜,或是给每人的杯内倒上黄色的酸饮料,或冒着泡沫、带有甜味的赭红色苹果酒。装这苹果酒的酒瓶,也和柠檬汽水瓶一样,开启的时候,瓶塞常会跳出来。

玛德莱娜吃得甚少,话更少,忧郁的神情溢于言表。嘴角虽然仍旧浮着一丝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微笑,但此微笑现在却透出一副悲凉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失望至极,伤心不已。为何会如此?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吗?她不是不知道,今日此来,见的是乡下人,而且是知识缺乏的乡下人。她这个人一向很少幻想,这一次,怎么就对他们产生了兴趣呢?

对于这一点,她也说不出道理来。女人难道天生喜欢猎奇?来此之前,她是否将他们过于理想化了?这倒没有。说她把他们想得更为文雅,更为高贵,更富温情和更具特色,倒是可能的。不过,她并没有要求他们像小说中所描写的类似人物那样与众不同。那么,他们的行为举止和喜怒哀乐,他们对种种琐屑之事的兴趣,以及许多捉摸不透的粗鲁表现和乡土气息,何以会使她感到格格不入呢?

她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还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她。母亲在圣德立寄宿学校长大,后来当了一名小学教师,不幸被人诱奸而沉沦。玛德莱娜十二岁那年,悲痛欲绝的她在贫困中死去。一个陌生人随后将玛德莱娜收养了下来。此人或许就是她父亲吧?但到底是不是,她也不太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疑惑罢了。

这餐饭吃得没完没了。几位酒店常客这时走进来同杜洛瓦父亲握了握手,见到杜洛瓦,个个赞不绝口,同时目光瞟着年轻的新娘,不停地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好家伙!乔治·杜洛瓦的媳妇长得可真是美如天仙!”

另外几个同杜洛瓦家关系较远的顾客,在几张木桌旁坐了下来。有的要啤酒,有的要白兰地,有的则要拉斯拜葡萄酒,叫喊声不绝于耳。接着,他们玩起了多米骨牌,在桌上,把黑白方形骨牌拍得震天响。

杜洛瓦母亲满脸哀愁,不停地来回穿梭,伺候着顾客。一会儿收钱,一会儿撩起蓝围裙,擦拭桌面。

客人们嘴上叼着用陶土烧制的烟斗,吸着劣质烟草,把酒店里搞得乌烟瘴气。玛德莱娜被呛得咳嗽不止,于是向杜洛瓦说道:

“咱们出去吧,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饭还没有吃完。杜洛瓦父亲一闻此言,立刻变了脸色。玛德莱娜只得站起身,独自拿了把椅子坐到门前的大路旁,等着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烧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赶了过来,向她提议道:

“咱们从这儿下去,到塞纳河边去散散步,你说好吗?”

“太棒了,走!”玛德莱娜欢呼雀跃。

他们走下山后,在克瓦塞租了条船。整个下午,他们是在一小岛边度过的。岸上垂柳轻扬,河里碧波荡漾,明媚的春光更是暖意洋洋。两人不禁睡意袭来,眯了一小会。

天快黑时,他们才回到山上。

对玛德莱娜说来,随后的烛光晚餐,比中午那顿饭还要难熬。杜洛瓦父亲因中午多喝了两杯,在餐桌上依然醉眼朦胧,一言不发。他母亲则仍旧闷闷不乐的样子。

昏黄的烛光照在灰色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个身影。但鼻子显得特别大,动作也十分畸形。偶尔有人稍稍侧过身对着摇晃的光焰,用叉子往嘴里送食物时,在墙上留下的影像,却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手,在拿着木叉往一张魔鬼般的大嘴里填着什么。

晚饭一完,玛德莱娜便拉着丈夫到了外面,因为昏暗的屋子里,四处弥漫的烟草味和泼洒的饮料发出的气味,实在不好闻。

走出屋子后,杜洛瓦向妻子说道:

“你已经受不了了吧?”

玛德莱娜正要否认,丈夫止住了她:

“不必勉强,我已看出来了。要是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回去。你觉得如何?”

她悄声答道:

“好的,我是想走了。”

他们慢慢地往前走了走。轻风扑面,柔和而深沉的夜色里,似乎到处充满淅淅沥沥的柔和细小声音。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头顶的树木笔直挺立,两旁则是一片漆黑的灌木丛。

玛德莱娜问道:

“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了?”

“树林里,”杜洛瓦说。

“树林大吗?”

“很大很大,是法国首屈一指的一座森林。”

小径四周弥漫着泥土味、草木味和苔藓味,新生的幼芽所散发的清新气息,同灌木丛中残花败蕾霉烂变质的陈腐味交织在一起,这正是茂密的森林里所特有的气味。玛德莱娜仰起头,看到硕大的树冠之间有繁星点点。由于没有风,树枝纹丝不动。即便如此,她仍感到四周这大片树林之中,似乎有一条脉搏在微微跳动。

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然一阵战栗,并迅速传遍全身。胸中顿时隐隐约约涌起一丝哀愁。此时此刻为何会有此种感觉?她也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像是在这茫茫的大森林中迷失了方向,又像是落入水中,时时面临着生命危险,而又无援手。

她颤抖着说道:

“我有点怕,想回去了。”

“那好,咱们往回走吧。”

“那么……我们是明天回巴黎了?”

“当然,明天走。”

“明天早上就走。”

“行,就明天早上。”

他们回到酒店时,两位老人已酣然入睡。这一夜,她无法安睡,不断地被各种各样的声响惊醒。这些声响正是农村所特有的,她很难适应,如猫头鹰的叫嚣、一头猪在墙边猪圈里的哼哼声,以及午夜刚过便已出现的鸡鸣声。

天蒙蒙亮,她便起了床,很快做好出发的准备。

杜洛瓦走去向父母告别。两位老人听罢,不觉一怔,经过片刻询问也就弄清楚,这匆忙离去是谁的意思。

父亲只是问了一句:

“你很快就回来吧?”

“当然,夏天就回来。”

“是吗?那就好。”

母亲在一旁嘟哝道:

“望你能平平安安,不会因自己做的事而遭受磨难。”

为抚慰两位老人不平的心,杜洛瓦作为礼物,给他们留了二百法郎。十点左右,派去叫车的小男孩,将马车领了来。

一对新人也就吻别双亲,登车离去了。

车子正往山下走去,杜洛瓦噗嗤一笑,说道:

“你看,我是否事先说过,不能带你来见我父母杜·洛瓦·德·康泰尔先生和夫人。”

玛德莱娜也笑了起来,说道:

“不过我现在心情好转,并已开始喜欢他们。回到巴黎后,我要给他们寄点糕点。”

接着,她又嘀咕道:

“杜·洛瓦·德·康泰尔……你就等着瞧吧,收到我们的结婚喜报后,谁也不会惊讶于这个称呼的。我们就说,在你父亲的庄园里住了一星期。”

她把身子靠过去,在他的嘴角轻轻吻了一下,一边说道:

“你好,乔!”

“你好,玛德,”杜洛瓦将手从她身后伸过去,搂住了她。

远远看去,晨光下的塞纳河,像一条银色的丝带缠绕于山谷深处。大河的一边,一个个工厂烟囱正向天空喷吐着团团煤烟。另一边,古城卢昂岿然矗立的大小钟楼耸入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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