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1月12日,淞沪防线全线崩溃,国民军事委员会只得宣布“国军全部由上海战略转移”了。
就在国军“战略转移”的前几天,杜月笙与戴笠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把他们的别动队改为“忠义救国军”,有的疏散到江浙一带打游击,有的潜入租界,潜伏下来。
日军占领上海后,立刻派兵占领了杜氏家祠。为了留住杜月笙,日军大本营特务部长土肥原亲自来到华格臬路的杜公馆,公开对杜月笙宣布:“你已失去离开上海的一切希望,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无条件地与皇军合作。”
“我是一个中国老百姓,不敢从命。”
“大日本皇军是不可违抗的。杜先生,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可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土肥原说完,趾高气扬地离去。
土肥原走后,杜月笙马上来到黄金荣家,问他是走是留。
黄金荣长叹一声说:“我快到70岁了,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怕什么?我是不走了。再说,我的大世界、黄家花园背不动,带不走。我看,还是呆在租界里,保险!”
“万一日本人要你出山呢?”
“哈哈哈,”黄金荣一阵狂笑,高声说,“阿伟是我的高足,如今为举国之尊,我岂能背叛他,投降日本人,让天下人耻笑?”
停了一下,黄金荣又说:“月笙,你呢,走,还是留?”
杜月笙心事重重地回答:“我还没想定当。”
张啸林在浙江避暑圣地莫干山,置有一座别墅,修竹万竿,一色青碧,因此号为“林海”。“八·一三”沪战一起,此公闲情逸致,百事不问,哪管黄浦滩上打得天翻地覆,尸山血海,他却一个人悄悄地上山歇夏,享他的清福。但当沪战一打三个月,日军精锐齐出,立体作战,国军寸土必争,渐呈不支,眼见却将转移阵地,日本人便更积极于从事统治上海的准备,对于杜月笙,争取更急,由军方定计,一面严密监视他的行动,一面稳住上海三大亨之二,劝黄金荣一动不如一静,保证他的生命和财产,再派人潜往莫干山,跟他密谈,叫他如此这般,讨个日本大老倌的喜欢,张啸林扃门山中坐,贵宾远道来,当下不禁大喜,立即匆匆就道,遄返上海。
一到上海,杜月笙便得到了消息,他很欢喜,兴冲冲地穿过杜、张两家的那扇月洞门,一进张啸林的客厅,便亲亲热热地喊了声:
“啸林哥,回来啦!”
张啸林把鸦片烟枪一放,身子抬也不抬,他侧过脸来,望杜月笙一瞥,十分冷淡地回一句:
“月笙,这一晌你大忙啊。”
一听这话,便知有点不对劲,杜月笙决意赔小心,他装一脸的笑,走过去,就在张啸林的对面一靠,于是两老兄弟并排躺着,隔盏烟灯,杜月笙搭讪地说:
“倒是越忙精神越好。”
张啸林不答,也不理他,引枪就火猛抽,他故意将那极品云土光喷不吸,一口口地烟喷过去,把杜月笙那张脸,紧裹在云雾之中。
老弟兄别后重逢,怎可以不搭腔的呢?杜月笙忍不住了,便又开了口道:
“上海已经是这种局面,你去还是留?”
“我吗,”张啸林冷笑一下,“还是留吧。”
“为什么?”
“走,我能到哪去?日本人能打下上海,打不下南京?再说,就是跟着蒋光头,又有什么好处?‘四·一二’清党,我这手上可没少沾血,而我家法尧从法国留学回来,我想让他在政府里安插个位子,好歹栽培栽培,他呢,推得干干净净。”
杜月笙知道张啸林为儿子事而恨蒋介石,便把话引开,说:“走,也不一定是为了跟着蒋介石。‘七·七’事变后,我们都参加过抗日活动,日本人来了,不会不算账的。”
“不!”张啸林抬手止住杜月笙,“就是我们抗过日,又怎么样?日本人来了,还能不想玩得转?土肥原已亲自来对我说过,只要我能留下来给他们办事,他绝不会计较我原先的那些虚名的。”
张啸林说的“虚名”是指他不久前担任的上海市各界抗敌后援会委员的事。
“给日本人做事,那岂不成汉奸了?”
张啸林霍地从烟榻上坐起来,吼道:“汉奸?汉奸怕什么?麻皮金荣,还有你,不也都是汉奸?”
“我问你,金荣大哥替法国人做巡捕,算计中国人,算不算汉奸?你做租界会董局华董,替外国人出谋划策,算不算汉奸?”
张啸林说到这儿,也觉得话说得太过火了,便换了一个腔调说:“老弟,你也不用生气,我这是打比方。我看。做人还是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同时,我看蒋光头他妈的也未必是真打日本。”
接着,张啸林又告诉杜月笙,10月间,蒋介石暗地里派人去意大利与德国,请墨索里尼与希特勒出面,同日本讲和,现在正在商谈“和平条件”呢。
“你看,蒋介石都准备投降,我们这些人瞎起劲抗日何用?前几年,冯玉祥长城起兵,吉鸿昌倒是狠狠打了日本一顿,可后来呢?还不是被老蒋杀了?”
“现在形势和当时不一样了。”
“不一样?老蒋那家伙可说不准,说不定有一天会卸磨杀驴呢。”
杜月笙越听越烦恼,他长叹一声,摇摇头,拱拱手,与张啸林无言而别。
回到家里,杜月笙一夜未曾睡安稳,老是想着去留的事。
第二天清早,杜月笙换上短衫,戴上一蓬假胡子,罩上一副大墨镜,把头发揉得乱蓬蓬的,来到静安寺,混杂在善男信女中,拈香拜佛求签。
签筒晃了一阵,他抽出一根,是三十六签,下下。揭出黄纸签语来,上面写得竟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解日:“异地飘零,举酒嘱客。寂麦难黄,地老天荒。”
杜月笙将签语塞在口袋里,绕到寺后,见一老僧正在修剪树枝,急忙上前,说:
“老师傅,在下打搅了,能否请师傅指点迷津?”
说着把口袋中的签拿出递上。
老僧接过签,握在掌中,用眼一扫,又递给杜月笙,说:
“敢问施主,问的是否去留。”
“师傅圣明,在下问的正是。”
“鸟恋旧巢,人恋故土,情势迫人,不得不去。”
说完,老僧又修枝去了。
“谢师傅指点。”
11月26日夜,华格臬路杜公馆的大餐间里,杜月笙摆酒招待手下四个心腹。杜月笙亲手打开一瓶路易十四,亲自向黄国栋、万墨林、朱文德、杨渔笙敬酒,四个心腹受宠若惊,自然心里也有点数,觉得一定有什么大事要他们干了,但老头子只顾让酒吃菜,只字不提今晚有何吩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基本都饱了。
杜月笙这才说:
“今夜叫你们来,是有要事交代。国军撤走后,租界四周全是日本人的势力。日本瘪三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不得不走。我走后,这摊子,就交给你们四个。”
“我们……”杨渔笙要说话,却被杜月笙摇手制止。
他接着说:
“除了你们原来掌管的以外,文德要代墨林写信和发电报,国栋代张翼枢把上海的报告。电报暂时通过电报局内部,想法子发出去。渔笙,你专门发账务委员会每月的救济费。”
所谓救济费,实际上是国民党政府发给留在上海的社会各名流的补助费,以免他们因经济困难而受日本人利诱,而去当汉奸。
“你们四个,要胆大心细。恒社社员转入地下,有事会同你们联系。我家里的人,拜托你们照顾……”
“怎么,先生就一个人走?”
杜月笙重重地点点头,“我是去抗日,不是逃难,带家属干什么?”
“那他们的安全……”
“我想不会有什么的。他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当然,日本人要是真的下毒手,我也没有办法。我们总不能去做卖国的汉奸吧?”
壁上的大自鸣钟,哨哨哨地响了10下,杜月笙接过佣人递来的热毛巾,擦过手脸后,昂然出门。四个心腹要送行,杜月笙摇手阻止。他坐汽车从华格臬路到18层楼四太太姚玉兰处,让别人知道他和平时一样,今晚仍然在最得宠的夫人那里过夜。
车到18层楼门口嘎吱一声刹住。杜月笙钻出汽车进了大楼门厅。早已等着的随从马镇兴迎了上来,扶着他,两人并不上楼,而走向后门。后门口停着另一辆车子,车上已有秘书翁佐青和王幼棠、司机杨二宝三人等着。杜月笙和马镇兴一上车,碰上车门后,车子随即起动,直驰法租界和祥码头。
码头上一片漆黑,江水拍打着浮动?白船,发出闷声闷气的哗哗声,在夜空中震响。远处有几点昏暗的灯光,迷迷糊糊地映出法国邮船“阿拉美斯”号庞大的身影。天上寒星闪烁,江上秋风扑面。此时,杜月笙心里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迈气概。
杜月笙由马镇兴和汤二宝搀扶着走过跳板,登上了甲板。进入大餐厅一看,嚯,厅内灯火辉煌,宋子文、胡全江、钱新之等人,正围在一张桌子边搓麻将,一见杜月笙来到,都起身招呼相迎。
不一会儿,代理上海市市长俞鸿钩也姗姗而来。
海关大钟响了十二下。汽笛长鸣,“阿拉美斯”号起锚开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