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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飞翔(1)

凌晨时分,他醒了。

戛然而止的先是梦,它们在金色的流淌中突然之间悬止在那里,然后像空气似的迅即蒸发掉,就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令他猝不及防。他立刻睁开眼睛,朝四下里警觉地看了看,在断定身边没有任何威胁之后,才从已经被身体焐得发烫的岩石上站了起来。风在远处激灵了一下,无声地涌过来,从他的身下如水一般地流了过去,让他为之一振。风是从海上来的,它们一直在那里,整个晚上,整个白天,整个创世纪,它们都在那里,没有离去。他很喜欢风,应该说他相当喜欢风,他甚至是迷恋着风的,他是从风那里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他降临到这个世界的那一瞬间,风吹干了带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呵护和温馨、疼痛和伤害,连同他的毛发和啼哭,让他忘记掉降生到一个陌生世界的害怕和恐惧,让他感受到身外世界的新奇和神秘,让他以飞翔的方式去了解它们。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他是和它们待在一起的,和风待在一起,他只能和它们待在一起,他甚至能够从它们每每的掠过中闻到他的那些杰出的祖先留下来的味道。他常常想念它们,想念他的祖先,他已经习惯了用想念这种方式与祖先交谈,习惯了风,习惯了戛然而止的梦。肯定有遗憾,但不会是最早的迷惘了。

与此同时,她也醒过来了。

整个晚上她都睡得不安稳,经常从梦中惊醒。梦支离破碎,很不连贯,这让她非常不喜欢。她从梦中惊醒之后就立刻睁开眼睛去寻找他,看他还在不在那里,他如果还在那里她就放心了。他还在那里,至少目前还在。她放心了,慢慢地,合上眼又睡,然后再一次地惊醒。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要离开她的地方,睡到他那个地方去,如果他同意的话。还有好几次她的伙伴在另外的地方呼唤她,要她去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是一个老是在争吵但是却十分友爱的集体,他们的集体强大而兴盛,她和他们待在一起会非常快乐和安全。她没有。她既没有到他那个地方去也没有到他们那个地方去,她仍然在她原来的地方,固执地一个人,心里充满了委屈。她知道自己不会到他那里去,虽然她非常非常想要那么做,她甚至已经做过无数次那样的梦了。她也知道自己不会到他们那里去,虽然这也是她想要的,他们是她的伙伴,是她的兄弟姐妹,他们爱她,看重她,她应该和他们待在一起。她待在她的地方,待在他和他们之外,无所建树。她知道她不可能做什么,她也不会做什么,她和他不是一个家族的,他们过去从来不认识,现在也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知道他迟早会消失,再一次地消失,像过去他每一次做的那样,让她心里发疼。

现在他醒了,她也醒了,他们都醒了。他们离了大约有七八米远。他在一块突出的由珊瑚化石堆聚而成的礁石上,而她在一大丛干燥的红色裸藻中。她看见他站在那里,站在那块突出的礁石上,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大海,和往常一样。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不知道他在那里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开始梳妆。

风又来了,风在海上永远是新鲜的,不会成为化石,也不会成为干枯的红色裸藻,它们快快乐乐地从海上过来,吹乱了他们的头发,有一刹那他们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他是一只暴风鹱。

她是一只红嘴蒙。

他是那种相貌并不出众的暴风鹱,雪白的头、颈和腹部,背上和尾巴上的羽毛呈珠灰色,翅膀像两片柔软的礁石,眼睛前面有两个暗色的褐色斑点,像是另外一双眼睛,在任何时候都做着明了的坚守。他肯定是有着另外一双眼睛的,他总是在睡梦中才真正感到自己是看见了,他有时候会在醒着的时候,比如说,在阳光之下,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甚至是在飞翔的时候出现一种幻觉,他穿过阳光或者小雨,深灰色的初级飞羽在风中紧紧地敛抿着,昂着头,让想象之眼带着他去飞翔,心里充满了安静。

问题是,他并不是一只健康的暴风鹱。他的身体很单薄,单薄得有点近于孱弱,在他的家族中,在所有的暴风鹱当中,他也许是最孱弱的一只。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他除了孱弱之外,还有点残疾。他的一只腿有点短,是出生时被一只强壮的雄性暴风鹱踩伤的,那使他在站立着的时候总是显得有点向一边倾斜,另外他还有一双并不健壮的翅膀,他的翅膀不像其他的暴风鹱的翅膀那么宽大舒展。有一只是折断过的,同样也是那只强壮的暴风鹱在那一次造成的,这样他要飞起来就非常困难。飞翔的时候他只能拼命地拍动翅膀,以使自己能够在空中停留住,而不是像别的暴风鹱那样漫不经心地在高空的气流中滑翔,他常常因为这个受到别的暴风鹱的嘲笑。

她则不一样。她是一只漂亮的红嘴蒙,她有一对黑色的翅膀,白色的羽缘,中央尾羽长长地拖在身后,像两条飘逸典雅的裙带;她的嘴是艳红鲜亮的,线条优美而饱满,一条宽宽的黑色斑纹绕过眼圈拖至脑后,那使她就像一个生着一双丹凤眼的美人儿;她非常健康,身姿娇小而结实,反应敏捷,能以想象到的任何姿势飞行;她在天空中飞行的样子十分优美,就像一段悠悠的云朵儿,是在幻想着的,这和她停泊在陆地上的样子不一样,她停泊在陆地上是另外一种样子,若是云,她那时就该是一朵安静的云了。

她是在几天之前认识他的。她先是认识了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然后才认识了他。他太不起眼了,一点也不像他的家人。他的家人全是那种出色的样子,父亲高大,母亲美丽,兄弟姐妹健康结实,同时他们还很快乐;他们在一大片红树林中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相互梳理着羽毛,追逐吵架,有时候飞到海面上去,捉一条小鱼来,然后再接着吵闹。他们的捉鱼技巧都非常高,并且喜欢争吵,就像大多数暴风鹱的家庭一样,充满了生机。而他却不一样,他没有和他的家人待在一起,他是独自一个人在一边的,离他的家人远远的,在大海边上的一块礁石上,显得形只影单,而且他很弱,瘦瘦的,毛羽没有光泽,老是站在一旁出神,朝天空上看,从来不发出快乐的笑声。她是后来才知道他还有点残疾,是他的翅膀和脚,于是她就明白他在那里孤僻着是有道理的了。

她和她的家族是从另一个地方来的,那是一个美丽而气候规律性变更着的群岛,是她的家乡。每到这个季节,她和她的家人都要迁徙到一个更温暖的海边,在那里等待家乡的气候转暖。好在这样的地方很多,虽然它们不如她的家乡那么富饶,但他们不会有什么埋怨的。她的家人一到这里就开始了繁忙的拜访,他们在这里有很多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些留在这里的亲戚。她的父母一边忙着安顿临时的家,一边与前来看望他们的熟人打招呼,并且很骄傲地把自己的一大群漂亮孩子介绍给熟人们,特别是那些上次来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他们太漂亮了。熟人们由衷地说。特别是那个女孩子。这指的是她。他们一点也没有夸张,说的全是实话。那些熟人们带来的孩子则过来和她打招呼,如果是男孩子,大多会热情地和她聊个没完,并且炫耀自己的技能和知道的那些新奇的事情,直到自己的父母离开还不肯走,气得她的几个兄弟差点没动手揍那些纨绔子弟一顿。

她得承认自己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得承认她很快就注意到他了。他在那里,一个人,和他的家人离得远远的,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长久地望着天空。有时候他的母亲会过去,替他梳理梳理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毛羽,他的父亲很快就会在远处叫自己的妻子,叫她过去管住她的那些贪婪的孩子,别让他们在他吃饭的时候来打扰他。他的母亲从不违背他父亲的指示,很快过去了。他的父亲一点也不喜欢他,这谁都可以看出来。他的父亲是一个健壮的家伙,他养了一大群孩子,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们全都很健壮,是他的骄傲,只有这个孱弱的孩子给他丢了脸,让他受到那些像他一样傲慢的家伙的嘲笑,他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啄出肠子来,让他们知道他的厉害。可是他不能否认那个孩子是他的,那个孱弱的、身体有毛病的、性格古怪的孩子,是他的妻子生下来的。

他一个人待在一旁,从早上到晚上,站在那里不动,有时候他会从那里消失,飞到大海上去,然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飞回来。他飞的样子很糟糕,很艰难,他不大可能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很轻松地一下子就飞起来,他飞的时候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他得往前奔跑很长一段路,用力拍打着翅膀,然后勉勉强强地离开地面。有时候他几乎就要落到海水里去了,他拼命扇动着他那一双可怜的孱弱的翅膀,用力把脖子往上挣,好像那样就能把他自己带上去似的。他的翅膀拍打着海面,把那里击出一片浪花。他的笨拙的样子常常惹得海边礁石上栖歇着的鸟儿们的哄堂大笑。他每一次飞回来的时候也非常狼狈,他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差不多是擦着海面飞回来的,像一块石头一样跌落到地上,有好半天不能动,然后他慢慢地喘过气来,撑着不得力的腿站起来,一点一点地挪回到他原来站立着的地方,每一次他都一定要回到那个地方去,长久地站在那里不动,等待着复苏。

他的母亲又过来,给他带来了一条鱼。他的母亲是悄悄地给他带来那条鱼的。她这才发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进食。他每一次飞到海上去都没有在那里停留,他从来就没有从大海上带回过什么,好像飞到大海上去不是为了捕获似的。这让她感到很惊奇,她不明白一只鸟儿到大海上去不为捕获还能为什么?她想也许他真的很孱弱,是不能有收获的。她为了这个有点可怜他的遭遇了。

他的父亲又在那边大声地叫唤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快过去了。她听见他的母亲在离开他之前叫他“肯”。她想,“肯”是一个什么名字呢?她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

他站在那里,风从他的身边吹过。风其实不是从他的身边吹过的,它们是风的形式,无所不在并且笼罩着一切,包括他。他的覆羽被风吹乱了,露出了瘦弱的身骨,这使他的样子比平时更加单薄。他其实就是一只单薄的暴风鹱,一只不起眼的暴风鹱,一只孱弱的、有着残疾的暴风鹱,风并没有减弱他什么。他眯着眼睛站在那里,被风吹得凌凌乱乱,风大的时候他还有点摇晃,像一株被雨水淋着的落葵草。他喜欢风,风让他感到一种轻盈,一种不由自主的摇晃,一种想要把双翅展开来的欲望,风也是公平的,健壮也好,瘦弱也好,它经过的时候总是一如既往,从来不会有突然的疾速或者迟缓。他和风在一起,他便可以往天空中静静地眺望了。风比较大,有一阵他几乎被风吹倒了,他知道他很弱,他知道风不会在乎他的弱,他知道他很有可能被这样的风吹倒,就像已经有过的很多次那样,但是他也知道风不是故意的,而且,他还会爬起来的。

在他的不远处,一群鸟儿发动了一场战斗,是一大群褐鲣鸟和两只白腹海雕。那两只白腹海雕是入侵者,他们认为自己是主宰,应该受到所有鸟儿的效忠,应该得到充足而且丰富的贡品而不是别的,他们的欲望和口腹一样强烈,以至强烈到不用任何理由和辩解。战争总是由享受和尊重造成的,战争也总是有屈服和反抗两种。褐鲣鸟是海洋上最勤快的劳动者,他们的快乐和忍让也是同样出色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一定是软弱的,他们也会反抗。白腹海雕凶猛无比,力大无穷,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撕碎一只百年海龟的坚甲,他们扑动着巨大的翅膀,用尖喙和利爪撕咬着对手,把他们一只只抡到空中,再摔到地上。至少有七八只勇敢的褐鲣鸟在袭击中倒在了血泊里,尖锐地呻吟、抽搐和痉挛,一些灰鹬、黑尾鸥、白额燕鸥和斑嘴鹈鹕慌慌忙忙地从那里飞开去,生怕受到了牵连。她的父母在那里叫喊他们的孩子,她的几个哥哥奔过来拉她回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他的父母也在那么做,他的父亲气急败坏地大声叫喊着,把他的孩子赶回到安全地带,但是他没有看他那个孱弱的孩子一眼,他根本就把他给忘掉了。褐鲣鸟完全不是白腹海雕的对手,他们被白腹海雕扑赶着,不断地倒下去,褐灰色的羽毛扬得到处都是。白腹海雕的尖喙和利爪上满是鲜血,其中一只海雕的利爪上还吊着一段细线似的肠子。他们有一阵似乎是占了上风,但是越来越多的褐鲣鸟源源不断地飞来,尖锐地叫喊着,投入战斗,他们几乎把白腹海雕和自己伤亡了的弟兄覆盖住了。白腹海雕有点支撑不住了,他们开始往外突围,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们也许是最凶猛的杀手,但他们的对手除了肉体还有尊严,这恐怕是他们没有料到的。

他仍然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为不远处的那场战斗转移注意力。他的目光一直在海上,在源源不断的风涌来的那个地方。他一直那么站立着,有时候他会把昂着的头低下来,好像有点伤感,好像在回忆。这一点她在远处看出来了,她有点不明白,她知道他是一只年轻的暴风鹱,他还是个少年,他不可能有多少经历,那么,他在回忆什么呢?他有什么可回忆的呢?

太阳出来了,它从海水中钻出来的时候像一只刚破壳的鸟蛋,温暖而新鲜,但是很快的,它就成了一只孵化成的火凤凰,发出刺眼的光芒。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眯着眼看着太阳,看它飞快地从大海的另一头升起。他在那里想,现在该轮到他从这一头升起了。

有一刻她被初升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拿她黑色的漂亮的翅膀去遮挡阳光。她的几个哥哥在不远处叫她,他们叫她去准备出发,他们打算去海滩边看看,潮水刚刚退去,那里该有大量的小鱼小虾停留着。她答应着,把罩着眼睛的翅膀拿开,朝礁石那边看去。

她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朝着海上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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