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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随党走明方向 戮力同心报国家

夜半时分,空中晴碧万倾,如西湖一样洁净如镜。梳子似的月牙儿累啦,她斜着身子,歪在一片祥云里,脸庞是格(那)么水润,让人看了就有想触碰的冲动。脸型是格(那)么均匀,尖而不利,利而不尖,她的眼乌珠尤其的迷人,洋溢出了公主般的气质,在梦乡中徜徉。皎洁的北斗七星拖着一团团棉絮般的云彩,像拽着老爹爹〔祖父〕的胡子古〔过〕马路似的,一拽一拽的,把老人家的胡子都拽开花啦。

城里的表哥于阿喜来看望郑铁头啦。他先询问阿铁表弟的伤势恢复的怎样啦,接着讲了一通国内国际形势,然后他说明了他这次的来意,他今晚要把一匹布匹、药物和其他物资送过钱塘江去,需要表弟郑铁头和舅舅郑阿五他们帮忙。他笑笑说:

“阿弟啊!这些事儿过去都是老娘舅、娘舅姆帮我打理,你葛毛(现在)是名人、英雄啦,杭州大小报纸都在宣传你的英雄壮举呢。以后啊!表哥有什么事就靠你啦!你手下那么多弟兄们,等干完啦,表哥请你们吃酒去。……同时,表哥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加入共产党组织?我们可是热切的盼望你的加入啊!”

郑铁头的手上还包扎着纱布,脸颊明显消瘦啦,他紧蹙眉头,表哥于阿喜真是个神秘人物,听姆妈说,你表哥干的是掉脑袋瓜的事情,每逢过年的节骨眼时,他总要送一批药品、?布匹、食盐、食粮和生活用品过江,然后在转送到山里去……送拨〔给〕撒西〔什么〕人呢?当然是山里的共产党游击队啦。在艰苦卓绝、风云激荡和战火频繁的岁月里,环境这么复杂,条件这么艰苦,生存环境这么恶劣,可是,表哥作为一位共产党员,随时随地、时刻准备着为革命流血牺牲,表哥手下的那些黙黙无闻的共产党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发挥着先锋模范作用。榜样的力量,就像种子一样,在郑铁头年轻的心灵里生根、发芽、开花。他多么想成为这样的人啊!郑铁头微微合起宽大的眼皮,看着表哥于阿喜问道:

“表哥啊!这忙我帮定啦。你希望我加入共产党,成为你们中的一员,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瞧,这是我躺在病床上写的,我请求加入中国共产党!期望组织上考察我……”

于阿喜伸出蒲扇大手,郑重其事的接古〔过〕郑铁头的入党申请书,看见申请书上面用遒劲的小楷写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持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带好队伍,培养革命的有生力量,积极参加抗日斗争,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申请人郑铁头。

“毛好(太好)!毛好(太好)!”于阿喜高兴地扬着眉毛,爱笑的眼乌珠闪着欣慰的光彩。他紧紧握着郑铁头的手说,“我代表组织接受你的入党申请,请接受组织的进一步考察吧!”

“请党组织考验我吧……”郑铁头大而明亮的眼乌珠闪着泪光,“格(那)么,组织让我葛毛(现在)干撒西〔什么〕?我保证豪扫(迅速)完成任务,保持清醒头脑,绝不糊里达喇(粘粘糊糊)!以一个磊落的共产党员要求自己!”

“郑铁头同志啊,头毛(刚才)你在申请书写到了,关键是掌握队伍啊!”于阿喜眉目传神,向郑铁头投来赞许的目光,说,“一是带好这支队伍,在队伍里发展有生力量,牢牢控制队伍的指挥权,使这支队伍为我党所用,要为革命事业作贡献。二,葛毛(现在)是非常时期,沪上战事一触即发,这支队伍要为抗日积蓄力量。队伍无论叫民团也好,叫小队也罢,看省军管区怎么定吧。但是,时刻注意郑大杭的动向,时机一旦成熟,果断脱离郑大杭……”

“有数(明白)啦。”郑铁头坚定地点点头,他眯上大而明亮的眼乌珠,又问道,“不古〔过〕,这回转运物资,我听了早半日(上午),还是半吊子(似懂非懂)。这么多东西是拨(给)山里自己人买的吗?”

“他们是我们党領导的一支游击队啊!拨(给)他们补充好物资,他们也准备参加保卫杭州湾的战斗呢……”

“毛好(太好)!毛好(太好)!”郑铁头信心满满地。“到时辰(时候)啊,我们可以并肩作战,同杀小日本鬼子啊!我早盼望有这一天啦!”

“我想会的,我们都加油吧!”于阿喜认真的笑笑,晃动下他的蒲扇大巴掌。“不古〔过〕,花轿还没到门口,别高兴的太早啦!形势一特骨子〔瞬间〕在变化,我们要有思想准备啊!”

“我有数〔明白〕啦!”郑铁头会意的点点头,喊道,“阿爸别去啦,我带的人马就够啦!你竭力(休息)吧!”

阿爸郑阿五木讷地吃着旱烟,旱烟杆黄铜锅儿,竹杆儿,墨绿色的烟嘴子。他那旱烟杆具有浓郁乡土文化,其特点在于简约,一竹一木打成中空,两端分别接上烟嘴和烟锅即成吸烟用具。烟斗以和谐的斗身、造型流畅的斗柄以及透剔的木纹,融实用功能与装饰效果于一体,令人赏心悦目。他一面吐云吐雾,一面慢悠悠地的眯一眯〔思考〕。每隔一个时辰〔时候〕,亲外甥于阿喜就会拨〔给〕他找些亊体〔活儿〕干。他晓得的,格〔那〕是帮共产党干亊体〔活儿〕呢,弄不好啊,头颈〔脖子〕就没啦!慌兮兮〔害怕〕撒西〔什么〕啊?我是拨〔给〕亲外甥帮忙,又不是拨〔给〕共产党帮忙,井水不犯河水,南山不靠北山的,车迢〔走〕车路,马迢(走)马路,我能犯谁家的王法啦?吆喝,我亲亲的外甥该不是寿头〔不合时宜的人〕吧?阿喜是干大事的人呢!哼哼,外甥跟舅舅亲呢。阿爸郑阿五想起一首童谣:

桃儿红,杏儿黄;

五月五,是端阳;

粽叶香,裹五粮;

剥个粽子沾上糖,

送拨〔给〕舅舅尝一尝。

“枣儿瓜(不知好歹),怎么说话啊!”阿爸郑阿五手膀〔胳膊〕一甩一甩,深陷的两腮有了些许气色,他哼哼着拨〔给〕铁头伢儿说,“你表哥是干大事的人,他这是门分账(应做之事),别乱猜瞎说。晚快边儿(傍晚)我划船在石湾等着,铁伢儿喊上牛曲蟮他们,多喊些人来帮忙就是啦。上毛子(前回)我就喊了十几个人呢……”

郑阿花小鹿似的蹦进屋子,说:

“我和阿秀姐姐也去哪,有许多细心活儿适合我们女伢儿干呢……”

“你们?”郑铁头瞪着大而明亮的眼乌珠,说,“一边去吧,发靥(可笑)!”

马春秀走进屋子,手里端着为郑铁头熬煎的汤药,她一甩秀发,水汪汪的眼乌珠忽闪着,端庄、美丽、大方。她笑嘻嘻地说:

“阿花妹言之有理呢,不是将来还要组织女子队伍吗?何不让我们些女伢儿锻炼锻炼啊?于阿喜表哥啊,你说是吧?”

“蚊子放屁,阿爸小气啦!”郑阿花不服气的小声嘟囔着,“额角头画只眼乌珠,成二郎真君啦!”

姆妈冯桂子安慰着女儿,神情庄重地说:

“过了苏堤有白堤(留有余地),一脚跨不过钱塘江。铁伢儿,你们的这些人,军管区、警察局叫小队,郑大杭叫民团,钱塘不管,仁和不收。但你阿喜表哥的事可是大事情!马马虎虎不得。赶紧去安排,这事情要办得牛皮兜儿(点水不漏)。阿秀说的在理,女伢锻炼去吧!”

“晓得啦!晓得啦!”阿花拍着小手儿,格〔那〕个高兴劲儿,就像小兔子蹦到车辕上,成大把式啦!她吵吵嚷嚷地说,“表哥的事就是豆芽菜切丝儿,细活儿细做。阿喜哥,说吧,女伢儿们可以去吗?需要做那些工作,我们计划一下?”

“阿铁弟、阿花妹啊!这事不能让警察局和驻军晓得。”于阿喜心头一热,舅舅一家人真真正正是可依靠的基础啊!他说,“我们一是夜里头(夜晚)干,不能闹出动静儿,快刀斩乱麻,不留后遗症。二是装船卸船要轻拿轻放,不能有丝毫损坏。三是作好保密工作,不许走漏半点风声。四是无论发生什么意外,要镇定自若。要准备几杆枪,若有人来抢东西,我们也好自卫……女伢儿们去些骨干就行啦!”

“好吧好吧。可是,我们只有两杆枪,是上海那拨土匪遗弃的盒子炮和一枝汉阳造,只有十几发子弹。其他的武器就大刀长矛啦……”

“不要紧的,我这里还有一把苏联红军用过的托卡列夫手枪,就是TT手枪,是我的一个同学从莫斯科带回来的。”

“啊!快让我瞧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干完事体(活儿)再瞧吧!”

“不行不行!打得船来,过了端午(失去时机)!葛毛(现在)看……”

于阿喜迫不得已,只好掏出这把苏式手枪递过来。郑铁头一把抢到手里,贪婪地、翻来复去看个不够。7.62毫米TT手枪,是苏联红军装备的第一种自动装填手枪,由苏联著名枪械设计师托卡列夫于1930年设计出,在图拉兵工厂生产,所以取设计者和制造厂的名称首位字母命名该枪,即TT手枪。该枪长196毫米,重854克,容弹8发,战斗射速25发/分,有效射程50米。该抢由于威力大,精度高,穿透力高,结构简单、紧凑,动作可靠,使用方便,被苏军官兵称为忠实的伙伴。在苏联卫国战争中,托卡列夫手枪立过不少战功呢。

郑铁头眼乌珠闪闪发光,端祥着表哥,共产党里有这样的人,可是羊角葱儿靠南墙,越放越老辣啊!于阿喜表哥啊,于阿喜表哥!你是杭州党组织带头人,你在前面带路,表弟我只管率队伍冲锋陷阵啊!运送这批物资拨(给)游击队,还不是小事一桩吗?表哥啊!我郑铁头跟着共产党走的决心坚定不毅,海枯石烂不变心!只要打小日本鬼子,让我干撒西(什么)都行。葛毛(现在)啊,国共就合作啦,枪口一致对外抗日救国,只要中国人万众一心拧成一股索(绳)儿,迟早会让小日本鬼子滚蛋的。我巳经是预备役后补军官啦,也快成为共产党员啦,随时准备着迢(走)上抗日前线报效祖国呢。有志不在年高迈啊!

于阿喜好像看透了表弟郑铁头的心事,他笑盈盈地对表弟郑铁头讲起了他以前经历过的事情:

“表弟啊,说来话长。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驻咱们东北的枣儿瓜〔不知好歹〕关东军,是阎王奶奶害喜病,怀了鬼胎。他们以诬蔑中国军队破坏铁路为借口,事先策划,突然袭击了咱们东北军驻地北大营和沈阳城。次日晨啊,日军侵占了沈阳,随即又在几天内侵占了营口啦、鞍山啦、本溪啦、抚顺啦、长春啦、吉林啦等20多座城市,以及啊,周围广大地区。短短4个多月,辽宁、吉林、黑龙江3省全部沦陷,这就使得中日之间的民族矛盾,逐步上升为主要矛盾啦。”

“国难当头,中国共产党不是桂花师傅(初出茅庐无本事),而是作为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以鲜明的立场担当起领导全国各族人民开展轰轰烈烈的抗日救国运动的重任。这年的9月20日,中共中央发表《为日本帝国主义强暴占领东三省事件宣言》,提出啊:‘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强占东三省!立刻撤退占领东三省的陆海空军!自动取消一切不平等条约!’”

“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啊,最早由中国银行浙江分行和邮政局传到杭州。不久啊,各大报纸也纷纷在显著位置作了报道,全市人民班牢〔情绪激动〕啊,纷纷举行游行示威,罢课、罢工,发表通电,强烈要求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9月21日啊,杭州各学校纷纷关门挂锁,自行停课啦。到了次日,以我所在的浙江大学、国立艺专、省立杭州高级中学和杭州师范学校为主的爱国师生,自发成立了‘中等以上学校学生抗日救国后援会’、‘十人团’等爱国组织,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呢。我们不能枯炭修磨子,迢〔走〕一路黑一路啊!为迫使国民党政府起来抗日,示威学生和群众包围了国民党省党部,捣毁了省党部的牌子。下午啊,你们省立警官学校全体学员,举行武装示威活动,并‘电请中央明令全国中等以上学生之受军事训练者,编列我军,对日作战’。”

“在学生抗日救国运动推动下啊,9月23日下午一时半,杭州各机关团体、学校及其它各界群众15万余人啊,顶风冒雨齐集湖滨公众运动场,举行杭州市抗日救国市民大会,各界代表纷纷登台控诉日寇暴行,讲者声泪俱下,真是钉头碰铁头〔互不相让〕,听者情绪激昂啊。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阵阵口号声中,当场通过了《电请中央国府准备实力对日》、《举行市民对日经济绝交总宣誓》等4项通电提案,强烈要求国民党政府停止内战,一致对日。为了唤起全民抗日啊,杭州20余所大中学校在当天又成立了‘杭州学生抗日救国宣传团’,先后有643个宣传队,毛估估(大概)5800余名学生串街走巷进行抗日救国宣传,开展募捐活动,声援抗日义勇军呢。学生的爱国热情啊,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不断高涨啊。杭州市农会啦、妇女救济会以及杭州光华火柴厂工会啦、纬成丝厂啦、材业工会啦、铅印工会和江干脚夫工会啦等16个同业工会,也先后联合通电啦,号召‘一起奋起,杀敌救国’、‘国人共起御侮,不达胜利誓不与彼帝国主义共朝食’。杭州市商会啦、律师公会啦、新闻记者公会啦等也先后召开反日紧急会议,商议对日方略。律师公会抗日救国会啊,新闻记者抗日救国团啊、工业救国促进会啊、沪杭各抗日救国会拱宸桥啊、南星桥啊、闸口分会啊等抗日团体纷纷成立。9月28日啊,杭州市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成立啦,抗日救国运动全面展开啦。9月29日下午吧,杭州高级中学抗日救国会组织全校师生大约么子〔大概〕700余人,举行示威游行,到省政府请愿,要求对日宣战、发给枪械、推行对日经济绝交等。省主席张难先出见学生,答应将请愿意旨,转达国民党中央政府。此后啊,游行队伍又来到日本驻杭领事馆外进行示威,张贴标语,高呼口号,以示抗议啊。”

“这次游行示威,得到了广大市民的热烈拥护,沿路市民群愤日本暴行,附和随行者愈聚愈众,抗日救国浪潮迅速高涨啊。到了10月12日啊,杭州市各校童子军5000余人,举行抗日救国大游行。11月1日啊,杭州市各界妇女大约么子〔概〕5000余人,在湖滨公众运动场举行抗日救国大会,通电全国女同胞共起救国难,呼吁各界同胞‘卧薪尝胆,誓雪不共戴天之仇’。”

“在开展抗日宣传、游行示威的同时,一场提倡国货、查禁日货、打击奸商的活动亦在全市展开。大概是10月7日,各界抗日救国联合会召开各校学生代表会议,决定由各校学生组织流动检查队,从10月11日起,将全市分为10个检查区,由10组检查队进行严格检查,对敢于不顾国耻,大发国难财的奸商,一旦查出,即予重办呢。”

“10月10日啊,杭州市各界民众对日经济绝交总宣誓大会在公众运动场举行。与会者郑重起誓:‘从今日起,努力提倡国货,永远不买日货、不卖日货、不为日人服务’。”

“抵制日货,得到了广大商人的响应,许多商店贴出了‘此后不进日货’、‘誓死不运日货’、‘自今日起永不买卖日货’等标语,并自觉到抗日救国联合会进行日货登记啊。但也有人企图乘机发国难财啊,如成裕、裕隆等20余家典当商店,利用日货登记期内,各商店急于出售日货之机,以极低的价格,收典大批日货呢。抗日救国联合会得到市民报告后,立即召集杭州高级中学学生,组成6个检查队,分头行动啊,并将查出的大批日货一律加封,严惩奸商。”

“大规模的提倡国货、查禁日货活动,壮大了抗日救国运动的声威。为使这一运动更加深入人心啊,杭州各校、各界纷纷组织抗日义勇军,进行军事训练,时刻准备参加反击侵略者的战斗。浙大工学院首先发起组织义勇军,大约么子(大概)600余名学生报名参加。他们利用原来军训时用过的枪支,聘请退伍、转业军人进行军事训练,设立救护处啊,请医药专门学校派人训练救护事宜啊。此后,浙江大学农学院啊、文理学院啊,以及杭高啊、之江等大中学校啊,相继组织义勇军,商人救国义勇军、民众志愿义勇军等组织亦先后成立。沪杭甬铁路员工提出了全线员工投入军事训练,担任护路任务,不为日本人干事体(活儿)等倡议。国民党省党部、省政府,也迫于社会各界抗日救国运动的压力和广大机关工作人员的抗日要求,不得不组织机关工作人员进行军事训练啊。”

于阿喜一边装好手枪,一边有条有理地讲着,那张喜相的脸上忽然笑意顿失。他挥舞一下蒲扇大手,接着用深沉的语调儿讲道:

“后来我们去南京请愿啊,要求政府出兵抗日啊,却被南京贼骨头警察打死了两个学生。他俩和我们一起坐火车去的南京,活蹦乱跳的,口号喊的山响。他们头毛(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啦!南京警察太可恶啦啊!他们还编造话(假话)说学生是自己不小心摔跟头死了!那些官老爷打官腔,抗日是政府的事,学生只管读书好啦啊……可是,学校已不能安静地放下一张课桌啦啊!”

“表哥啊!葛毛(现在)的形势比你们那个时候严峻多啦。你葛毛(现在)给江西搞那些物资,听说红军不在那里啦……”

“红军大部队虽然北上抗日去啦,下底(下头)还有游击队呢。他们生存非常困难啊!我搞的这批物资啊,是杭州同情、支持共产党红军的民众捐赠的。游击队为抗日作准备呢……”

“好的!表哥,你放心,我的人马做事体(干活儿)雷厉风行。我这就去安排!”

“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记牢(记住)!”

“我心里有数(懂了)……”

秋天,说着风便扯篷。爽风习习的傍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钱塘江边的青蛙姆妈望着天目山,心情分外好,就拨(给)蛙伢儿们讲故事啦,它呱呱叫了两声,说:

“话说南山有只结棍(厉害)的公猴子,跟北山猴妹子约好去爬天目山,到啦山脚时,已是晚上头(夜晚)啦,只好去西湖边的店里开房住下来。到房间后,北山猴妹子拿了个枕头放到床中间说,‘今晚不准越过这个枕头,要不然我阉了你。’南山公猴子打架结棍(厉害),却是个老实猴子,就一晚上都规规矩矩的。第二天一大早,南山公猴子醒来啦,发现北山猴妹子坐格(那)脸色不好,就问,‘亲爱的,你没事吧?咱们还要不要去爬天目山啊?’北山猴妹子一特骨子(瞬间)抓起枕头就往南山公猴子的脸上招呼,骂道,‘爬?爬你姆妈个额角头去啊?一晚上连个枕头都爬不过来?还爬天目山呢?滚!不跟你们南山猴子耍子(玩儿)啦!’”

不是刮风吗?青蛙姆妈的笑话被猴王听见啦,猴王忿忿不平,也拨(给)猴伢儿们讲了个故事,它说:

“富春江有个青蛙妹子,长得还马马虎虎,一心想攀高枝儿,它巴结一个船夫,撵上搭不上的来到钱塘江,下嫁拨(给)钱塘江青蛙家族的一个傻伢儿当老婆。婚后不久,钱塘江青蛙家族招待从杭州湾来的远房蛤蟆亲戚。公公婆婆陪客人喝酒呢,青蛙妹子来来回回跑着上菜呢。十几道菜啊,饥屁冷尿热瞌睡啊,青蛙妹子饿啦,也累啦,屁就一个接一个‘扑扑扑’放出来啦。蛤蟆客人听见啦,就说,‘咱傻伢儿找的媳妇儿,怎么说话是外地口音啊?’公公婆婆格(那)个气啊,没法儿说啦!青蛙婆婆追出来,指着青蛙妹子破口大骂,‘你不说话人家当你是哑巴啦?’青蛙妹子不服气,就回道,‘不就饿啦放了个屁嘛,有撒西(什么)大不了的?’青蛙婆婆骂道,‘晓得不?棺材里放屁臭死人呢!’青蛙妹子受不了婆婆格(那)个气,就上吊死啦……”

郑铁头伫候在大江边,心潮难平。远远的天目山的后面,还有一抹晚霞的余晖射向辽阔的天幕。天幕像是被刚刚洗濯过的一般,没有一丝儿游云,蓝晶晶的,额角头、眼乌珠、头颈、手膀、脚踝头等等清晰可见,如同打磨出来的青石板雕饰一样。一弯新月柔柔的,从东面灵山洞的方向羞羞答答地爬出来,就像一张刚从热乎乎的锅里捞出来的、切去了一大半的饼子似的,似乎还冒着热气儿呢。它那并不艳丽的光亮,勉为其难地抚摸着滚滚钱塘东逝水,抚摸着奇石嶙峋的江两岸的山谷,把一丛丛高大的香榧树的影子投射在郑家码头那一条条大大小小的木船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最后一只水老哇儿(鱼鹰)在江面上盘旋着,忽隐忽现。它抵近船头时,黑色的羽毛,闪着绿色的光泽。几只蝙蝠也不甘寂寞,在码头上空追逐着蚊虫,青蛙鼓着腮帮哇哇叫着,蟋蟀不知疲倦地在唱着,小虫子在草从里蹦着,江中千千万万条鱼儿在欢腾着。在明晃晃的蓝宝石似的江面上,总能看见一长串儿一长串儿的风帆,在波澜跳跃的、星光点点的江中颠簸,让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远处的货船,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而来,有两个船户可着嗓门儿分别吼出的黄梅调儿、杭剧武林调儿,像是唱对台戏似的,悠扬、畅婉,随着江风吹来,动听入耳。这就是从安徽载了山货到杭州的运输船,航行所过,船后就涌出缤纷的浪花,拖曳出一条长长的、明丽的划痕。

“见了王母娘娘喊岳母,无非想娶个天仙姑。”

“癞蛤蟆上啦枇杷树,作梦挖啦个大元宝库。”

郑铁头领着郑福土、马春秀、郑阿花、牛曲蟮、阿狗和阿壮他们,早早地来到钱塘江西岸,和十几名山里的游击队员取得联系,他们都紧张地向江面眺望着,盼望着阿爸郑阿五驾驶的小木船的到来。突然在波涛汹涌起伏的江面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它忽尔大忽尔小,慢慢颠簸到波浪的顶端,眨眼间又一下子跌落到浪谷里去啦,让人揪心扒肝,马春秀的脸都吓白啦。哎呀,头颈(脖子)上挂挂镰刀,毛〔太〕危险啦!大约么子〔大概〕两个时辰,小木船摇摇欲坠的从浪涛里神奇地钻出来啦,轮廓越来越清晰,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郑铁头的伤口还在隐约作痛,他坚持着,装出蛮不在乎、很平静的样子,怕马春秀替他难过。他专注地盯着江面,甚至有点替阿爸郑阿五耽心,看着他家那条可怜的小木船,一会儿像野鸭子一样钻进浪中,一会儿又像鱼鹰一样从深渊里窜出来,振翅高翔。船和阿爸融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啦。在他心中,船就是阿爸,阿爸就是船。他看见阿爸啦,格(那)沧桑的、乱七八糟的胡须,格(那)粗声大气的呼吸,以及他那总是发靥的、难为情的笑,都鲜活的出现在面前。

船靠岸啦,郑铁头匆忙帮阿爸使劲把铁猫扔上码头。他家这条船有些年头了,据说是阿爸的太爷爷留下来的。船身上的筋肋被磨擦的分外醒目,那是钱塘江水年复一年冲击出来的啊!阿爸郑阿五那高耸的颧骨,深陷的两颊,不也是凄厉的江风年复一年洗礼出来的吗?郑铁头暮然感觉想哭,替阿爸,也替自己家的船。

其实,阿爸郑阿五家的这条船叫别竿船,是比水牛拖船还要早几百年历史的爷爷辈船,在钱塘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行船办法。不用橹,不用桨,也不用纤,而用一支撑竿“别”,南方叫别,北方叫搬。启动木船时,阿爸郑阿五时常将“撑竿老头”插在船尾上,他在岸上握住撑竿梢头推行,船即前进。仔细观察阿爸的别竿,别竿毛(太)长,毛(太)长,足有两丈开外,而下部又不是很粗的毛竹。因为别竿行船的需要,沙地船的船尾与别处不同。造船的时候,都特意将船尾延长一尺余,形成一个中空的倒三角,倒三角的两侧钉以厚板,撑竿就从三角孔插入,别住厚板。相沿成习,即使后来普遍使用了橹,船尾仍都是这种样式。只有郑铁头家的小划船才是例外。阿爸郑阿五用别竿船行船时,船头总是稍向里侧,船尾则偏向中央,这样才吃得住水,别得住船。岸上的推行者虽然手握撑竿,但都是将撑竿梢头抵于胸前,倾伏着身子推行的,这样才用得上力。

这时辰(时候),郑福土哭丧着大胖脸,啊咿呀,有行动就有行动呀,拨(给)大家都通知啦,独独不通我?怎么啦?肩上戴帽子,低人一头啊?他鳖着不说一句话,挤弄着一双眯缝眼乌珠,手忙脚乱地在船上指挥牛曲蟮、阿狗、阿壮和十几个队员他们卸货物,游击队员们飞快地接应着。他们肩扛担挑,还赶来几头牛、毛驴驮运物资。

让人稀罕的是,有个北方口音的游击队员居然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听说这匹马是甘肃山丹出的纯种马,叫山丹马。南方很少有马,大家见了都很希罕,这个瞧瞧,格(那)个摸摸,喜欢得不得了啦。要不是马春秀提醒的话,郑阿花差点儿就喊出声啦。

这匹马体质粗糙结实,体型长方,躯干粗壮,头大中小等,而耳小灵活,额宽;颈中等长较倾斜,背长宽平直。胸深宽。胸围发育良好,有草腹,尻宽中长,偏短斜,四肢结实干燥,后肢有轻度刀状或外向,关节稍大,筋腱明显,蹄质紧硬,毛色以栗毛为主,少有白章。都说长颈鹿进马群高出了头,我们人站在这匹马旁边,矮了不晓得多少头啦?

北方口音的游击队员见大家喜欢,就悄悄地、忙中偷闲告诉大家,这匹马叫栗毛,是专门让首长和伤员骑的,是青海马和俄国的顿河马杂交的后代,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呢。要骑的话,驴骑后,马骑前,骡子骑在腰中间,才稳当呢。听得大家直吐舌头,阿壮的舌头都收不回去啦。阿壮偷偷儿在马屁股上捏了一把,马突然撩后腿,阿壮差点儿就被马蹄踢着啦!北方口音的游击队员说:

“可不要逞强啊,马蹄上钉钉子,硬碰硬哩!”

于阿喜急匆匆跑过来,用蒲扇大手拍拍表弟郑铁头的肩膀,意思说,你们这帮弟兄们好样的,是做事体(干活)的料,够朋友!郑铁头无言地笑笑,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在心里说,表哥啊!牛鼎烹鸡,你太小瞧我的弟兄啦,他们如果上前线杀小日本鬼子,能发挥更大潜力呢。我们是表兄弟,这就是能近取譬啊,你们游击队也好,我的弟兄们也罢,他们个个都结棍(好样的)呢,泥多佛大,事情干的就会顺利些呢。再说,我也快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啦,为党的事业工作,是我应尽的职责啊!

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有的摔掉了帽子,有的脱掉了布衫,所有的人动作迅速、麻利,只听到筒短有力的话语:

“接着!”“拿好!”“小心点!”“抱着啊!”“扛着!”“背着吧!”

一息息(一会儿)功夫,木船上的物资卸完啦,游击队员们赶着满载物资的牲畜准备上路。

远处,有一队人影在晃动,已经能听到脚步声啦。于阿喜拔出手枪,招呼游击队员们注意隐蔽,别让牲畜发出声音。他冷静地走近郑铁头,似乎在问,是些撒西(什么)人啊?

郑铁头也不晓得是撒西(什么)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敏感地点出现。他望了表哥于阿喜一眼,打算迎上前去瞧个究竟。

郑铁头大步向着黑影的方向走去,阿壮提着格(那)把德国造盒子炮紧跟在后面。黑影齐刷刷迎面走来,步步逼近。郑铁头紧蹙眉头,厉声喝问:

“老倌啊!干撒西(什么)的呀?”

“阿拉(我们)搬石头(买卖小孩)的,阿里只(哪个)啊?”

郑铁头一惊。怎么是上海的土匪?是赵子龙的格(那)拨土匪来寻仇吗?不像。他把声音压得很粗、很生硬的口气说:

“我是浙江省军管区九坝小队的队长、省军管区候补军官郑铁头,你们也不看看啥时光(什么时候)、啥地方(什么地方)?到这里来做啥(做什么)?”

“侬(你)老卵(很牛),结棍(厉害)!”

“我警告你们!别寻事儿(找岔)!我们在这里做事体(干活儿),井水不犯河水,别耍啥花头(花样)!大路朝天,各人自走各人路,别当枣儿瓜(别不知好歹)!”

“我们没有拎不清(不识抬举)啊!我们是借路的。”有人用上海普通话说话啦。

“赶紧离开这里!少啰嗦!”郑铁头提高了嗓门。

“我们没有王撕王(不要命了)呀!你们搓进了(有东西了),老比样(很有腔调的大男人)啊!大班(富豪)啊!见面分半啊!吾(我)富侬(你)富,大家发财啊!”

于阿喜请示了游击队里首长模样的人,又和郑铁头进行沟通,决定不再纠缠,干脆打。说时迟,那时快。游击队员变戏法般的掏出五枝长枪,一个点射,就有几个土匪爬下啦。然后,土匪们跳起来,野山羊似的逃走啦。

运输队伍赶快检查一番,煞紧了所有物资,匆匆忙忙上路啦。一串影影绰绰的队伍,一息息(一会儿)便消失在漆黑的群山之中。任务完成啦,于阿喜和表弟郑铁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挥手道别。

于阿喜刚走,郑福土就气冲冲来找郑铁头,面孔不是面孔,头颈(脖子)不是头颈(脖子),劈头盖脸质问道:

“啊咿呀!郑铁头阿哥啊!你撒西(什么)意思啊?我们糊里达喇(粘粘糊糊)替共产党游击队帮忙运送物资啦,军管区长官晓得啦,是要人头落地的!”

“瞧你格(那)吃相(态度不好)!你是来闹架儿(吵架)的么?这忙咱们已经帮啦,而且你还干的很起劲儿呢。别空老老(无事找事)好不好?我们这不是锻炼队伍吗?表哥头一回让我们帮忙,我好意思拒绝吗?再说,都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了呀?”

“啊咿呀,你身为民团团长或者小队队长,三不知头(出其不意)让大家来帮共党做事体(干活儿),你应该和我商量啊!头大心慌(自以为了不起)!这可是非常时期,这责任你承担得起吗?啊咿呀,奶兄你行呀!”

“你怎么汪颡(蛮不讲理)!吃枪药啦!我们又不是替小日本鬼子做事体(干活儿),共产党游击队也是中国人吧?据说他们的大部队到北方抗日去啦呢!这里的游击队也准备抗日呢。保卫杭州湾,他们会和我们一起战斗的!大江口子丢盐巴,海涵(咸),海涵(咸)!”

“他们大部队是猪毛(朱毛)带领的,是逃跑!晓得吗?啊咿呀”。

“阿土弟你说错啦,是朱和毛带领的。逃跑?逃跑有向北方逃跑的道理吗?他们去打小日本鬼子啦!再说,前几年吧,政府不去打小日本鬼子,却去江西打红军,自己人打自己人,撒西(什么)意思啊?葛毛(现在)最好呀,政府和红军握手言和,开始共同对付小日本鬼子啦,是一家人了啊!都一家人了,帮个忙有撒西(什么)不对呀……”

“啊咿呀,扯远了,我的大英雄,我的奶兄,那是政治,别争论不休啦。打小日本鬼子是政府的事。还是说说我们的事情吧!你想想吧,小队刚成立,许多事情碰头磕脑(挫折多)的,都是我来解决的。我爹爹(祖父)非要让小队成为民团,我竭尽全力反对;你杀了土匪赵子龙,给我们家惹了多大麻烦,爹爹要查办你,还不是我据理力争,你才无事一身轻……啊咿呀,你真是木榔豆腐(真笨)!”

“阿土哥,你和阿铁哥别吵架了好不好?钉头碰铁头(互不相让),何时是个头啊?表哥把钱留给我们啦,找个地方吃酒去吧!让弟兄们放松放松。”马春秀劝说郑福土。

“为好跌一跤(出于好的愿望,不被理解),自寻没趣!啊咿呀。”郑福土忿忿的说。

“阿土弟啊!以后我们遇到事情多接个套(商量),”郑铁头拍着郑福土的肩膀和蔼地说,“相互之间要尊重、要理解。我争取第一个做到好吗?表哥这事情,算我急奔二龙头(事情办的匆忙)了,下不为例。头毛(刚才)上海的土匪又来了,他们想做啥花头(耍什么花样),我们分析分析吧!”

“啊咿呀,做啥花头(耍什么花样)?绝对是寻仇来啦!找我爹爹(祖父)吧,他们进不去郑宅的,勒格陈阿豹他们又添了几把盒子炮呢……”

郑铁头一拍脑袋,大声喊道:

“啊呀!他们是来找阿旺郎中寻仇的!事不疑迟!快迢(走),快迢(走),我们到车家埭救援去!”

“弟兄们,家伙带上,出发!”郑福土一边跑着,一边对郑铁头说:“我真是忙晕额角头啦,省军管区把我们队伍名称批下来啦,叫钱塘江小队,你是小队长,我是队副,曲蟮是参谋……”

“毛好(太好)!毛好(太好)!我们是有组织的队伍啦!”郑铁头喊道,“钱塘江小队的弟兄们啊!争取三个时辰赶到车家埭,打好钱塘江小队成立后的第一仗!快点,乘我家的船去!”

大家跑着欢呼起来,郑铁头立刻严肃的警告:

“这是去执行任务,不是去赶集市!”

队员们赶紧闭上了嘴巴,只听见相互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斜斜的月牙儿终于睡醒啦,伸个懒腰,依然无精打采的偷睨着江面,灯笼般的颜色渐渐苍白起来,像一张躺在病床上的少妇的半拉脸。

哼哼,阿爸郑阿五蹲在地上,“吧唧吧唧”吃了一锅旱烟。哼哼,去车家埭,还得我搭把手呢!但愿铁伢儿他们能顺利的抓住土匪,干掉土匪就毛好(太好)啦!我这个老倌儿,也豁出去啦,把木船当棺材,背着棺材古(过)钱塘江,连死都准备下啦!哼哼,他磕磕烟灰,站起来把旱烟杆斜插在头胫(脖子)后的领口里,外面只露一个荷烟包在脊背滚来滚去。他收拾好了,招呼男伢儿们上船。大家坐船回到钱塘江东岸,各自带好武器,马上向车家埭方向进发。郑铁头咬着嘴唇用力帮阿爸郑阿五别船,他在心里对上海的土匪骂道,贼骨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好啊,我郑铁头定教你们有来无回!

刚走了两里地路程,就遇上了别着小船的姆妈冯桂子和阿旺郎中。阿旺郎中不停的哀声叹气,脸上淌着眼泪,月光一照明晃晃的。姆妈冯桂子也几乎带着哭腔,急躁、不安地告诉大家,阿旺郎中的八岁儿子小豆子被土匪抢走啦!

郑铁头心头一震,让他猜对啦,上海的土匪果然是赵子龙的旧部,他们是有目标的,是来找阿旺郎中寻仇的。看来啊,头毛(刚才)在钱塘江西岸遇到的土匪,他们说是搬石头(买卖小孩)的,说明他们已经把小豆子抢到手啦?阿壮也证实说,刚才和土匪遭遇时,确实听到了小孩的哭声。这些家伙光吃饺子不拜年,装傻啊,的确骗古(过)了我们。可是,土匪早跑啦,追是追不上啦,若要去上海那边寻找去,也不现实啊!结办(怎么办)?自己是小队长,必须要把正确的主意拿出来,郑福土他们才能服气啊!

大家吵吵嚷嚷起来:

“还不快追去啊!再不追,东吴招亲,只有这一回啦……”

“磨磨蹭蹭黄花菜早凉啦……”

“哈……人家豁闪(闪电)你就落雨(下雨)啦……”

“我们还是男人家不?这么多人吃不落(不能胜任)啦,真难为情(害臊)呢!”

“啊咿呀,”郑福土挺着大肚皮,粗壮的身体横里竖里都不自在。他拉长声调儿说。

“我的郑大小队长!大家等你发话呢!是追呢,还是结办(怎么办)呢?不然啊,我们是搬着梯子登天,瞎折腾啦!”

“哎哎哎!队员们,别班牢(情绪激动)啦!”牛曲蟮擦拭一下宽大额角头上的汗水,高喉咙大嗓门儿说,“听铁头小队长的,艄公别船,看风使舵啊!”

“一追到底,这是铁定的。下了江的老水牛,古(过)得古(过),不古(过)也得古(过)!”郑铁头望着波光鳞鳞的江面,下决心说,“但是,怎么追,怎么把伢儿追回来,我们要拿出方案,想个毛好(太好)的办法才行,不能盲目去追,要讲策略呢。我们接个套(商量)一下吧?”

姆妈冯桂子沉默寡言的样子,突然开口啦,她说:

“葛毛(现在)说要追土匪的话,那是西湖里放酱油,无济于事啦,土匪早没影子啦。就像阿旺郎中说的,慢病在养,急病在治。治病要有药方子,药方子正确啦,这毛病(病)啊,就治好啦!伢儿啊,要从长计议呢。有些事体(活儿)啊,要钉头碰铁头(硬碰硬);有些事体(活儿)啊,要有勇有谋呢!一本通书念到老,早食古不化啦!”

郑铁头受到姆妈的启示,就像点上牛皮灯笼,心里全亮堂啦!他突然瞧见月影里的阿秀妹,她依偎着阿花,美丽动人,格(那)神情,分明替他自己加油啊!放心吧,阿秀妹,我会把阿旺郎中的伢儿救回来的!啊呀,郑铁头想起来啦,天门山的土匪马三虎不是关在警察局嘛!杭州土匪和上海土匪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这样那样的渊源呢,何不让马三虎将功补过,让他去找上海土匪赎回小豆子呢?他下意识地一拍手膀(胳膊),把伤口震得生痛,都裂嘴巴啦!他顾不得疼痛,很有主见地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

“啊咿呀,铁头小队长言之有理啊!”郑福土心里泛起了小九九儿,奶妈冯桂子在当面呢,奶兄奶弟的,又是搭档,必须支持啊。他说,“兵在精而不在多,将在谋而不在勇。啊咿呀,我举两只手膀(胳膊)赞成。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牛曲蟮、阿狗、阿壮和队员们都表示赞同。郑铁头见大家没有异议,就说:

“我和阿土、阿壮马上去找夏局长,牛曲蟮,你和阿狗等队员带阿旺叔回去,做好安全保卫工作,当心土匪再返回来。既然绑架了小豆子,他们要的是铜钿,不见铜钿,土匪不会伤害伢儿的。阿旺阿叔,你放心回家吧,这事情交拨(给)我们吧,一定会有转机出现的!姆妈,你和阿秀、阿花跟曲蟮他们坐阿爸船一块回家吧……你们要多加小心啊!”

别着一条小船,只听哗啦哗啦的浪涛声如泣如诉,如同阿旺郎中的哭诉一般。心急如焚的郑铁头沉浸在眯一眯(思考)之中。是啊,人说船到桥头,不顺也得顺,再加上出主意想办法,事情总要解决的,总会解决的。闭着眼睛哼曲子,心里要有谱啊!

光波像吉祥如意的菩萨,微笑着从小舷边悄悄滑过,丝一般的柔,风一般的轻。

望着阿爸的船越来越小,直至渐渐隐去,郑铁头才贪恋地回古(过)神来。这才是个开始,往后啊,还要真刀真枪和小日本鬼子干呢!阿秀妹啊,你是铁伢哥玫瑰色的梦,纵然这一生我们等不到天老地荒,我依然要无悔的驻守着这一份心痛。在滚滚的钱塘江边,静静的翻阅“别时茫茫钱江月,吴山青色薄笼烟”格(那)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烟水江面的粼粼波光,格(那)青黛色起伏迤逦的吴山山脉……

昨日夜里头,天门山的土匪马三虎一伙前来郑宅骚扰。郑大杭带着格勒陈阿豹和几十个家丁猛冲猛打,土匪一败再败。郑铁头、郑福土他们听见枪声,也赶来增援,土匪马三虎一伙只好带着残兵败将,从九坝村突围,连夜逃回天门山去啦。

第二天,郑大杭站在台阶上,病态的眼乌珠在金丝眼镜后面乜斜着,哈,土匪马三虎想干撒西(什么)?是冲着老夫的真金白银来的吗?好啦啦啦,他指挥包老倌一干人哼哧哼哧抬出两张床,放在天井(院子)里,然后支走了所有下人。床上有柔软的被褥,好似格(那)洁白的天鹅绒。雅致的黑铁丝床头,倍增一份神秘的清香。天上的日头公(太阳)酽酽的,光线斜斜地铺在床上,被褥悄无声息地冒出了热气儿,散发出体臭味儿。郑大杭小心翼翼走近床前,掀开被褥,啊呀呀,白花花的银子就像一大片繁星挤在一起,闪闪发光!这可是几代人积攒下来一份极为殷实的家业啊!就像老杭州童谣里唱的一样:“杭州城的文庙,护城河的墙,郑宅里的银子用柜装。”钱对于郑大杭来说,永远都不是问题,他家的钱多到令人咋舌!但是,钱多不但贼骨头惦记,也怕发霉呀,所以每年这个时候,郑大杭都要亲自主持晒银子。

他葛毛(现在)斜在厅堂的躺椅上,悠闲地吃着水烟,食着宵烟果儿(零食),听着洋片儿,摇头晃脑的哼唧几句,然后嚷嚷道:

“哈,老倌啊,翻啦?”

“老爷啊,我的家家呀,头毛(刚才)翻过啦!都翻了八回啦!”包老倌躬着身子回答。

“要勤翻啊?出乌花(发霉)啦!好啦啦啦,哈!”

“晓得啦,老爷。是要勤翻啊!我的家家呀,豪扫(很快)就翻去!”

郑大杭累啦,眼乌珠上下打架呢。他强打精神拍拍额角头,吩咐三姨太太白玉兰泡好酽酽的铁官音,嘴唇呷着,吸溜着,咿咿呀呀吟起词来:

“妙还元,镇常在。丹药白银,那个人不爱。武士将来教君解。琢就银壶,提向街头卖。要三成,弃两坏。最上功夫,巧造十分大。圆满一旬遍饮快。醉赴蟠桃,归去君休怪……”

直到下午时分,郑大杭催促包老倌去天井(院子)里瞧瞧,查一查银子有没有少。

“老爷啊,下人都打发出去啦。阿豹派了十几个家丁站着岗,汪爽胚(凶的人),谁也迈不过咱郑宅的高门槛。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没少一个子!”包老倌查点后回来应道。

衣着华贵的三姨太太白玉兰扭动着纤纤细腰,妖娆,美艳。她走近床边,哗啦哗啦拨拉着银子,抓一大把又扔在床上,发出清清亮亮的叮当声。她走回郑大杭身边,嗲嗲的说:

“哎吖吖,老爷啊,这么多银子,不光土匪打主意,还老生乌花(发霉)呢,不如兑换成纸币不好吗?”

“哈,妇人之见也!堆金高北斗,积玉胜南山啊!”郑大杭翘着二郎腿言道,“穷有穷愁,富有富忧啊!葛毛(现在)兵荒马乱,小东洋又乱我华夏,还不晓得时局如何发展呢。纸币?马浡牛溲之极矣!虚舟飘瓦,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何言兑换?如若兑换啊,哈,非法币不可矣!好啦啦啦!”

“哎吖吖,老爷啊!”三姨太太白玉兰嗲声嗲气的,说,“要兑换豪扫(赶紧)兑换呀,昨日夜里头格(那)些个土匪,吓人捣怪的”。

郑大杭忽然站起来,也不让三姨太太白玉兰搀扶,跌色拜倒(匆匆忙忙)来到天井里,从床上拿起一块银子,借着日头公(太阳)的光线,翻来复去瞧着,就像马上要去兑换法币似的,面孔格神气活老现的。而三姨太太白玉兰则用手捂着鲜艳的樱桃小嘴儿,屏住气,等待着老爷发话。这时候,老气横秋的郑大杭,在她心里就变成一个铜钿多、派头大(土豪、有钱、任性)的好汉子啦。

郑大杭病态的眼乌珠忽闪着,说:

“哈,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个成语叫如蚁附膻,在铜钿面前,谁不趋附于我?哈,好啦啦啦,明朝就去拜会警察局跷拐儿,何愁天门山土匪不灭?好啦啦啦!”

当杭城刚从客冲梦东〔没睡醒〕中苏醒古〔过〕来的时辰〔时候〕,上城潮鸣寺巷就热闹起来啦。人群缓缓地移动着,喧闹着。巷子里简直是拥挤不堪啦。许多警察在街边上转来转去,不住地打量着行人,悄悄出卖警察局刚发的制服衬衫、子弹;一些贼骨头〔小偷〕碰头磕脑(做事不顺利)的,也吓佬佬(恐怖)地把偷来的东西在这儿兜售。一个老倌儿大声喊叫着:“橘子啦,橘子来啦,新鲜橘子贱卖啦!新鲜橘子啦!”

许多在潮鸣寺巷作买卖的老头儿、大姆妈、小伯伯,纷纷把自家的菜蔬啦、鸡子儿啦、耙子啦、松籽啦、当归啦、碗盆啦、毛毛头(小孩)的穿戴啦等等,应有尽有的东西全摆放出来啦,用各种腔调吱吱喳喳地叫卖着。这潮鸣寺巷为撒西(什么)那叫“潮鸣”呢?原来呀,潮鸣寺巷里旧年子(过去)有个“归德院”,宋高宗赵构被金兵追逐时,曾在这里落脚。晚上头(夜晚),忽闻门外响声大震,赵构以为金兵追至,正准备逃跑,探子来报,说这是钱江潮声。于是,赵构就写下了“潮鸣”两字。由此,归德院就改名为潮鸣寺。如今潮鸣寺已不复存在,但地名保留了下来。肃穆的潮鸣寺上空飘荡着清朗的云,也充斥着吵吵嚷嚷的喧嚣,把鸟雀儿的欢噪逼退到另外一些角落去啦。巷子尽头就是市警察局所在地,门前仅有的两棵柿子树在风中婆沙着,枝叶繁茂,却隐藏不住格(那)鲜艳的、累累的火球儿似的红柿子。

马三虎是老虎不吃人,恶名在外。他是一条黑大汉,生着一双铜铃铛似的眼乌珠,肩膀很宽,胸脯肌肉发达,方方的手非常厚实,两只手的中指节上生有一簇簇浓黑的汗毛。他在天门山当土匪那阵,鼎盛时候手下五王八猴,腾蛟起凤,提纲挈领,老百姓说他少有才气,倜傥不羁,三五年功夫就在杭州城内外竖起了招牌,从者一呼百应,迅速发展到100多人。他们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连堂堂的郑大杭也敢玩一玩。那次去郑宅拉肥猪(打劫),和郑大杭的保镖勒格陈阿豹交手,没占到撒西(什么)便宜,还损失了两个弟兄。这件事情让马三虎很郁闷,他一直在寻思如何报这一箭之仇。岂料仇尚未报,马三虎却被郑大杭告到市警察局去啦。

警察局长夏跷拐儿收了郑大杭的真金白银,忽然来了兴致,半夜三更纠集地方驻军一个排、100多警察、两个地方民团、80多名学生军一鼓作气打上天门山,剿了马三虎的老巢,使马三虎懊悔不已。马三虎葛毛(现在)身处囹圄,他也想到了痛改前非,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可是,重新做撒西(什么)人啊?还是回沙地河重操旧业,赶牛拖船去吗?沙地河是钱塘江众多支流里的一支,他是在沙地河长大的,沙地河河浜众多,但两岸都是粉一样的沙性土壤,遇雨便泥沙俱流,河湾淤浅,一遇晴天,稍大的船只便不能通行。于是牛拖船就成了最普遍的水运方式。马三虎就是赶牛拖船的好把式。

马三虎的牛拖船是以一头水牛拖拉6只小船,构成一个船组。马三虎坐在前面的船头上,持鞭指挥水牛,他打的一手好鞭子,只要他喜欢,随手往河里一使鞭子,啪,就会有一条大鱼漂上来;他的好兄弟独眼神长的其貌不扬,塌鼻子,抽风嘴巴,小小的左眼乌珠贼亮,而右眼乌珠却睁不开,有块伤疤。别看他右眼乌珠有残疾,他胆大包天,只要马三虎发话,他敢上天宫去摘星儿,敢下五洋捞鱼鳖。他很有些小计谋,小小的左眼乌珠眨巴眨巴,便会计上心头。他话语极少,对大哥马三虎的话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心里可是言听计从。

格(那)时光,独眼神手持撑篙,在后面的船上来回走动,随时矫正船头,潇洒自如,以免搁浅。牛拖船的船只,式样统一,大致是一丈长、五尺宽,船身较浅,船面平直,宛如一般的船只斩去了头尾,只剩中间一个舱节。这很像过去绍兴一些渡口所设的揉渡船,因无专门摆渡者,行人登船后,需自己扯拉悬于两岸的索儿(绳索)过渡,为求平稳而不倾覆,船身几乎都是方形的。牛拖船做成这种形状,目的也是相同的。因为船体小,吃水浅,载重量不大,牛拖船运输的主要是农具、粮食、坛装咸菜,以及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总之是些较为轻泛的货物。这种船,只能成串相连,用牛拖拉,单只是不能长里程撑行、划驶的,因此也是牛拖船的专用船只。

马三虎奶名虎子,独眼神奶名狗虎,他们买回的水牛叫水虎。马三虎乐啦,人说家有三相招凤凰呢,我家也是三相啊!但愿能给自已招回一个好老婆。从此马三虎俨然以三虎自居,别人问他贵姓大名,他会买个关子,然后回答,老子马三虎是也。然而,年复一年,马三虎从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男伢儿,瞬间变成了三十未立的大光棍儿。他那头虎虎生威的水虎明显衰老啦,可仍旧那么买力。水虎依旧拖着这串船奋力前行,它的脚踩着河底的鹅卵石才用得上力。在普遍疏深、拓宽了的河道里,水虎拖着船无所畏惧地迈动着四只蹄儿,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能短距离游泳,显得得心应手。遇到十字河口等较深的河段,马三虎的牛拖船也可以安然而过。牛拖船到终点后,马三虎和独眼神的第一要务是卸去牛轭,牵着水虎上船,并喂以上好的油饼、六谷(玉米)等精饲料;如果是冬天,马三虎和独眼神忙完一天的活儿,就去逛窑子、喝烧酒,喝完烧酒,还要捎带几瓶烧酒带回去,他们还要在水虎的饲料中搀些烧酒,以帮助它祛寒暖身。

马三虎被带到了审讯室,一双铜铃铛似的眼乌珠张望着。今天的审讯夏树立局长亲自来啦,他一瘸一拐的,柚子皮拼凑的大脸盘还洋溢着宽松的神情,龙虾眼乌珠还莫名其妙地笑笑,不正常,看着不舒服。哦,还有一位,魁梧身材,帅气逼人,小白脸,有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乌珠,显得大胆、自信、倔强、野性、深邃……哦,他就是省立警官学校学生、省军管区任命的后补军官、九坝村小队队长郑铁头呀。这个野蛮伢儿,格(那)次围攻天门山,就是这小子像天目山的土豹子一样,冷不防扑上来,让他悴不及防。嘿嘿嘿,一切都结束啦!反正老子也没撒西(什么)人命案,放老子出去,老子金盆洗手,重操旧业赶牛拖船去!马三虎开腔啦,毫不犹豫打断了夏局长和郑铁头的窃窃私语,他说:

“老子说过啦,我的弟兄都是敲瓦片儿(聚集吃饭,大家分摊)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过几个恶霸,就是打富济贫,没杀过老百姓,没有血案……夏局长放老子一马,老子出去赶老子的牛拖船去……”

马三虎老子老子的,夏局长也不记较,他抚摸着黄金戒指,鼓起的眼乌珠和善了许多。他哑沙着声音说:

“夏某人也是布衣蔬食出身,没有门户之见。马先生虽然流落草莽,实为果腹之无奈,仅此而已,断无必要蒙袂辑屦。今日约你一面,委实想给马弟一次洗心革面之机会,不晓得马弟意下如何?”

听罢此言,马三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激涕零,说:

“我马三虎乃粗鲁之人,此前言语不当,多有得罪,还望见谅。蒙夏局长大人开恩,愿拨(给)我姓马的有罪之人逃离苦海、回头是岸的机会,我当万死不辞!嘿,嘿嘿。我是土包子,说文明话鳖死我了!嗨!夏局长,你全吐出来啊!你放个屁我包准说是香的。屁,屁,五谷之气嘛!我是赶牛拖船长大的,白娘子哭断桥,怀念旧情呢!只要是替老百姓做事体(干活儿),掉脑袋瓜我也干!我说到做到,如果做不到,西湖是没有盖儿的,我跳下去喂鱼啦……”

夏局长和郑铁头都笑而不语。马三虎急啦,嚷嚷起来:

“那个老倌(那个人)说话当放屁,天煞五雷劈,死了喂狗去!我马三虎决不吃空心汤糊(许愿不兑现),我也是个站起来洒尿的男人家!”

“好好好!你有信念拨乱反正,我们信任你。过去你并日而食,生计困顿,才走上打家劫舍之路,现在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良机,你不可倒持泰阿,有负于我夏某人啊!这是省军管区后补军官、九坝村小队队长郑铁头,想必你们早相识啦?哈哈哈……”

“你姆妈的!就是你抱着老子不撒手?算老子倒霉……嘿嘿嘿,你伢儿够男人家!”

郑铁头明显比马三虎的豪气感染啦,他走过去,和马三虎握握手,说:

“不打不成交啊!葛毛(现在)有个人命关天的大事,还请马兄指点迷津……”

“嘿嘿嘿!又来啦啊?既然看得起马大哥,直来直去,把屎拉出来……”

“上海赵子龙你可相知否?”

“嘿嘿嘿!咬文咬(嚼)字的。不就赵子龙那个赤老(鬼)嘛!火烧三回我还能认出那把灰是黑的。这家伙是个汪颡(蛮不讲理)!他不是被你打死了么?”

“对,赵子龙虽然死啦。但他手下的那些人还在,他们夜里头(晚上)绑架了车家埭郎中阿旺的男伢儿(小男孩),你说结办(怎么办)?”

马三虎铜铃铛似的眼乌珠忽明忽暗,一拍后脑壳,叫起来:

“嘿嘿嘿!肯定是巴子当家啦!姆妈的上海人都叫他寿缺西,就是傻瓜蛋子的意思!巴子,就是上海人说的乡下人。巴子从小在咱杭州长大,家在江干。十三岁被叔叔带到上海做学徒,姆妈的,谁晓得在上海滩入伙啦?”

“能联系上嘛?”

“能!能!他就是钻到水牛屁股里,老子也能拽他出来!嘿嘿嘿!杀瘟猪(敲竹杠)跑到家乡来了啊!真是个藤头(固执己见)!这事交给我好啦,看我怎么把这事摆平啦!我可不是刚露头的桂花师傅(没本事的人)!”

夏局长从审讯室出来,鼓起的眼乌珠满是得意。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一瘸一拐地走着,对郑铁头说:

“值此国难之非常时期,高头(上头)也有这个意思,凡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均可从宽处置,能用当用之,措置裕如,就能将抗日之事办的毛(太)好,不费气力,任务却完成的极佳。不然床头金尽,厝火积薪,格(那)就危险啦,我们这些个壮士也就无颜色啦!哈哈,我瞧啊!将独眼神也放出来吧,让独眼神和马三虎一同前往救小伢儿去吧,他们可是赶水牛拖船的老搭档了啊!哈哈哈!”

“但愿马三虎他们旗开得胜!不过,夏局长,是否在派个人监督他们呢?我想让阿土、阿壮和马三虎他们一起去,万一有撒西(什么)闪失,也好策应……”郑铁头紧蹙着眉头说。

“妙不可言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叫桴鼓相应,紧密配合啊!”

早半日,江水静静的,像是睡着了的美丽大青娘(少女)似的,隅尔涌现的一朵浪花,格(那)是她神思恍惚之中,翻身时手膀(胳膊)的无意一挥。这一挥啊,波浪虽然拍打着堤坝,却波澜不惊,接着又沉寂啦。天空明媚清丽,香樟树惬意的闭上眼乌珠,它把呼儿呼儿的微风听成了一首乐章,摇头晃脑之际,不小心把满身晶莹的的露珠儿一滴一滴地跌落啦,顿失珠光宝气,后悔不已。露珠儿精灵般地飞着,落在堤坝边的草茎上,落在青青的灌木上以及松软的长满苔藓的土地上。一群小露珠飞啊飞啊,误飞误撞落在蜘蛛网上啦,明晃晃的,蛛网一特骨子(瞬间)银盘似的熠熠闪光啦。一只耍子(玩耍)的小蜘蛛诧异啦,撒西(什么)玩艺啊?它使劲儿抖抖蛛网,小露珠儿吓得不轻,认为小蜘蛛要吃人呢,吱哩哇啦纷纷逃走啦。蜘蛛姆妈气得吹胡子瞪眼乌珠,傻伢儿啊,今儿个灶王爷打跟头,砸锅啦,温吞水(开水)没得喝啦!

马春秀容光焕发,她利落的做着女子健美操,为郑阿花示范指导,撒西(什么)压腿、踢腿、开软度,撒西(什么)半蹲、全蹲、小踢腿,还不时喊着“舒展动作,一二三四,二二三四”。郑阿花一蹦一跳的,嘻嘻哈哈,还不十分入门。是啊,运动好比灵芝草,何必苦把仙方找呢。两个女伢儿拢拢头发,转转身子,就会有几根黑亮的秀发飘逸着,落在润湿的沙土地上。地上一簇簇九月菊如霞似锦,它们张开手膀(胳膊),拽一根青丝,拣一根秀发,仿佛要保留两个大青娘(少女)青春的韵致似的。

姆妈冯桂子领着骆姆妈匆匆走上堤坝,她阴沉着脸儿,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姆妈冯桂子喊道:

“秀伢啊,快瞧谁来啦。”

“哟咿咿,骆姆妈来啦!里(你)好啊?”郑阿花快人快语的喊到,“姆妈吔,怎么不高兴啊?都来客人啦都?我和阿秀姐姐运动身体呢。”

“骆姆妈好!姨姨可好啊?”马春秀美丽的脸庞全是疑惑,她礼貌的问候,转向姆妈冯桂子,欠着身子,“奶妈,你们都来啦,有事情吗?”

“哎哟哟!”骆姆妈扬着手帕,拍着裙子说,“你姨姨生毛病(生病)啦,连着夜里头上吐下泻的,吃了阿旺郎中三副中药,才好些啦。可不是吗?她想你啦,久病思亲人啊!你瞧瞧,你不在她身边,她身边连个亲碴儿也没有啦……”

“好啊,骆姆妈,我去看看姨姨去吧。难得您跑一趟啊!荠荠(谢谢)啊!”马春秀翘着睫毛,高扬的眉头掠过一丝忧郁,她说,“奶妈噢,我看姨姨去吧。”

“去吧,去吧!应该的。人靠人生活,鱼靠水生存。秀伢儿就是三姨太太的至亲啊!”姆妈冯桂子和颜悦色的说,“一人有难大家帮,一家有事百家忙。阿花,你陪着你秀姐姐去吧,晚上头赶回来……”

“哟咿咿,要不是拨(给)阿秀姐姐当保镖,我才不愿进郑宅的高门楼大宅子呢!郑阿花努着嘴,嘟囔着打小时候起,总觉得格(那)么大的宅子,阴森森的,吓人捣怪的呢。”

骆姆妈乐颠颠领着姐妹俩来到郑宅,见了三姨太太白玉兰。三姨太太白玉兰脸孔明显的憔悴着,她头发散乱着,拉着马春秀这个外甥女的手儿,“哎吖吖”的喊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诉说。那个“花作蝉娟玉作妆,风流争似旧徐娘”的舞女形象荡然无存。

马春秀不由自己的一股热血涌上脑海,悲哀、怜悯之情在心灵盖上泛滥。姨姨其实心里很苦,曾经风光无限的姨姨,她格(那)美丽古(过)的人生就这样谢幕了吗?面对铺天盖地的舞女标签,她迷茫古(过),徬徨古(过),尽管是这个世界的冬天尚未离去,春天即将到来,人生的枯叶已烂,满地苍凉已去,但可怜的姨姨,仍然依着一棵欲绿的树,还幻想着二度焕发青春呢。她们是“夹缝中的一代?”在拥有很多前辈们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时,却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能获得原来名正言顺的东西。面对无法掌控人生的无力感,好像只能从怀旧和回忆中寻求肯定。她们是不甘心的一代——学会生存、感激磨难,而不放弃理想的火光。但现实社会往往抛弃了她们的一切,甚至连她们仅有的那点自尊心。

吃过晚饭,三姨太太白玉兰苦苦相留姐妹俩,马春秀和郑阿花无奈,就又陪她聊了大半宿。午夜时分,天空打了个豁闪,立马滚来一阵杂了旺天(咆哮)的雷声,紧接着,大雨劈头盖脸袭击了整个儿九坝村,街道上到处都积满了水,风把远处的树梢头刮得“呼啦呼啦”的响,就像波澜起伏的江面似的。堤坝那边,传来江潮撞岸的声音。这么大的雨,骆姆妈为姐妹俩准备好了被褥,只好让她们留宿。于是,马春秀和郑阿花就在郑宅住下来啦。

雨,铺开蛮大蛮大的像地毯一样的阴云,就开始落啊落啊,落得懒散啦,它斜着眼乌珠往大地上瞧瞧,黑漆漆的一大片,万籁俱静,雨滴儿上镶宝石,砸得茅屋湿漉漉,砸得瓦房叮当响,可是没人理啊,不值得啊,就撤退阴云,停啦,回家困觉(睡觉)去啦。

鸡叫头遍以后,郑大杭才从城里回来。郑宅静悄悄的,一排铭着郑字的大红灯笼在秋夜的凉爽风儿里飘逸,柔弱的光线照射着整个天井(院子)。楼阁脊梁的吞金稳兽,泛着淡淡的银辉,和星空遥相呼应。精雕细刻的挑檐高高的翘起来,伸向浩渺的天空,仿佛随时翘首以待黎明的光临似的。

大厅里四根粗壮的、暗红色的木柱兀自站着,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大家彼此身上都盘符着一只只玉麟鳞,谁也不好意思弦耀啦。立木顶千斤呢,你累啦,我顶着。我累啦,你顶着。可千万别让郑宅的大厦塌了呀。木柱弟兄们本来是肃穆地挺立着的,随着灯笼的晃动,它们的影子也像站累了的哨兵那样晃晃悠悠摇摆着,它们都昏昏欲睡啦。每根木柱之间,摆放着林林总总的江南名花,真乃“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香气袭人。谁要是悄悄儿听听,格(那)些名花儿在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呢。九曲回廊处处玲珑剔透的台阶上,放置着五花八门的常青瑞草,它们翘着兰花指,提裙撒袖,舒展舞姿,充满华贵、吉祥之气。

楼底下,几位太太的房间轩窗掩映,幽房曲室,木雕三檐四簇,层层龙凤呈祥。郑大杭在城里开罢市国大代表会议,被几个达官贵人相邀,在楼外楼花天酒地一番,然后坐上轿子,任轿夫悠悠哉哉,晃晃荡荡,一路向郑宅奔来。路过菜馒头郑阿五家门前时,传来一阵喧哗声。郑大杭撩开窗帘儿一望,外面人群喊叫声响成一片,听不清子丑寅卯。他悻悻然甩开窗帘儿,病态的眼乌珠乜斜着,骂声瘟鸡堕头,说:

“阿豹啊!外面搞啥花头(什么花样)?去看他们做撒西(干什么)呢?”

保镖勒格陈阿豹回应一声有数,就前去打听。勒格其实不是他的姓名,他是杭州窑头山人,姓陈名阿豹,自小追随师傅学习南拳,习武十五载,与外界几乎隔绝啦,养成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习惯。由于与人沟通存在障碍,让人觉得他难以与人相处,背地里用勒格形容他呆板、不灵活、一格筋。他肤色黝黑,性格暴烈蛮横,打斗凶狠,眼乌珠灵活锋利,体形偏瘦,长手膀(胳膊)长大脚膀(大腿)的,走路一阵风,颇有武林群侠风范。

勒格陈阿豹了解情况之后向郑大杭回话,说:

“老爷,阿豹打问过啦,是小队他们……”

“瘟鸡坠头!撒西(什么)小队!记牢(记住),是民团!”

“嗯嗯,老爷,是民团……可是,他们牌子已经挂出来啦,写的是钱塘江小队……”

“好啦啦啦!说吧,他们出了撒西(什么)事情啊?”

“嗯嗯,老爷。阿铁、阿土他们救回了阿旺郎中的男伢儿……”

“阿旺的男伢儿被谁绑架啦!?”

“巴子……嗯嗯,就是赵子龙原来的手下……据说,这巴子原来叫钱阿多,也是杭州半山人,从小习武,不晓得怎么到啦上海……”

“同虾儿个一只!”郑大杭骂骂咧咧,狠狠地说,“回郑宅!”上次赵子龙的事,就让他窝火憋气。本来安排得好好的,你赵子龙来郑宅,我郑某人摩顶放踵,不放一枪一弹为你敞开大门,你们顺顺当当接走那贱女伢儿马春秀,完事大吉!你赵子龙冥顽不灵,偏要横生枝节,反误了性命一条,引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让好事变成坏事!真是盲人瞎马,夜半临深池啊!害得郑某人破费大洋不说,还在众乡亲面前牵头皮(被人背后议论)。罢啦就罢啦,又冒出个巴子骆儿(白痴),落拓不羁,来阿旺郎中家寻仇……咦?阿铁小伢儿他们怎样救回阿旺郎中的男伢儿的呢?这小子脑子没进水,还挺有智谋呢?比菜馒头他阿爸郑阿五强多啦,可不能小瞧这小子啊!小小年纪,背城借一,一劈赵子龙,二砍鬼子密探,三从沪上救回小伢儿?郑铁头名声大振啊!难怪警察局夏局长、军管区金主任都对这小男伢儿赞不绝口呢!拿郑铁头对比自己的亲亲的孙伢儿郑福土,孙伢儿就逊色多啦!不行,自家的一把破扫帚也值万金呢!孙伢儿虽然没大的能耐,自己偏要非常珍视,敞帚千金嘛!要好好帮帮孙伢儿阿土,扶他站起来,让他成长为一棵大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我的独苗儿郑福土呵,爹爹(祖父)恨铁不成刚啊!你可是正宗的书香门第啊!想当初,郑某人的祖宗郑允浩乃康熙皇帝亲自钦点的状元郎呢!他文功武略,提笔指点皇帝文章,跨马征讨叛逆之贼。一人得道,郑家三代鸡犬升天哪!格(那)年祖宗郑允浩回杭州,火树银花合,钱塘铁锁开,整个杭城焰火灿烂,花彩通明,万人空巷……后来,郑家又出了我郑某人,虽不及祖上皇恩浩荡,却也以护送黄兴大将军而名垂青史啊!好啦啦啦!老祖宗堆金积玉夸豪毅,怎奈子孙后代煮鹤焚琴不争气啊!此一时陂一时啊,断鹤续凫,一代不如一代啊!

郑大杭瞄一眼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房间,撇撇嘴巴,不屑地向三太太白玉兰的房间走去。他路过一个房间时,发现屋里的灯亮着。他想起来啦,这是马春秀住的那间屋子啊!这女伢儿,不是搬到菜馒头郑阿五家去了吗?这贱女伢儿马春秀难道回这里住宿啦?怪哉?

郑大杭再瞄一眼大太太和二太太的房间,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声响。他摘掉金丝眼镜,揉搓一下病态的眼乌珠,爬在窗棂上听听,又仔细的瞧了瞧。哈,吹灭灯挤眼儿,正好干看不见的勾当啊!哈,有均匀的、女伢儿的呼吸声。他猜想,这美得勾人灵魂的马春秀一定回这里住宿啦!一想起这女伢儿,他的酒劲儿就往上窜,气就不打一处来!我郑某人堂堂正正的市国大代表,有钱有势有地位,纳你马春秀为第四房姨太太又有撒西(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洋学生嘛,不就是长得毛好看(太好看)嘛!哈,还觅死觅活不答应?食毛践土,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呢。还有三姨太太,读书尚微,不懂绳锯木断的大道理,亲姨侄女怎么啦!过去皇帝老子在蒙古讨老婆,姑姑、侄女儿、重侄女儿、重重侄女儿一踏刮子(一股脑儿)全讨回后宫,睡完姑姑睡侄女儿,睡完重侄女儿再睡重重侄女儿,亲上加亲,老马识途呢!小小马春秀瞧不起我郑某人,也没让土匪赵子龙抢走,却看上了郑铁头那穷酸小子!好啊!今晚我郑某人就来个横刀夺爱,不愧不怍,恁般一头好亲事作成她,她倒千推万阻,不识抬举!郑大杭蹑手蹑脚走近马春秀的房间,隔着窗玻璃,看见马春秀穿了件淡青湖绉衬衫,懒洋洋的躺在铺着杭绣床单的钢丝床上,半身复盖着圣母图案的法国产毛巾被,发鬓垂在耳边,把她媚人的面庞恰到好处地斜枕在绣花枕头上。凌乱的前刘海下面,一双弯弯的优雅眉毛还是那么飞扬,水汪汪的眼乌珠微微合着,像是在睡梦中想着撒西(什么)甜蜜的事儿。

郑大杭按奈不住春心荡漾,他捂着鼻子,尖着声儿喊道:

“阿秀!阿秀!快起床呀!”

“谁呀?骆姆妈吗?”马春秀糊里糊涂起来啦,刚拉开半扇儿门。郑大杭一个箭步就闯进来啦,他一只大手掐着马春秀的头胫(脖子),一手使劲扒她的裤头。马春秀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嘴巴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放手……你放手……我喊阿花啦……”

“不识抬举!你喊郑铁头去……答应我,不然让你吃腿儿饭(当卖淫女)去……”郑大杭纠缠着,心虚的一回头,发现小床上坐起一个女人家,再一细看,女人家又不见啦,他以为是幻觉,就更肆无忌惮的与马春秀撕扯起来。

其实,郑大杭看到的女人家正是郑阿花。面对突其来的魔鬼郑大杭,被从睡梦中惊醒的郑阿花简直懵啦。不是在自己家里吗?怎么有男人家闯进来啦?哦,这是在郑宅啊!哟咿咿!郑大杭回头看她时,她机智地躲到小床下藏起来啦。是啊,我们两个女伢儿根本不是郑大杭的对手,姆妈说过,‘与其当一辈子乌老哇儿(乌鸦),不如当一回雄鹰,’必须智取。

郑阿花环顾四周,瞧见了桌子上的暧水壶。对,用开水烫他,这是骆姆妈晚快边儿(傍晚)才烧好的。都说开水淋屁股,豚鼠(臀熟)。我偏不烫屁股,要让你色魔郑大杭额角头熟!她果断的把暖水瓶拿在手里,怒不可遏,伺机袭击郑大杭。

马春秀瞅准时机,一狠心,一口咬住了郑大杭的左手指头。钻心刺骨的疼痛使郑大杭撒开右手,他使劲儿一个巴掌打在马春秀的脸上。马春秀一面坚决反抗,一面发出小母狼一样的嚎叫声。

“阿花!阿花!……姨姨……骆姆妈……快来救我……”

喊声把郑大杭激怒啦,他把马春秀推到墙角里,抽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病态的眼乌珠里迸发着凶残的光,他气喘吁吁,心里骂着:

“同虾儿个一只,我让你到妓院里去体验体验,骚货,早已不是撒西(什么)正经东西啦……”

但是马春秀激烈地反抗着,郑大杭感觉有些败兴,气急败坏踹了马春秀一脚,刚打算离开,头上突然被撒西(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哗的一声,滚烫的水浇了他一头胫(脖子),眼镜掉啦,痛得他差点儿叫出声来。郑大杭故作喝醉酒的样子,爬在地板上,摸索着找到眼镜,胡乱擦拭一下慌手慌脚戴上,这才发现确确实实还有一个女伢儿在屋里。

两个女伢儿急急忙忙穿好衬衣,她们跳过床头,用枕头、花瓶、鞋子、床上的小扫帚、镜子、杯子、脂粉盒子等为武器,雨点般的砸向郑大杭。她们一边扔东西,一边愤怒地、竭斯底里叫骂起来:

“六畜不如!……呜呜呜……禽兽不如的老东西!……呜呜呜……让老天爷千刀万剐!让你不得好死……猪狗不如……呜呜呜……”

“恰头撇脑的!色千千的东西!人面前是个男人家,人背后就是不知廉耻的恶魔!”

郑大杭头颈(脖子)被烫伤啦,又被花瓶砸折了腰,不由他火冒三丈,拼着老命站起来,像一只年迈的公野猪一样,丧失理智地挥起拳头,疯狂地向马春秀、郑阿花扑去。郑大杭刚走几步,就身不由己的倒在地上啦。

撕打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动了骆姆妈,她惊慌失措喊醒了三姨太太白玉兰:

“三太太!三太太!快起来,不好啦!老爷在阿秀、阿花房子里,他们打起来啦呀!要出人命的呀!这是格(那)门子事啊……”

三太太白玉兰正作着恶梦,她梦见一只七寸毒蛇死死地缠绕着她的胴体,她想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儿。骆姆妈绝望的哭喊声终于吵醒了她,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情时,她一个打滚儿跳下床,穿着一身睡衣,像脱缰的大母牛似的冲进房间。郑大杭一惊,艰难地抬起头,一副痛不欲生的狼狈样儿。马春秀、郑阿花却不依不饶,她们跳起来扑向郑大杭,一左一右,狠狠地把他的手膀(胳膊)咬了几口。郑大杭只是痛得歪咧着大嘴巴,倒吸口冷气,毫无还手之力,嘴巴嚷嚷着“好啦啦啦,吾醉啦,醉啦……”

三太太白玉兰穿着时尚的睡衣走上前去,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地骂道:

“你们成何体统?还像个老爷的样儿吗?还像个女伢儿的样儿吗?这是大名鼎鼎的郑宅,仁义礼智信,三纲五常,君是君臣是臣,没有吃喝嫖赌,没有歪门邪道,没有男盗女娼,郑家祖祖辈辈上定的名份,来教化老百姓的,来维护九坝村的伦理纲常、政治制度,郑家的五常禀于五气、合于老天爷……”

郑大杭羞愧难当,颜面扫地,恨不能有个地缝隙儿让他一头钻进去。他只好顺坡下驴,一手掩面,一手拽着袍子的下摆,气哼哼地站起来,歩履蹒跚的扶着墙壁,一步一挪,躲进书房去啦。

三太太白玉兰指桑骂槐数落一顿,被骆姆妈搀扶着回到自己房间,随便穿好衣裳,她又穿着高跟皮鞋巴达巴达拐进马春秀的房间。马春秀和郑阿花姐妹俩还在那里呜呜地哭,梨花春雨,十分伤心。三姨太太白玉兰先安慰郑阿花几句,然后抱着亲亲的外甥女儿,泪水打湿了妖艳、美丽的面庞。她用发自心底的话说:

“秀儿,你父母都落了难,姨姨就是你唯一的亲人,姨姨再也不能让你受苦啦。我替你父母作主啦,你和阿铁赶快把婚事办了吧,那是个好男伢儿。原来啊!我打算堂堂正正把你嫁过去的,用八抬大轿,吹吹打打,风风光光的。谁晓得出了这档子事儿。你们天亮就回去,再也不要过来啦。结婚吧,结婚吧,姨姨为你准备好了上好的被褥,都是在杭州城新做的;还有两身冬天的衣裳,那是上海带回来的;两身夏天的衣裳,也做好啦,都带过去。完啦,我再找阿香婆和阿铁姆妈眯一眯(商量),择个好日子把事儿办啦,过你们两个人的好日子去吧!结婚了,想念书就念书去吧。不想念了,就好好过日子,生伢儿。姨姨今生今世不会生伢儿啦,你们就多生养几个吧……还有,今天这件事情,那老东西也没得逞,就不要给阿铁说了,他那么年轻,性子烈,晓得了还不找到郑宅闹事儿呢……”

马春秀、郑阿花眼泪汪汪地点点头,算是答应。

东方的曙光挣扎着探岀额角头,使劲儿透射岀一缕微弱的光亮,如同古庙里的佛顶珠,黯然无光,怎么瞧都像是风地里的一盏灯,不晓得撒西(什么)时候灭呢。一大片灰雀子为了古(过)江还是上山叽叽喳喳吵闹着,最终成了同窑烧的缸瓦,一心一意飞过郑宅上空,还绕了个迷人的圈儿,然后就像旋风一般飞走啦。天空仍然不是格(那)么清晰,梦幻般的迷雾缠绕于千姿百态的青树干上,树上的蝉儿放个屁,猴子洒尿的滴答声,土拨鼠打洞的沙沙声,吹杨柳哗啦啦,都被巧儿〔鸟儿〕用作美妙绝伦的交响乐。伴着这大自然的乐章,巧儿〔鸟儿〕们一阵阵银铃儿般的歌唱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撒西〔什么〕阳春白雪唱法、下里巴人唱法、民族唱法、美声唱法都用上啦,就象傻阿欢赶鸭子,全来啦!一条大船载着一轮红彤彤的朝日,从沙河的源头方向飘来,光线轻轻儿串起一片又一片海棠的枝叶,悄悄儿洒在山墙外面的小路上,影影绰绰,婀娜多姿,串成一串三姨太太白玉兰的屡屡思恋。

微风掠古〔过〕,三姨太太白玉兰还久久地伫候窗前,面孔写满了忧心忡忡的心结。送走了马春秀和郑阿花,三姨太太白玉兰扭动着腰肢来到书房,见郑大杭哼哼唧唧病秧秧的样子,又生气又好笑。她那眉眼飞舞着,嗲嗲地劝慰着,煞是生动。她说:

“哎吖吖,老头儿,别生气啦,格(那)儿痛,我揉揉……哎吖吖,头颈(脖子)烧伤了还是烫伤啦?哎吖吖,骆姆妈!快,让人去请阿旺郎中来……”

“好啦啦啦……请撒西(什么)郎中……哈……没教养的,吃腿儿饭的(卖淫女),虾儿个一只……不就喝醉了么……”郑大杭难为情地咧咧着,脖颈儿火辣辣的痛,痛得不住地吸溜着,“是……是开水烫的……菜馒头的妖精女伢儿,贼骨头啊……”

三姨太太白玉兰明白,郑大杭是怕丢人现眼,臭狗熊贴膏药,耍上〔伤〕啦,丑事儿传出去有失身份呢。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撒西(什么)世道啦,女伢儿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小丫环啦!老爷你不碰碰钉子,还真不晓得兔子急了咬人呢。想拿阿秀作第四房姨太太,休想!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冒天之大不韪,还有撒西(什么)道德底线可言?不知羞耻的人,还有何美德可言?谁逆着风撒灰呢,灰不落谁的眼乌珠才怪呢!黄花晚节不保,惹得一身骚,活该!

骆姆妈早站在书房外面啦,听说开水烫伤了老爷,心里暗暗说,“烫得毛〔太〕好,谁让你老不正经啊?”她嘴上却说:

“老爷不小心烫伤啦,我这儿有偏方呢……”

“哎吖吖,撒西(什么)偏方,有用吗?”三姨太太白玉兰故作着急的样子,说:“哎吖吖,老爷喝醉酒啦,不小心让开水烫啦。撒西〔什么〕偏方啊?”

“冰片,还有米醋。”骆姆妈慌里慌张的说,“上毛子(上回),阿旺郎中来府上说古(过)的,冰片三钱,米醋半斤。还要啊,将冰片放入米醋瓶里,使冰片溶化啦。再摇匀,再涂擦患处就行啦,一日要涂十几次呢。功效毛好(太好),止痛消肿。主要呀,用于烫伤,水泡没有破裂的……”

“哎吖吖,我瞧瞧。”三姨太太白玉兰叫道,蹑手蹑脚在郑大杭头胫(脖子)上左看看,右瞧瞧,作出心疼的样子说,“哎吖吖,还好,没水泡儿。骆姆妈,快去吧,把冰片和米醋弄好送过来……哎吖吖,还有,告诉阿豹,就说老爷生毛病(生病)啦,这几日休息养身子骨呢,有撒西(什么)事情儿,拨(给)我汇报,我再让他处理吧……哎吖吖!”

郑铁头不记得是杭剧里撒西〔什么〕戏文啦,有个相公唱道,“相公儿去趟金山寨,带回精兵三千整”。哈哈,马三虎不光救回了阿旺郎中的男伢儿,还把上海土匪头儿巴子钱阿多策反回来啦。马三虎、巴子钱阿多这两个老倌儿,两把号吹成了一个调调儿,真是想(响)到一块儿啦!这让郑铁头兴致大增。巴子钱阿多带回十几个人、七八枝枪,这可不是月亮光里晒稻米,是实实在在的人和枪啊!巴子钱阿多好像程婴告密搜赵武,舍儿救孤,钱塘江小队的势力一下扩大啦啊!省军管区,市警察局对巴子钱阿多归来十分重视,这不,夜里头,还在半山安排拨(给)巴子钱阿多接风呢。

郑铁头喜上眉梢,大步流星地迢(走)在半山上,郑福土、马三虎一行十几个队员紧紧跟在后面。半山,杭州城北丘陵,打郑铁头记事起,这半山名叫皋亭山,因南宋时在半山腰建有娘娘庙和流传至今的“半山娘娘”民间故事而出名。后来啊,他到浙江省立警察学校上学,有年放暑假回来陪姆妈冯桂子到娘娘庙还愿,他还说皋亭山如何如何,不想有位进香的主儿听到啦,瞧瞧他,说,皋亭山俗称为半山,我们已这样叫了许多年啦。

郑铁头摇摇头,物是人非啊!无论这小山包包叫撒西〔什么〕名字,对他来说轻车熟路。半山与江干丁桥镇的黄鹤山等诸山一脉相连,自西向东北绵亘十余公里。半山山里的路已经算平的啦,即便有倾斜的地方,也并不显得多么陡峭。一边绕着山脚,一边临着溪水,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烂泥巴,郑铁头用电筒一照,布满了布鞋、草鞋和光脚丫子的印痕,有些段落,还夹杂着山羊、水牛的蹄印。沿西山一带,笼罩着一片柿子树,随手摇摇,就有即将成熟的、火红的柿子掉落在地上。溪水两边遮遮掩掩长出许多矮小的灌木,黑郁郁的一片,重重叠叠,就像有十万将士在那里悄悄埋伏着似的。不远处,钱塘江的波浪声在山湾里回荡着,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宏大。走出山的阴影,月亮把裸露的山道复盖起来,郑铁头一行人的影子便被斜斜、影影绰绰地映在草地上,拖得长长的,像一条被撒西〔什么〕神力拽着的黑色丝带。

听马三虎介绍,半山这儿是巴子钱阿多的老家。巴子本姓钱,名叫阿多。听老倌们(那些人)说,他们钱家是当年钱鏐的后裔。传说钱鏐的阿爸叫宽,宽见老婆生的男伢儿长得丑,就把男伢儿扔到江中,被在江边洗衣服的一个老婆婆救下啦。宽看见没把男伢儿淹死,但心中还是一百个不乐意,连正眼都不瞧男伢儿啦,取撒西〔什么〕名字呢?是老婆婆要留下他救下来的伢儿,那么就叫婆留吧。上报户口男伢儿大名就叫钱婆留。钱婆留长大后是身材高大,力气很大,机智过人。曾投靠地方上的乡团“杭州八都”,在董昌手下当偏将,后来因打仗厉害于923年接受后梁的册封,当上了雄据两浙的吴越国王,都城就是杭州。皇帝出宫,前呼后拥,好不威武。钱婆留当了皇帝后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好听,想改个名儿,下面大臣告诉他:“把钱婆留三个字中间的那个婆字去掉,把留下来的留改成鏐就行啦。后来这个国王就改名叫钱鏐,就是吴越国的开国皇帝。巴子钱阿多在上海混时,经常以钱鏐为荣呢。”

马三虎继续介绍说,往事越千年,钱姓万万千,可是独独他钱阿多是穷光蛋一个,他心中不平,于是跟随叔父勇闯上海滩,阴差阳错当上了赵子龙匪帮的二当家。赵子龙背起棺材寻死之后,三当家扛头和他争大当家的宝座,两个人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几天前,三当家扛头私自绑架了阿旺郎中的男伢儿,正当巴子钱阿多不晓得如何处置时,郑福土、马三虎、独眼神三人前来求见。巴子钱阿多心想,马三虎怕是来讨那个小伢儿的吧。既然杭州老乡找上门来啦,就一定要拨(给)足面子。大兄长赵子龙不在啦,我巴子钱阿多这个二当家自然就是大当家啦,你三当家扛头就是二当家啦呀。你若不服,咱就张飞卖肉一刀切,白刀子进,红刀子岀,走着瞧吧!往后啊,有你扛头的好果子吃呢。

原来啊,郑福土和马三虎他们一到上海巴子的老巢,郑福土就安排阿狗、阿壮埋伏在附近,相机接应,他自己和独眼神扮作马三虎随从,让马三虎走在前面,直奔巴子钱阿多而去。——百斤担子加铁砣,重任在肩啊!马三虎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一心想在郑福土面前露一手,他一双铜铃眼乌珠豁闪豁闪,他把要说的话进行了梳理,力争叙述得井井有条。马三虎单刀直入地对巴子钱阿多说:

“第一,我们弟兄几人是来投奔你巴子钱阿多老弟的,请求看在杭州同乡的份上,予以收留。第二,车家埭是你阿爸的老娘舅家,车阿旺郎中晓得吧,比你高了一个辈分。而阿旺郎中的男伢儿小豆子,就是你的表弟啦。打人难打头,做贼难偷牛。小豆子伢儿葛毛(现在)在你老弟手上,还望多行方便。第三,咱们杭州半山娘娘庙的娘娘显灵啦,言及要凑够一千名姓钱的人,名字中有多字的男伢儿一同去半山进香,杭州城父老乡亲就可以免除灾难啊。你老弟本姓钱名多,正好算一个啊!再说,钱塘江小队成立啦,我们一块回去打小日本鬼子啊……”

乡情亲情如钱塘江大潮一般向巴子钱阿多袭来,正在他将信将疑之时,三当家扛头在一边煽风点火,出言不逊,说要解救小豆子可以,若不奉上五百大洋,此事免谈。马三虎肌肉暴突,气得“哇啦哇啦”大骂起来,骂三当家扛头卑鄙无耻,言而无信,不讲道上规矩。三当家扛头拔枪要向马三虎射击时。独眼神左眼一个眨巴,抢先一歩,手起枪响,三当家扛头应声倒地,气绝身亡。三当家扛头的死党大为不满,骂骂咧咧一涌而上,长枪短炮唰的一下指向马三虎。危在旦夕,说时迟那时快,一特骨子(霎时)独眼神拔枪就一阵乱射,“啪啪啪”现场乱作一团。听见枪声,阿狗、阿壮拿着匕首就冲进来,一人抱着一个土匪就扭打起来。眼看趋势失控,巴子钱阿多飞身而起,他右手执一颗手榴弹,左手随时准备拉线。他说:

“你们都是十三点(脑子有问题)吗?小比样(没腔调的小子)!敢动吾(我)的朋友?王撕王(不要命了)?哈来来(不计后果),侬想哪能(你们想怎样)?三当家伊(他)错气(讨厌)泥心(恶心),让伊(他)西赤老(死鬼)西(死)去吧,吃桑活(被人揍了)弄特(干掉)了,活该!愿意跟我巴子干的,留下来!不愿意吃回汤豆腐干(吃回头草)的,可以脚板擦油——走人!”

一颗手榴弹让郑福土、马三虎、独眼神化险为夷,还救出了阿旺郎中的男伢儿小豆子。扛头的几个死党走后,巴子钱阿多的队伍只剩下十几个弟兄。郑福土建议巴子钱阿多要做长远打算,上海趋势尚不明朗,日本鬼子随时要进攻,不如把队伍拉回家乡,和马三虎的旧部合兵一处,在半山成立一个小队,为保卫家乡出力。巴子钱阿多感觉主意不错,他和郑福土、马三虎约了时间,打算在半山娘娘庙插血为盟,结拜为生死弟兄。

半山的另一面,一行人也走的匆匆忙忙,这是回到杭州的巴子钱阿多和他的十几个弟兄们。对巴子钱阿多来说,故乡的一切最使他班牢〔情绪激动〕啦!一座座吴山呀挡不住,家乡风儿呼啦啦的吹,喉咙的哪个钱江的涛声啊,吼的西子湖畔彩霞满天飞。当年离家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半山路啊,今朝又顺着把家回。水乡走来的女伢儿啊一个个还是那么俊美。山路愈走愈平坦,巴子钱阿多仰头望去,娘娘庙灯火阑珊,就在前面,马三虎、独眼神站在娘娘庙前迎接他。巴子钱阿多惊喜地走进去,庙还是从前的样子,很小,娘娘的牌位光秃秃地立在神龛里,半边帷幔拖在地上。墙壁上还挂着多子多福、手到病除、马到成功、有求必应、消灾赐福等破旧匾额。木香炉里燃着一炷香,只是摆放在地上。一张破裂的供桌看不见烛台,代替它们的是两个大白萝卜,上面插着两根燃烧正旺的蜡烛。还有两张供桌并排而放,上面放着一桌子丰盛的晚餐。

巴子钱阿多喜上眉梢,说:

“马阿哥!难道姑姑(娘娘)呀到(晚上)真的显灵啦?一拉(他们)啊里只(哪个)准备的啊!吾(我)淌口水呢!”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庙门外走进来一个头戴礼帽,身着绸缎袍的汉子。他拿掉礼帽,光秃秃的脑袋下,有一张胖嘟嘟的麻子脸,一双小小的、笑眯眯的眼乌珠,上下打量着巴子钱阿多。巴子拔出盒子炮,说:

“撒拧(谁)?做撒(干什么)!”

“钱阿多。息怒,息怒!我不是外人,是你老娘舅!是来欢迎你的。吭吭。”来人胖嘟嘟的麻子脸笑成了弥勒佛,他双手抱拳,客客气气地说。

巴子钱阿多怒不可遏:

“拉刚(瞎说)!我要转去(回去)!那(你们)赤老(骗子)!郑福土、马三虎慕客(流氓)!郑福土、马三虎弄怂(戏弄)吾(我)!郑福土、马三虎促掐(恶毒)!”

“钱阿多老兄,小弟郑福土这厢有礼啦。”郑福土快歩走进来,双手合十作揖,挺着大肚皮,大胖脸坏坏的奸笑着,眯缝眼乌珠挤成了一条线,“钱老兄多虑啦!放心吧,快入座吧,省军管区金安杭主任来看望你啦,你们还是亲戚呢!”

巴子钱阿多收起枪,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笑,深深鞠躬,表示歉意。

“别急吼吼(急匆匆)好不好,吭吭。”来人既秃又麻,一说一咳嗽,只是一双小眼窝珠满是笑意,他说,“我是半山村的金安杭,现在是省军管区主任。你姆妈金阿娣在世时候,论辈分我叫她阿姐,你呢,自然叫我老娘舅啦!”

“老娘舅好!”巴子钱阿多又一次深深鞠躬。

“你再回头看看,那是车家埭的阿旺郎中,他是你阿爸的老娘舅家。吭吭。这次你救了阿旺郎中的男伢儿,我们都感激不尽啦。”金杭安乐呵呵的说。

阿旺郎中和巴子钱阿多紧紧握手。

“你瞧,我们市警察局夏局长也来啦,钱塘江小队队长郑铁头都来啦。吭吭。大家都是欢迎你的啊!”金安杭仍然笑着,“阿多啊,你要回家乡来发展,回来保卫家乡,说明你热爱家乡,山亲水亲人更亲啊!吭吭。这出戏啊!是郑铁头小队长出的主意,不然,请你还不回来呢!吭吭。军管区正在扩大地方武装,我想啊,你把你的人马拉回来,和马三虎的人马合二为一,你任队长,马三虎任队副。小队嘛,就叫半山小队。将来力量扩大啦,就编成一个中队。今天呐,我们小备薄酒,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来来来,让你的弟兄们入席!大家入席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哈哈,钱阿多啊,客从沪上来,乡情更浓烈!”市警察局长夏树立一拐一拐走过来,抓着巴子钱阿多的手说,“欢迎你们,我们接个套(商量),回来保卫大杭州,一起打东洋啊!古(过)去,你我是猫和老鼠的关系;葛毛(现在),你我是一家人啦,面对小日本鬼子,我们携起手来,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噢!”

郑铁头和巴子钱阿多拥抱在一起,他明亮的眼乌珠狡黠的忽闪忽闪:

“钱阿多大哥啊,我郑铁头这个导演还合格吧?”

郑铁头的一句话,引得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

头毛(刚才),几片火红的枫叶儿毫无缘由地就飘起来啦,荡悠悠悄无声息的落在山坡上。噢,小西山的秋天显得妩媚而美好,天高云低,晴朗的天气就像玻璃一样透明,雁行排空,如诗如韵,叫声如琴瑟奏鸣。庞大的白鹭族群望着远去的大雁,一息息〔一会儿〕在高不可攀的蓝天上追逐着嬉戏,一息息〔一会儿〕又在树枝上舞蹈,兄弟姐妹还兴高彩烈地议论起来,说人家是秋天南飞的游击队,春天回归的破落户。白鹭姆妈说,伢儿们你们糊里达喇(粘粘糊糊),别嚼舌头啦,大家都错啦。大雁朋友是蓝天上的一道美丽音符呢。秋天,它们是南飞的旅行者,特别在春天,它们纯粹是春天的使者啊!一只燕子的来临说明不了春天,但当一群大雁冲破了三月暖流的雾霭时,春天就来到啦。

在淡绿的江边滩地上,小溪边,落下来几十只觅食的白天鹅,像传说中条竿儿〔身材〕毛〔太〕好的百花仙子,舒展手膀〔翅膀〕拍几拍,洁白的、珍珠似的羽毛顿时闪闪发光。有几只小天鹅呀呀吵着跳进江里,游泳时脖子伸直,两翅贴伏,体态幽雅。旁边一只可怜兮兮的野小鸭问姆妈,都说我是丑小鸭,我撒西(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白天鹅啊?姆妈说,古往今来,天鹅就是纯真与善良的化身呀,只要我们多作善事,你就会变成白天鹅的。野小鸭听啦,来了信心,呷呷叫着振翅向白天鹅游去。

钱塘江轻轻的吟唱着,船来舟往,号子声声。江边低凹的草场上,一片水巧〔鸟〕儿的喧噪声,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江水淹没了绿洼洼的草丛,露出水面的沙滩和黄土埂上,几只乌老哇儿〔乌鸦〕和喜鹊儿在互相叽叽嘎嘎地争吵着,各不相让。喜鹊仗着人多势重,来了个钱塘江里洗被单,大摆布:它们扑扇着手膀〔胳膊〕,像是准备起飞的样子,把江水溅得四处飞扬,一特骨子〔瞬间〕把乌老哇儿〔乌鸦〕全吓迢〔走〕啦!刚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栖息着几只鱼鹰儿,几只水獭示威似的呱呱叫着,在周围游来游去,仿佛说,“你们待这么久啦,我都看不落去〔看不过去〕啦!该滚蛋啦!”不晓得名字的水草已经泛黄,一株杉篙上黏腻着成排的蜗牛儿,它们静静的躲在躯壳里,有的把门儿都关上啦!

省军管区主任金安杭在省军管区召开会议,转发省军管区命令,责令杭州城乡所有中队、小队集中分片进行军事化训练。郑铁头小队和巴子小队合并为一个中队,名叫钱塘江中队,队部设在九坝村的一座破庙里。郑铁头因为有文化,又是后补军官,被任命为中队长;巴子钱阿多为副中队长;牛曲蟮为参谋。郑福土、马三虎两个人都晋升为各自小队的小队长。他们中队被分派在九坝村小西山训练。八十多人领到了十三把汉阳造,大家戏称为吹火筒。郑大杭为掩饰自己对马春秀、郑阿花的骚扰,狠心掏了一笔钱,把早就答应为郑铁头他们购买的五把盒子炮也送到队员手中。郑福土小队有十一把枪,马三虎小队有二十三把枪,怎么说也算是一支真正的武装啦。

在几名教官的一声令下,队员们开始在小西山下练习冲锋、搏击、卧倒、握枪、瞄准。当然射击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子弹欠缺,每小队只能抽出十人进行射击,阵阵枪声,震耳欲聋。在钱塘江中队的训练场上,杭州驻军专门派出一名领队张教官,为队员讲解步枪打靶要领,教队员熟悉相关的打靶知识,提高搏击技能,增强救国意识。

张教官,北方人,足智多谋,时常挺着红鼻子头,刻板而不苟言笑,可是讲起笑话来啊,格〔那〕是一个绝。他拨〔给〕美髯翁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于右任当古〔过〕警务员。一天,闲来无事,警务班长让警务员们轮流讲笑话,讲的不精彩还要罚站。

轮到张教官啦,他眯一眯〔思考〕,然后讲道:

树上各咎〔站〕着两只巧〔麻雀〕,一只乖巧〔麻雀〕、一只哈〔坏〕巧〔麻雀〕。

哈〔坏〕巧〔麻雀〕对乖巧〔麻雀〕社〔说〕:‘你朝过挪一哈〔向我靠拢〕’。

乖巧〔麻雀〕社〔说〕:‘挪不成,再挪奏载哈起〔掉下去〕咧!’

哈〔坏〕巧社〔说〕:末四〔没事〕,载哈来〔掉下来〕饿〔我〕搂着你。

乖巧〔麻雀〕害臊滴〔害羞地〕社〔说〕:‘哈松!’

结果,警务班长和警务员们都没听懂,他们都是南方人,于是要罚张教官的站罚。这时,美髯翁于右任出现啦,他手捋美髯,说:

“拿笔墨纸砚来!”然后他笔走龙蛇,唰唰唰写下几组成语:“朝思暮想、暗送秋波、半推半就、花好月圆。”

“来噻!”警务班长如梦方醒,他翘着大拇指说,“原来你结棍〔厉害〕啊!学富五车啊!佩服之至啊!”

张教官来到小西山训练场,往台上一站,板着面孔用北方口音说:

“狗日的立正!给老子挺胸突肚!呵呵,训练必须严格,要练出真本事,在战场上才能克敌致胜。竖起耳朵听着:基本教练口令动作规定,一、徒手各个教练;二、持枪各个教练;三、班教练;四、排教练;五、连教练。咱们一项一项的学习,必须严格、认真对待。我这里呀,给你们讲个军事训练的故事。呵呵,话说春秋时代有个伟大的军事家名叫孙武,有一天去见吴王阖闾,吴王问他能不能训练女兵,孙武说:‘可以。’于是吴王便拨了一百多位宫女给他。孙武把宫女编成两队,用吴王最宠爱的两个妃子为队长,然后把一些军事的基本动作教给她们,并告诫她们还要遵守军令,不可违背。呵呵,不料孙武开始发令时,狗日的宫女们觉得好玩,都一个个笑了起来。孙武以为自己话没说清楚,便重复一遍,等第二次再发令,狗日的宫女们还是只顾嘻笑。呵呵,这次孙武生气啦,便下令把队长拖去斩首,理由是队长领导无方。吴王听说要斩他的爱妃,急忙向他求情,但是孙武说:‘君王既然已经把她们交给我来训练,我就必须依照军队的规定来管理她们,任何人违犯了军令都该接受处分,这是没有例外的’。呵呵,结果还是把队长给杀啦。宫女们见他说到做到,狗日的都吓得脸色都吓绿咧。呵呵,第三次发令,狗日的没有一个人敢再开玩笑啦”。

一些队员听啦,认真起来,再也不敢嘻嘻哈哈胡打乱闹啦。张教官耸耸他那副高大的红鼻子,视线冷却,虽然不苟言笑,但人较随和。有个队员问,古代军队出操怎么喊口号啊,张教官操着浓厚的北方口音回答说:

“他妈的站好啦!听老子讲!呵呵,在古代呀,比如盛唐吧,所有的军队都要出早操,开始的时候,狗日的就吹笛子,笛笛笛,笛笛笛,笛笛笛。后来呢,笛子不是麻烦费劲儿嘛!呵呵,有个军官狗日的就发明了牛皮战鼓,出操时就咚咚锵,咚咚锵的敲,再后来呢,牛皮战鼓天长日久也容易破呀,这时候狗日的军号就出现啦。开始是用的牛角尖,后来用的是牛的大小腿骨头,用的时间长了,一受潮,有股子腥臭味儿,呵呵,狗日的又发明了铜号,嘀嘀达,嘀嘀达,嘀嘀达。蛮带劲的。那时候呀!铜值钱呀!铜号少着呢,这样就有的队伍出操时就没有军号呀,怎么办?呵呵,狗日的就喊号子:‘走球子走,走球子走,走球子走呀走球子走!’?大家感觉新鲜,于是乎,呵呵,所有的队伍出操时就都不用军号啦,狗日的都喊‘走球子走’啦。呵呵,从那以后吧,笛子、牛皮战鼓不用了,就只剩下军号啦。军号那个一吹啊,哒哒笛、哒哒笛,狗日的一个个都冲锋啦,视死如归,以一抵十啊!那么呀,‘一二一,一二三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晓得吧?呵呵,是从北洋军阀吴佩孚的队伍开始的。有个军官不识数,出操时只能数到四,就只好喊‘一、二、三、四’。别人说你来个花样嘛!他狗日的灵机一动,就喊出了‘一、二、一’……呵呵……”

军训休息的时候,张教官鼓励郑铁头和巴子钱阿多给队员们讲几句话,巴子钱阿多推说自己讲不好杭州话,就支持郑铁头来讲。郑铁头略加思索,大而明亮的眼乌珠洋溢着光彩,他说:

“几位教官特别是张教官,为我们上了精彩的一课,我们要牢记(记住),不能给张教官滴脑儿(丢脸)!全中队所有队员,要遵守纪律,不许寻事儿(找岔)、不许闹架儿(吵架)、不许说造话(假话)、不许杀瘟猪(敲竹杠)、不许吃酒、不许乱困(睡)女人家!所有队员要改掉不良习气,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对中队长、小队长的命令是不可随意违抗的,所谓‘军令如山倒’就是这个道理。张教官头毛(刚才)讲得好,孙武训练军队非常严厉,不糊里达喇(粘粘糊糊),连吴王向他求情也不买账。正由于他这种认真的态度,才能训练出精良的部队。那么孙武是谁呢?孙武啊,约公元前545年到公元前470年的古人啊,字长卿,齐国乐安人,春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后人尊称他为兵圣啊,尊称他为孙子、孙武子、百世兵家之师、东方兵学的鼻祖啊。孙武大约活动于公元前六世纪末至前五世纪初。由齐国到了吴国,经吴国重臣伍员举荐,向吴王阖闾进呈所著兵法十三篇,受到重用当了将军。他曾率领吴国军队大败楚国军队,占领楚国都城郢城,几近覆亡楚国啊。他的著作啊是部巨作,就是《孙子兵法》十三篇,被后世兵法家所推崇,被誉为啊‘兵学圣典’,置于《武经七书》之首。这部巨作啊,可结棍(厉害)呢,被译为洋文了,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都有啊,葛毛(现在)这部书啊,成为国际间最著名的兵学典范之书。我们不管做任何事啊,如果也能具备他这种认真的精神啊,相信每一件事必定都能非常圆满……”

郑阿叶的钱江楼饭馆今天张灯结彩,饭厅供着红脸关公的画像,燃点红烛,热闹喜气。钱江楼饭馆位于杭州万佛巷的中部。万佛巷分为两段,南段叫宋相街,是小贩、小摊主卖日常用品的地方,街道两旁的店铺里、店铺外全摆满了各种农具、铁器、麻索(绳)儿、扫把、磁碗磁盆等,叫卖声不绝于耳;北段则叫做相尾街,是饭馆酒楼、商铺、字号林立的地方,丝绸店花花绿绿,食品店琳琅满目,茶叶店香气四溢。钱江楼则恰恰就在这弄堂的中心区域,由郑铁头的姑父、也就是于阿喜的阿爸于松明创建,已二十年历史,是名闻杭州的一家以经营浙菜为主的馆子,招牌菜为清汤越鸡、油爆海螺、宋嫂鱼羹、香酥鸡、原壳鲍鱼等在杭城堪称一流。丈夫于松明被小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后,姑姑郑阿叶独自苦苦支撑,她在继承丈夫手艺的前提下,又进一步改良了菜谱,所以吃她炒的菜是一种味道与艺术的双重享受,同样的材料经过她的手炒出来之后色香味绝对不一样,吃服了远近的食客,甚至有人专程从上海、南京慕名赶古〔过〕来,就是为了一品郑阿叶的高超手艺。

葛毛(现在),钱江楼饭馆张灯结彩为撒西〔什么〕啊,郑阿叶娘家嫂嫂冯桂子请客人吃饭啊,为娘家侄儿郑铁头“缔姻”啊,这是正式结婚前的一种仪式呢,旧时又称“传红”,也就是订婚呢。这天啊,男女两家都挂灯结彩,邀请亲友吃订婚酒。为方便啊,就把传红(订婚)仪式放在姑姑郑阿叶的钱江楼饭馆啦。姑姑郑阿叶使出了浑身解数,不仅清汤越鸡、油爆海螺、宋嫂鱼羹、香酥鸡、原壳鲍鱼等名菜全部上桌,还让嫂嫂冯桂子也露一手,炒了几个北方的拿手菜:葫芦鸡、水晶莲菜饼、口蘑桃仁汆双脆、奶汤锅子鱼。

除了郑铁头、马春秀、郑阿花忙着钱塘江中队的事儿外,阿香婆、三姨太太白玉兰、阿旺郎中、阿爸郑阿五、姆妈冯桂子以及七大姑八大姨都列席啦。最后啊还来了一位杭城鼎鼎大名的律师楼震华,他有着一张端正而没有皱纹的脸,轮廓清朗,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乌珠,戴幅金边儿眼镜,穿着深色英国式西装,系蓝色领带儿,为人正直开朗。

“啊呀呀,这不是亲家公楼大律师吗?快请入席呀!”郑阿叶跌色拜倒(匆忙)地介绍说,“阿哥阿嫂啊,这是亲家公楼大律师啊,咱阿喜媳妇儿阿菱的阿爸啊!”

哦,楼大律师就是外甥于阿喜的泰山岳父啊!姆妈冯桂子想起来啦,外甥于阿喜和阿菱结婚时,彼此还见古(过)面,一起吃结婚宴了呢!阿菱还有个毛好看(太好看)的妹妹阿巧啊!姆妈冯桂子拽起还在发靥(可笑)的老公郑阿五,斜着眼乌珠嗔怪地说:

“哎呀!老公啊,你真是阿二当差,呆头呆脑啊?你瞧见没,楼大律师光临啦,幸会幸会,我们又见面啦!啊哟,还是吃阿喜、阿菱喜宴时见古(过)的呢!”

阿爸郑阿五高耸的颧骨,深陷的两颊都渗出笑意。哎,哎。外甥阿喜的岳丈来啦,阿妹的饭馆儿蓬荜生辉啦!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抱抱拳,木讷地、勉强挤出几个字儿:

“贵人啊,里(你)好,里(你)好……”

“呵呵,水深则流缓,语迟则人贵啊!久仰久仰啊!”楼震华和气地报拳回礼,“我们都是亲戚朋友,鸾翔凤集啊,没有贵贱之分啊!铁头伢儿名满杭城,如今传红(订婚)啦,我也是前来好好交(祝福)的呀!不用客气呀!阿五老兄,桂子阿嫂,你们吃力(累)20年啦,铁伢儿真的长大啦!葛毛(现在),铁伢儿提升为钱塘江中队的中队长啦,厉兵秣马,双喜临门,可喜可贺呀!”

姆妈冯桂子招呼客人吃饭,满头银发下额角头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北方人刚毅的面庞上那男性化的鼻子尖,也沁着小汗珠儿。

姆妈冯桂子乐呵呵的说:

“三姨太太啊!今儿个皆大欢喜啊!你呀,楼大律师呀,我们呀,阿旺郎中呀,以后大家都是串溜儿亲戚啦!你将来就是咱阿秀的娘家人啦!节气不饶苗,岁月不饶人。两伢儿不小啦,是该办大事啦。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瞧啊,清汤越鸡、油爆海螺、宋嫂鱼羹,都是铁伢儿阿姑的好手艺呢,多吃些。还有啊,咱北方人爱吃面食,焦饼烂面不伤人,多吃啊!哎哟,阿香婆,这是竹笋,嚼得菜根,百事可为呢,这合你的口味呢!哟嗬!阿旺郎中,你来的晚,可能饿了吧,饥饭甜如蜜,饱了蜜不甜呢!楼大律师啊,多吃酒啊!哟!哟!死老公,只顾自己吗?你也和楼大律师、阿旺郎中碰碰杯呀?热闹热闹啊!”

三姨太太白玉兰粉儿脸上尽是得意之色,今天分外妖艳,纤细的腰肢扭了扭,身上穿的上好的丝绸旗袍,就闪闪发光。她嗲声嗲气地说:

“祝铁伢秀伢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今日儿呀!大侄媳妇太客气啦!弄了这么多的尤鱼海参,山珍海味,你瞧瞧你瞧瞧,这清汤越鸡、油爆海螺、宋嫂鱼羹、十香如意菜、板栗烧仔鸡、桂花炖鸭、炸蟹丸子、镶翠鸡卷……哎吖吖,味道真好啊!既有北方的美味,又有南方的海鲜,哎吖吖,好手艺,哎吖吖!怎么作的呀,仙人手炒岀来吧!楼大律师啊,阿旺郎中啊,同乐啊,吃好啊!尤其呀,铁伢儿阿姑作的清汤越鸡,毛好(太好)吃啦!……”

“三姨太太啊,过奖啦,清汤越鸡毛好(太好)作啦!”姑姑郑阿叶胸有成竹地介绍说,“先把呀活嫩越鸡宰杀啦,对吧。煺掉毛儿,洗净后斩去鸡爪儿,还要啊,敲断小腿骨儿呢,在背部离尾臊的地方开一个小口子儿,掏出内脏儿,洗净呢,放在沸水锅中汆一下,一定洗去血沫儿,不然难闻呢;接下来呢,取一只大砂锅儿,用竹箅子垫底,把鸡放进去,舀入少半锅清水,加上盖儿,用旺火烧沸,撇去浮沫儿;接下来呢,改用小火继续焖煮约半个时辰(一小时)儿,捞出放入品锅内,记牢(记住),倒进原汁儿;然后啊,把火腿片儿、笋片儿、香菇儿排列在鸡身上,加入海盐啊、黄酒啊、桂皮啊、八角啊、花椒啊、甘草啊、陈皮啊、大香啊、花粉啊、藕粉啊,加盖儿上蒸笼用旺火儿蒸半个时辰的一半时间(30分钟)就可以啦;最后啊,把焯熟的油菜心儿放在炖好的鸡身上,就成啦……”

“哎吖吖!听起来简单,作起来难呢!清汤越鸡独一无二啊!”三姨太太白玉兰一脸的兴奋,她一边吃着,一边手之舞之,表情极为丰富。“这个鸡呀那个鸡呀,上海啊、南京啊、北京啊、西安啊、广州啊,呵呵,吃遍了啊,啧啧,就咱钱江楼的清汤越鸡毛好(太好)吃呀!你瞧瞧啊,这么多工序不说,还海盐啊、黄酒啊、各种调料啊,恐怕还有啥密方呢!火侯啊,时间啊,毛好(太好)吃,毛好(太好)吃啊!呵呵,关键呀,还是手艺毛好(太好)啊!”

“哟哟哟!郑阿叶还用夸奖吗?那是杭州有名的大厨啦!还有冯桂子啊,能把洋番薯(土豆)做的比沙核桃儿一样好吃哟!茶杯四方,金银满堂,铁伢儿、秀伢儿,好事成双。”阿香婆红着脸儿,滴滴溜溜的圆眼乌珠放着光,翘着嘴巴说。

阿旺郎中平日苍白的面孔,此时早红润起来啦,稀疏的小胡子一翘一翘。他说:

“这么丰富的菜肴,按照中医学上的说法,绝对是吃啥补啥……嘿嘿嘿!日里(今天)阿五大哥说请我吃酒,我还糊里达喇(粘粘糊糊),头毛(刚才)才明白,这是准备为阿铁侄儿和阿秀订亲呢!秀伢儿是窝里的家雀儿,没跑啦!喜事呀喜事呀!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间立并鸳。相亲相爱幸福永,同德同心幸福长。铁伢儿中队长帮了我不少忙,当贺当贺呀!”

“我说啊,铁伢儿、秀伢儿婚配啊,应了一句话,不买远处马,不娶近亲女啊。他们的大事儿,请阿香婆穿婚(说合)啦,庙里问卜得吉,也就算‘定帖’啦!”姆妈冯桂子双手作揖,和颜悦色地说,“铁伢儿、秀伢儿啊,两人也等于‘相亲’啦!呵呵,大家晓得的,他们早熟识啦。秀伢儿离开亲娘早,吃我奶水长大的,葛毛(现在)又成儿媳妇啦,亲上加亲啊!日里头(白天)啊,就是‘传红’订婚呢,我是北方人,十里乡俗九不同呢,听说啊,‘金钗插于冠髻中’,这‘插钗’仪式啥时辰(时候)进行啊……”

“免免免!”阿香婆笑嘻嘻地说,“‘插钗’就免啦!送彩缎两匹‘压惊’呢,哟哟哟,你当真备下啦?”

“金钗子是我苦命的姆妈传拨(给)我的,我再传拨(给)秀伢儿。彩缎啊,早备下几年啦!”姆妈冯桂子连忙回答,还向所有客人喜气洋洋点点头儿。“啊哟,怕不周到呢……阿香婆啊,‘传红’(订婚)以后啊,还要行聘啊、发奁啊、迎娶啊,这些习俗十里乡俗九不同,我还真的不晓得结办(怎么办)呢……”

“咱杭州啊,民间婚礼沿袭南宋婚礼的习俗儿,照葫芦画瓢呢,”阿香婆侃侃而谈,“传红(订婚)后啊,男家要行聘呢,就是聘礼儿……”

阿香婆神采飞扬的说,根据男家情况,以送金银、绸缎为主,女家受聘,亦必有答礼,称为“回盘”。结婚日期确定前一日,要发奁,俗称“发嫁妆”。富裕大户嫁妆甚厚,贫苦人家嫁妆较少,嫁妆先在家中布置陈列,何桌在先,何物在后,都有一定的格式呢。嫁妆到了男家必须照样陈列,最前面的嫁妆,必为子孙桶,桶内盛有红蛋、喜果各一包。女家嫁妆无论如何丰富齐全,唯眠床必须男家准备,女方家长必须在棉被内放一些花生,以讨生儿育女化生的吉利啊。

阿香婆说,婚礼的正日,俗称“拜堂”呢。早一日下午啊,花轿抬至男家大厅,晚上头(晚间)啊,百烛齐燃,灯火辉煌,称为“亮轿”呢。女方早一日啊,还要备席请新娘呢,叫“辞家宴”,就是“别亲酒”啊。杭州习俗大都在日间(白天),拜堂之日,以巳午未三时为多,花轿从男家出发,到女家后停在厅上。新娘由喜娘伴随着,遍辞父母和家属亲戚,然后啊,由一人执红烛,一人执红灯笼,引上花轿。花轿由四人杠抬呢,官宦人家还可以鸣锣喝道。这也是浙江女子出嫁的特殊风俗呢。

阿香婆说,还有三朝回郎的风俗呢。就是新亲上门,也就是女方亲属上男方去,要在结婚第三天举行呢。还有吃三道茶等等礼节呢,吃一餐新亲上门酒。婚后三天啊,新郎偕新娘一同回娘家呢,拜见岳父岳母,也叫“双回郎”。新娘回娘家,多则住一月半载,少则七天,再由新郎接回家里……

阿爸郑阿五发靥地、难为情地笑笑,木木讷讷说:

“哎哎!吃菜吃酒!各位能来啊!万幸万福哎!我和阿桂啊,打算为阿铁伢儿阿秀伢儿选个黄道吉日,替他们圆房。日里(今天)请阿旺郎中、还有楼大律师来吧,就是让你们二位贵人来选个好日子的呢。”

阿旺郎中先是谦逊一番,然后和楼震华律师接个套(商量)一会,就当仁不让地瞧瞧天花板眯一眯〔思考〕,随即闭上他那双女性般的眼乌珠,薄薄的嘴唇微启念道:

“子靠出生时,女靠行嫁年,……天德、天恩、三合、天医、天喜……宜——祭祀、祈福、求嗣、开光、解除、理发、会亲友、栽种、纳畜、牧养、安葬、修坟、立碑、启钻、婚娶……阿铁阿秀的生辰八字?”

“阿铁伢儿八月十三日,属马……”姆妈冯桂子神情专注地说。

“阿秀伢儿……哎吖吖,七月初十?不对?七月十八,属羊的……”三姨太太白玉兰妖娆的偏着头,金耳环一闪一闪的,说。

阿旺郎中念念有词:

“……避开三娘煞……相传月老不为三娘牵红线……使她不能出嫁……基于报复心理,三娘喜与月老作对……专门破坏新人之喜事,故每月的三娘煞之日,即……初三、初七、十三、十八、廿二及廿七,……不宜结婚……”

“阿旺郎中啊!选在哪一天啊!”姆妈冯桂子脸上显出焦灼的样子,目不转眼地望着阿旺郎中嗫嗫嚅嚅的薄嘴唇儿,不安地等待着。

“不行……还不行。八月不行啊!看看九月吧……”阿旺郎中说,继续掐指儿算着。

“哟哟哟哟!一世就一毛(一次)呢,可要选个吉祥如意的好日子哟!”阿香婆的嘴巴上沾着小一片菜叶子,不管不顾的说,随又抓起一只鸡腿啃着,“哟哟,拜佛不能进吕祖庙,张天师古(过)海不用船……阿旺郎中,可要算准哟!”

“哎吖吖!这日子一定要顺顺利利,千万不能碰头磕脑(不顺利)的。一辈子的事儿呢!”三姨太太白玉兰鲜艳的樱桃小口儿红红的,用手帕儿擦拭着袖头的污秽。

“九月好啦!”阿爸郑阿五忍不住木讷地说。“九,九,长久嘛!”

阿旺郎中掐指算了半天,眼乌珠一亮:

“嘿嘿!放在农历九月二十日吧!这天是个黄道吉日,就是万事皆宜的日子啦!楼大律师,你瞧怎么样啊?我脑子算得都木而各子(迟钝)啦!”

楼震华抱拳笑笑,点点头,算是赞同。阴阳八卦,周易算命,自己从未涉猎,不便发言啊。风水先生唱大曲,阴阳怪调的。可是,阿旺郎中毕竟不是撒西(什么)阴阳先生,红白喜事择日子,总归是杭嘉湖地区人们的风俗习惯啊!这种风俗习惯,是杭嘉湖地区汉民族在其长期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共同的喜好、习尚和禁忌,它表现在饮食、服饰、居住、婚姻、生育、丧葬、节庆、娱乐、礼节和生产等诸方面。自然环境、生产力水平、生产方式、重大历史事件和重要人物都是影响杭嘉湖地区汉民族风俗习惯形成的因素。话话说回来,只要风调雨顺,没灾没难,和平安康,那么,天天都是好日子啦!

“旧年子(去年)我给城里吕掌柜的男伢儿,也选的这一天。”阿旺郎中继续说道,“结果啊!你们猜猜,那对新人一毛(一次)生一个男伢儿,两毛(两次)生两个男伢儿,共生了三个男伢儿!嘿嘿嘿!”

姆妈冯桂子望望阿旺郎中,又瞧瞧楼震华律师,眼乌珠充满了期望。她看见楼震华律师点了头,又听见阿旺郎中格(那)么肯定的语气,马上高兴的啊,张着她格(那)阔嘴巴乐呵呵地,说:

“真的啊!毛好(太好)啦!毛好(太好)啦!如果啊,咱阿铁伢儿头胎能生个男伢儿,我再请大家伙儿吃酒,城里楼外楼,城里天香楼,任你们选!”

事后啊,阿旺郎中对郑铁头和马春秀解释说,黄道吉日这天是1937年11月5日,农历是九月二十。农民历或称黄历、通胜可以择吉,找结婚、嫁娶、订婚、约会、开张、开市和搬家等黄道吉日。所谓黄黑道是天体中的自然现象,前人总结了这种现象对人类影响的规律,围绕二十八宿星运行、值日,制定了黄黑道日。从而对人类的生存与发展、趋吉避凶,提供了一定的参考与选择。马春秀听罢自然深信不疑。郑铁头呢,他只是笑笑,自己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据说共产党是无神论者啊!岂不晓得,正是这一天,对他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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