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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萧齐——骈文的转向与要素的完备(7)

作品都描述了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思绪,其社会内涵是少之又少;但其语言所达到的境界——情思细腻、声情流丽与婉丽多情,意蕴明丽悠然,却委实不可遮掩。《晚春赋》中,“待余春于北阁,藉高燕于南陂”,点明节候、情形,然后细腻地描写高宴南陂时周围景致,有静水、轻风、初篁、新荷、倒影、游鱼、惊鸟、激浪、青苔等,一切景物都是这般静谧、和谐。更高妙的是作者观察的细致,如“水筛空而照底,风入树而香枝”,一“筛”字,一“香”字,不仅景物有动态感,还写出了春水的空灵,轻风的有情。“树临流而影动,岩薄暮而云披”中“影动”、“云披”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孙德谦认为此深得“画理”,确有道理。当然,重要的是整体所突现的声情流丽、景物风致的氛围。即便是代人作书,如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始知萋萋萱草,忘忧之言不实;团团轻扇,合欢之用为虚。路迩人遐,音尘寂绝,一日三秋,不足为喻”,也情韵悠然,意脉流畅,

晋武帝咸宁四年(278),潘岳作《秋兴赋》,假如拿萧赋作一比较,就会发现两篇作品在描写对象、运辞、格调方面,都有显著的差异。潘作中,“仆野人也,偃息不过茅屋茂林之下,谈话不过农夫田父之客,”即述隐逸高情,叹时光流逝,最终,不得已而“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文章有宋玉《九辨》“悲秋”的意蕴,也出现了楚辞特有的“兮”字句式。萧赋虽假托征人、行子登山临水送别,但整个格调却哀而不伤,甚至是一种闲适的情调,“察游鱼之息涧,怜惊禽之换枝。听夜签之响殿,闻悬鱼之扣扉”。整个文风明显地倾向流丽、舒畅,意蕴深婉,如“秋何兴而不尽,兴何秋而不伤”,更发抒了普泛的伤秋情怀,备显意蕴深长。这也足以看出,历经二百余年的蕴育、发展,到梁时,随着声律人工调适技巧的提高,骈文的格调委实是不一样了,在向声情流丽、圆美方向驱进。

江南民歌有《采莲曲》,《乐府诗集》卷五十《清商曲辞》载萧纲、萧绎的《采莲曲》,萧绎《采莲曲》:“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度,莲多采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常闻蕖可爱。采撷欲为裙。叶滑不留。心忙无假薰。千春谁与乐。唯有妾随君。”

萧纲《采莲曲》:“桂楫兰桡浮碧水。江花玉面两相似。莲疏藕折香风起。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都写得声情流丽、风致万般。这固然都是对《江南采莲曲》的模拟,但其凸显的情致、声韵明显不同于往昔,特别是萧纲的《采莲曲》,作者截取傍晚采莲的情形,棹动、船移,甚至荷丝绕腕、菱角牵衣等细节,都能真切逼现当日场景。与此一脉相承,《采莲赋》一变为“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又放在了一个诗意的时节,“夏始春余,叶嫩花初”;赋中的女子恐水沾裳而浅浅含笑,畏船倾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袜。菊泽未反,梧台迥见。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真是别有万般风情。其描摹的细致、工巧实令人赞叹。至于《荡妇秋思赋》,除了杂糅古诗《青青河畔草》、《行行重行行》相关语句外,还有对宫怨题材的继承。《怨歌行》,本是汉成帝时班婕妤因失宠而作诗自伤的作品;但西晋傅玄《怨歌行朝时》就已改成普通的怨妇之辞了,“同心忽离异,旷如胡与越”。显然,萧绎是沿着傅玄的路子,抛弃宫怨的思想,而铺写凡素女子凄凉、哀怨的心绪。《乐府诗集》卷四十二《相和歌辞》载有萧纲、江淹、沈约的拟作《怨歌行》,这大约是同题共作的产物;但从声情流丽、氛围烘托方面看,江、沈二人的作品确实比不上萧纲的作品。萧作中着意突出了秋日寒夜,霜依玉除、月华照临之际,女子感叹一人独自空守的悲凉心绪,甚至禁不住发出“早知长信别,不避后园舆”的誓语。而萧绎《荡妇秋思赋》的核心内容也不过如此;但是,因赋作句式的灵变、语词的调用而声情并茂、娆妖流丽,这一点,更非江、沈所能望尘。一方面,萧绎调整句式、节奏,如把《古诗十九首》“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及《后汉书》中“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选择凸显核心语词,揉并成“坐视带长,转看腰细”,进而构成工对。另一方面,则着意勾勒、烘托情景、氛围:“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同时点染迷茫怆然的心绪,“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最终归结为浓重的伤感、凄怨,“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苍茫、凄迷的歌声中收束全文。许梿评为“语浅而思深,故妙”,也称得上探得三味。这也看出,到了梁朝中期,典故的巧妙化用,氛围的点染、烘托,比之以前确实进步多了。当然,这也不得不归于赋中声律的运用;否则,恐怕不会如此声情流丽、轻盈。或许因此高妙,而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所继承,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成了千古传诵的名作。

这种声情流丽的作品,在萧纲的文中还能找到一些,如《与萧临川书》:“零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登舟已积,殊足劳止,解维金阙,定在何日。”《与刘孝绰书》:“玉霜夜下,旅雁晨飞,想凉燠得宜,时候无爽。……顷拥旄西迈,载离寒暑。晓河未落,拂桂棹而先征;夕鸟归林,悬孤帆而未息。足使边心愤薄,乡思邅回,但离阔已久,载劳寤寐,伫闻还驿,以慰相思。”《答张缵谢示集书》:“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伊昔三边,久留四战,胡雾连天,征旗拂日,时闻坞笛,遥听塞笳,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是以沈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淡淡的笔触,似乎不经意地就刻画出清秋时节一袭远山辽阔、萧索的情景、氛围。作者不再有大的波澜,即便是浓重的相思,也都以淡淡的、浅浅的话语出之,而情致深婉,娓娓动人。与这些赋作同一格调、色泽的,可推沈约《丽人赋》:

狭斜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踰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襜而一息,顺长廊而回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余腻。沾妆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响罗衣而不进,隐明灯而未前。中步襜而一息,顺长廊而回归”,其欲进却止、一停三顿的娇羞之态,顿现在读者眼前。难怪许梿在倾赏之余,倍加赞叹:“意态曲尽,即常情便有无限风致。”。结尾则“来脱薄妆,去留余腻”,佳人已去,异香空余,仿佛间,“落花入领,微风动裾”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写得空灵而有思致。至于“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所展示新颖、独到的景物描摹功力,就只能让人深深赞叹了。这种细致入微的描摹、刻画,让人在赞叹之余,不得不肯定其语言、声情的流丽。或许,正是描摹山水、声情流丽短文的大量存在,致使有隋朝李谔“月露”、“风云”的讥诮:“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这种追求流丽的刻意心态,在梁、陈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世人时或不免疑惑,“月露”、“风云”等自然景致,怎能构成整个文坛的创作呢?实际上,假如是指在追求声情流丽、淡雅文风中刻画山水,却真的是再贴切不过了。比较之下,清人孙德谦就公正了许多,“书其闲居之乐,深入画镜,使后人读之,犹若见其身在画中也。《晋书?顾恺之传》:‘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如此等文,以画家求之,真可谓传神写照矣”,即“六朝骈文,能得画理”。

萧绎《采莲赋》、《荡妇秋思赋》直接脱胎、点化《古诗十九首》、民歌,萧纲、沈约也以学习、模拟西曲、吴声擅长。由本章第一节能知,刘宋末年,民歌已大步地走进文人视野,齐梁时蔚为兴盛。时风所致,对吴声、西曲的长期浸润,无疑能让他们写出这类声情流丽、风致万般的作品。至于“清拔有古气”的吴均,虽然其西曲、吴声的浸润可能低一些,但在声情流丽方面,并不逊色于沈约、萧纲、萧绎等人,就适足以说明:一,吴均、陶弘景等人作品,正可说明声律说出现后,一些人运用到文中,所必然会出现的一种作品风格。二,这些人身上,能看到齐梁人对声情流丽、音韵和谐的普遍追求,这是时代的产物,即在借鉴、熟习吴声、西曲,声律运用较为普遍,以及隐逸之风盛行下的一个必然结果。当然,与着意选择清丽的文辞也有很大的关系。范文澜《文心雕龙?声律》注:“齐梁之后,虽在中才,凡有制作,大率声律协和,文音清婉,辞气流靡。”也正说明了这一点。隐逸之风促使人们对山水特意关注、开掘,吴声、西曲促使文风自然、流丽,声律大大强化了文章节奏的美感。这一点,可以谢朓永明年间《拟风赋奉司徒教作》为例说明。虽说音韵较为和美,声调较为谐畅;但整个意境、氛围的烘托、构造,实不免稍逊于萧绎、萧纲等人。其原因,恐怕就是声律提出初期并不熟练所致;或者,为了声韵的协调,不得不以牺牲意境的圆融为代价,一旦能较好地掌握声韵,再加上民歌的浸润,声情流丽的短文,就挣脱束缚,脱颖而出了。

当然,声情流丽、圆美文风的形成,除了声律、时人对山水无限倾赏外,与时人认为山水等自然景物能感发文思也极有关系。这虽然一定程度上是宋玉《九辨》悲秋传统的继承,《九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羇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面对秋风、秋波,而生出无限的伤感;但更多的却是东晋南朝山水游赏极度兴盛下的产物。西晋时陆机《文赋》就已提到外物对思绪的感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东晋人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也提出遇物“兴感”的观念,并说“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齐梁以来,这种观念更是普遍: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至于春风秋月,送别望归,皇王高宴,心期促赏,莫不超挺睿兴,浚发神衷。及登庸历试,辞翰繁蔚,笺记风动。

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雪千里,睹纷霏而兴咏。

炎凉始贸,触兴自高,睹物兴情,更向篇什。

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是以沈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萧纲《答张缵谢示集书》。

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己也。

时乃高辟雪宫,广开云殿,……云销月朗,聿兹游客,朋来旅见,辞人才子,辩圃学林,莫不含毫咀思,争高竞敏。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征引,适足以说明这种“感物吟志”、“情以物兴”分别见《文心雕龙》中《明诗》、《诠赋》。的普遍。就“物”的具体所指,从以上内容看,多指春风、春鸟、秋月、秋蝉、霰雪、莺鸣、春泉、芳草、早雁初莺等有形有状、可以耳闻目见的自然景物;当然,也包含《诗品?序》以及萧纲《答张缵谢示集书》中提到的楚臣去境、汉妾辞宫、塞客衣单、孀闺泪尽、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等具有广阔社会生活的内容,但这毕竟是少数。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没能提到更为广阔的普通民众生活——这不能不是诗思贫乏(其中还不乏拟作)、视野窄狭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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