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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上帝的几内亚猪(2)

“你想把我怎么样?”我自己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安全地走开,走得远远的。我只是有点儿担心他的撒旦似的愤怒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在湖泊们正在鬼鬼祟祟消失着的城市里,我对一切人都不相信。我犹豫地坐在那里,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对他说再见,或者干脆站起来,拔腿跑开。不过,他说得有点儿道理,和成功比,天赋的确是至高无上的帝王。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目光也不在我身上,而是投向综合大楼病员区的方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病人从病员区里跑了出来,他赤着脚,一边跑一边兴奋地扬着两只胳膊,高声叫着,呜,呜……

几个穿着蓝色短袖衫的医务人员从病员区里冲出来,像撵一只试图逃出屠宰场的小鸡似的追赶着那个病人。病人身轻如燕地躲避着,因为兴奋而咯咯地大笑。但是他很快被抓住了,并且被利索地套上了束缚背心。他们抬着他,像抬着一个演出结束了仍然不想离开舞台的马戏团丑角,轰轰烈烈地朝病员区里走去。病人用力蹬着腿,屈辱地噙着泪,求他们放开他。这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他被抬离了舞台。灯光暗淡下去。

“他们中间,至少有一半人是病人装扮的,只是谁也不肯说出来而已。”他收回目光,转过头来,泰然自若地说。

“你怎么能够肯定?”我好奇地问,“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知道什么叫几内亚猪吗?”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我对自己之外的事情知之甚少。我有时候会觉得我不是我,而是一株正在抽浆的麦穗,或者一只失去了配偶焦灼不安的长须牵牛。不过,这种情况通常会出现在梦里,我对梦这种事情不太有把握。不太有把握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它是老鼠种系的一种,个头小,胖,耳朵短,几乎没有尾巴。”他看出我的无知来了,并没有歧视我,而是耐心地对我解释说,“它们被人工驯化,用于生物学实验。”然后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几内亚猪。”

我被几内亚猪的说法弄得有点儿忐忑不安。我不敢说在一种两百年来和人类保持着相当奇怪的和谐关系的动物面前,我真的有底气证明一点什么,比如能够特立独行,逃脱舒适的驯化。这一点激怒了我。我觉得我不必立刻急着离开。也许可以留下来。我是说,留上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在什么地点逗留上一会儿,或者索性安居乐业。生命其实就是在不停顿的逗留中完成了它的全部过程。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他。我本来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他是怎么知道有关几内亚猪的事情——如果那是真的,那么他呢,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也是一头被人工驯化了的几内亚猪?

“你是说,我是怎么得的病,对吧?”他一眼看穿了我的企图。

“这个,算是吧。”我犹豫地说,心里暗想,他的撒旦似的威风凛凛的头发,看来不是随便长出来的。

“没什么,你可以随便问。你甚至可以问我有没有过癫痫家族史。”他很宽容,虽然脸上没有笑容,但肯定没有生气,“不过,我要你知道,我没有病。我不是病人,他们才是。”

“是吗?”

“你不相信?”

“什么东西弄错了?”

“那要看你说的错是什么。”

不管他说多少,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医院里的厨子或者药剂师什么的,如果他说他是,他会把一条鱼弄成毫不相干的鱼糜或者用一种兴奋剂替代另一种兴奋剂治疗毒瘾,我不敢保证会不会笑掉大牙,可说不定我会啐他一口。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并没有移开视线。后来还是我把视线移开了。

“那么,不说病的事情。”我问,“原因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人。”他干脆利落地说。

“太好了。”我说。我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倒不是为牙齿而庆幸,我喜欢这个理由。

我们就像一对做着解析性回忆的听析师和他的患者,亲密无间地坐在五月的阳光下。那真是季节中最好的时刻,关于这一点,我想不管是不是病人,我们都会同意。

“我不喜欢连体人。”他坚决地说,“就算她们是一对漂亮的姊妹,就算她们同意一块儿嫁给我也不行。”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他丝毫没有妥协之处,也许这才是他的问题。“我也不喜欢眉毛太细的女人,她们斤斤计较,充满了欲望和邪恶。”

“要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说的女人,肯定不是她们——我是说,你不是说的连体人吧?”

“我永远不知道该如何给她烧菜——为了她的健康,还是为了她的身材。你要知道,生命和荣誉,究竟谁更重要,这可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他温馨地回忆着,咯咯地笑,笑得全身发抖。“我简直弄不清,她是不是一个爱情的超人。她也许会爱上一只没有洗干净的牛奶瓶子。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她太有爱心了,你根本就拦不住她。”说到这里,他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好像那里有一种什么催化剂。“有时候,我完全被她给感动了,我会为她流泪。当然,我不会让她看出来的。”

“这么说,你陷入了一场爱情的阴谋中?”

“你怎么会这么理解?什么事情值得我们陷入?”他难过地看着我,“你真的病了。你病得太厉害了。”

“我们在说你——不,我们在说她,那个让你出了麻烦的坏女人。”我也难过地看他。世界又不是一个人的,我凭什么只让他难过?

“你错了,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她漂亮、色情、无知、太相信人、总也弄不整齐自己的裙子。”他提高了声音,坚决地说,“可她唯独不是一个坏女人。”

“懂了,你是说你爱她。”我放声大笑,这太有意思了。

“最有力量的也是最无情的,比如尼亚加拉大瀑布,可是人们崇拜它。”他像孩子一样固执。

“出了什么问题?”这我可没料到。

“她太软弱了。”他想了想说。

“那么,什么才是坏女人呢?”我被他弄得有些拿不准了。

他狡黠地笑了,好像我真的有什么谋略似的,而且他看透了我。“你是说,你不知道这个?”

“是的,我不知道。”我老实承认道。

“自以为是,你们总是自以为是。”他一点儿也不上当,“我问你,你是不是一个早慧的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如果你是,你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在母亲的子宫里待着,一点儿也不想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你并没有经历住诱惑,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误。这有错误吗?”

“我想象不出来,”他脸色冷峻下来,目光尖锐地看着我,“像你这种从不思考的人,除了低声下气地赚钱以及和女人反复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之外,还能干什么。”

“做扬眉吐气的慈善家,并且尽可能地传播爱的体味。”妈的,我才不怕什么冷峻和尖锐呢。

他大笑起来,嗓音洪亮,然后他说:“我很生气,但你这个混蛋是值得让人生气的。”

“我从来不打算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圣徒,那可是一件累人的活儿。”我辩解道,“也许在我快死的时候,我会努力学习做几天好人。”

“好了,”他看出我的不高兴,决定不再嘲笑我,“你仔细想一想,特洛伊城里到处都是埃及的金子和象牙、塞浦路斯的青铜、安纳托利亚的银子和波罗的海的琥珀,你以为希腊联军是为了一个名叫海伦的女人才发动了这场战争的吗?”他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让自己坐得更结实一些,“人们从来不说真话,说他们对这个世界有着多么强烈的妒忌和觊觎。”

“可你说过,你的女人,她是一个充满了欲望和邪恶的女人。”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这个来打击他。

“是吗?”他一点儿也不上当,“你看看,如今哪个可爱的人不邪恶。你要知道,是邪恶让她们变得可爱起来。”他很不满意,用一种轻蔑的口气对我说,“你可以试试,要是不得癌症,就算你的亲人,他们也不会管你。就算得了癌症,他们最多的祝福也不过是希望你早日安宁,少给他们增添麻烦。”

“那么,你的女人,还有你的家人,他们来看过你吗?”我知道这是一个恶毒的问题,可我就是按捺不住要这么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目光郁闷地看着我们面前的那些榛树,过了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朝那些树走了过去。

“别害怕他们。”他用温柔的口气说——不是对我,而是对那些榛树中的一棵。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就像抚摸一个心爱姑娘的手臂。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告别,让我感动不已。

“他们全都是疯子。”他对树说,“这个世界混乱不堪。”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说话。在阳光下,榛树是那么美丽和安静,它们从容不迫的样子,甚至可以让希腊联军驶进地中海的数以千万计的战船退回斯堪的那维亚半岛去。在这样宁静的阳光下,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幸福感,并且昏昏欲睡。

“爱是没有道德感的。”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回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打破沉寂说。他的脸上带着古怪的微笑。

“可我就是爱她们。你不也是这样吗?”我眼眶湿润了,不由分说地说。

“女人对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处。”他像个固执的哲学家一样说,“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对于她们也一样没有用。我们用虚假的谎言骗取她们的青春,花她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让她们做牛做马,为我们流泪、煮玉米饭和生孩子。”

“她们情愿。”

“那是她们没有看穿。”

“你后悔了?”

“除非下辈子不再遇到女人,否则我决不再生而为人。”

“这行不通。”

“所以。”他点了点头,“所以。”

“我明白了,其实你待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快乐。”我觉得这一次我找到原因了。

“你相信天堂的存在吗?”他并不证实我的推测,反问道。

“小时候幻想过。”我老老实实承认道,“我喜欢天堂这种说法。我觉得我可能是天堂里一只快乐的瓢虫,有一片干净草地的家,有两只蝴蝶或者蚂蚱做朋友,可能还会有一只厉害的蚜虫是我的天敌,后来她嫁给了我。不过,”我有些犹豫地说,“不过,我有点儿拿不准。天堂里太寂寞,地狱就热闹多了。”

“那要看是什么天堂和地狱。”他矜持地笑了笑,“别人的天堂从来不是我的天堂,别人的地狱也从来不是我的地狱。”

“那是什么意思?”我又被他搞糊涂了。

“只有离开躯壳的时候我们才能快乐。”他很有把握地说。他看出了我的吃惊,于是朝我移近了一些,小声而神秘地对我说,“这你没听说过吧。一个人——离开他自己——离开躯壳。”

我摇头。我不能不摇头。瓢虫和蚂蚱什么的,那只是幻想,要是没有长出翅膀来,不能算数的,和一个人离开他自己、离开躯壳怎么都联系不上。我回过头去寻找那只飞开的蜜蜂。我开始担心它了。

“我就能。我能离开自己,离开躯壳。”他看出我的不信任了,坚持说,“当然,这么做并不容易,得分时间,还有,必须在睡眠情况良好的情况下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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