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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2)

“它恰好不在地铁站口,还是它属于旧城改造项目?”我在想,既然这样,他那套房子,他母亲留给他的房子,到底是十六年前的产权,也就是他母亲离开之前购买下的新楼盘,还是更早以前的老楼盘,老到那栋楼里出生的孩子已经准备生下自己的孩子了?我还想,如果他不想住进去,那套房子恰好又有一间向阳的足够敞亮的盥洗室,他愿不愿意租个合理的价格?

“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苦恼地说。

“你真的不想抽一支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我是说,如果你能把烟点着的话,我就能抽一支了。你不明白什么?”

“我该不该谢谢他们?”他说。

“谁?”我说。

“那些男人。”他说。

有一阵我没有说话。我现在才想到,我不知道他是谁,有多大年龄,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母亲的那些男人。这是一个重要细节,被我忽略了。很多东西在黑暗中消失了。但也有很多东西是在白天消失的。其实它们在那儿,但是我不知道,或者忽略了。

“你想,”他在黑暗中拿不定主意地说,“我母亲要和那么多男人干那种事情。就是说,那些男人,他们很可能为我现在拥有的这套房子掏过腰包,或者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掏过。我该不该感谢他们?”

“他们是开发商吗?”我问。

“这有关系吗?”他反问。

他是对的,没有关系。房子就是房子,有什么关系?

“而且,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找他们。”他的口气有些伤感,脸上的磷火掉落下去一些,这使他好像往黑暗中隐去了一些,影影绰绰的,看上去有些模糊。“总是要谢谢的。”

“一定要谢吗?”我拿不准。

“我觉得应该这么做,去找那些男人,找到他们,说声谢谢。”他说,“可我去哪儿找他们?”

“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没有。我没有。”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我只认识他们当中的几个。他们是我母亲的朋友。我不能肯定他们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关系。”我说,“我和很多人都没有关系。我以为有,或者他们以为有,但没有。事情就是这样。”

“当然没有。”他强调说,“我母亲并不和所有的男人上床。她有时候会在床上龇着牙揉她的额头,吃一点小饼干。她和男人并不总干那种事。她有头疼的毛病,而且总是感到饥饿。”

这就困难了。理论上说,肉食动物都吃肉,但也有只吃腐肉的。还有一种得到生物学支持的理论,是说肉在没有变成肉之前,并不想随便让谁吃掉。

“根本没有办法。去哪儿找,找谁?”他沮丧得要命,“我应该谢谢他们。当然我不会过分。”

“什么过分?”我问,“请他们和你一起喝一杯?”

“问他们是否爱我母亲,或者爱过她。”他有点儿生气,为我口气中的粗鲁。“这不关我的事对不对?我也不想知道。”

“这样说,你是对的,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我由衷地说。

磷火在他的脸上和红树林的叶片上晃动了一下。我们两个都不再说话。隔着植物丛,他好像陷入了一种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在考虑这个主意到底怎么样。

我有些累,蹲着不习惯。暗红色液体洇湿了我的裤腿,屁股上湿漉漉一片。我被自己的无所适从弄得打不起精神,很快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鸟儿的啁啾声轻轻传来,从红树林的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的滩涂上爬动,也许是海洋里的神秘访客。我在想一条滑腻腻的滩涂鱼,它瞪着好奇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看的样子。

海风小了一些。我点着了香烟,看咫尺外磷火辉煌的巨蟒。我知道我身在的这座城市,它在奋起直追,肯定有希望成为另一条巨蟒。我被这样的念头鼓舞着,一时心花怒放。有一刻我忘记了前面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在红树林。

“我还想去一些地方看看。”他的话在黑暗中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起他,想起我不是一个人待在夜晚的深圳河口。这让我放弃了坐下来的打算。

他还蹲在那儿,一点儿姿势也没变。看起来他比桐花树更执拗。

他说他想去一些地方看看。我明白,他是一个出走多年的人,已经不熟悉深圳了,这座城市从一片沼泽地变成了一座超级大都市,已经有爷爷辈的户籍人口了,总之面目全非。十六年,不管过去他有多大,现在他都成熟了。他应该去看看他的母校,他的初恋情人,他第一次掉落牙齿的地方,或者他第一次哭泣的地方。

“也许你应该去吃一次猪肚鸡。”我向他建议,“这是深圳特色。你为什么不去?”

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与巨蟒的磷火顽强地对峙着。我不知道我的主意对不对,也拿不准他有没有钱吃猪肚鸡。我们总是失去主意,在我们哭泣的时候,或者妄自尊大的时候。

他朝我看过来。黑暗中分辨不清楚,我觉得是,隔着红树林他在看我。

“如果能找到她,我就去。”他说。

“你母亲?”我问。

“你替我判断一下,喜欢留刘海的女人是不是很固执?”他没有接我的话,自顾地说。

“也不一定。有一次我……”我说。

“她答应等十五年,只等十五年。就差一年。”他没容我说下去,“我应该早点儿明白这个道理。”

“一年的确比较漫长。”我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但和十五年比就不算什么了。”

“你说得对。”他停了一会儿说。

“我的确对。”我说。

“我在监舍里还有几件东西,走的时候太急,没顾上拿。”他微笑了一下。黑暗中看不清,但我确定他在微笑,而且他微笑的样子十分迷人。“我不想再回去了,留给舍友吧,他们会打起来。”

我在想监舍里那个乱糟糟的场面。有人抢爱华牌随身听,有人抢鳄鱼牌衬衣,它们都是十六年前产自本地的盗版商品。这座城市在努力洗刷过去的罪恶经历,它越来越成功,但狱警仍然头疼不已。他们生气地敲打着铁栅栏,把其中几个囚犯拖出监舍,关进反省室里。我想,那些盗版商品中一定没有那些照片,它或者它们是他的珍惜。他在失去它们之后就失去了这座城市,最终失去了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城市会发达。城市的夙愿就是发达。城市才不管别的,不管谁能不能进入,谁能不能回来,这就是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得到的最大惊喜。

我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我是蹲在那里睡着的。站起来的时候,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脚。

他不在了。那个男人。红树林还在。它们一直在,只是由黑变绿,绿得流油,在晨风中孩子气欢喜地摇曳不停。

深圳河口有一线银光跳跃闪烁。滩涂外的海域上有大吨位油轮停泊。海水退去,红树林露出交错纵横的呼吸根,它们像一根根婴儿的手指,温柔敦厚地抓进亮晶晶的海泥中。但他不见了,那个昨晚和我说话的男人。

我离开待了一晚上的地方,绕过瓶花木和海漆树的隔离带,去那个男人待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些破碎的海石,还有一些惨白的贝壳尸首。我在那里蹲下来。

我看见了什么?

一只雌性的黑脸琵鹭。它双翅敛阖,一动不动,优雅地伸着一双长腿站在那里,斜着眼睛看着我。它的雪白的冠羽在阳光中像王子披着的美丽外氅,让人自惭形秽。

现在我知道了,红树林是什么样子的,但昨晚那个男人,他根本不是在和我说话。他在和它说话,和这只优雅的有着雪白冠羽的黑脸琵鹭。他甚至不知道我在那里,在布满了婴儿手指般呼吸根的红树林的另一边。

但也不一定。也许和我说话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这只优雅的有着雪白冠羽的长腿黑脸琵鹭。根本没有什么男人。根本没有谁和我说话。也许是我自己,我在这一边,和红树林另一边的我说话。

谁也说不清。这是在深圳哪!

晨曦快速变化。我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然后向那只优雅的黑脸王子挥了挥手,离开绿油油的红树林。在我离开的时候,海光灼灼,海风起舞,海水快速地升腾起来,无数的水鸟追赶上来,围绕着我,将我覆盖住。

我在红树林,这是深圳最好的地方。它是史前建筑群,比深圳更早,生存着一些可爱可敬的土著居民。我喜欢那些水鸟,还有砗螺和三角藻,还有水狸和刺水蚤,我爱它们。

我在想,红树林的居民们会不会和那个母亲一样,和那些母亲一样,在其他地方,比如在滩涂之外,或者更遥远的地方,也能寻找到栖息之地?

我在想,陆地生物已经彻底失去了回到海洋的机会,很多介壳类海洋生命在源源不断地爬上滩涂,成为下一个地球世纪的新主人。我觉得我可以向它们学习,去它们的世界,做它们一样的生命。我觉得我还是有希望的。

这就是我在红树林想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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