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到正天中,已经是中午。刘俊武站在路边一家叫小玉饭庄的门口上下打量。以前并没有这家饭馆,显是新开的,门开着,里面有几桌食客各自吃着桌上的饭菜。从早上到现在,刘俊武只吃了一个面包喝了一瓶矿泉水,此时早已经饿得腹鸣如鼓,于是径直走进去。
店里还算整洁,每张桌子上都铺着一张红白格子的桌布,以玻璃板压着,没有靠背的四方凳子摆在桌子四周,漆着红漆。正对门口的柜台上挂着一个红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大字——日进斗金。柜台内老板娘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闪着亮片的短袖,正低头算账,见刘俊武走进来,就问吃什么,墙上有菜单,都能做。
刘俊武看着墙上的菜单,点了干锅鸡、土豆牛肉、白灼菜心,盐爆花生四个菜,又要了四瓶冰镇啤酒,随后选了一张靠里的桌子坐下,坐下后,掏出手机拨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接通,刘俊武说:“我回来了,在小玉饭庄,你过来吧,我请你吃饭。”挂断电话的时候,老板娘已把四瓶还挂着水珠的啤酒放到桌子上,刘俊武捡起桌子腿上系着的起子开启一瓶,仰着脖子一口气喝进半瓶,长长吐出一口气。
菜陆续端上来,刘俊武一边吃一边自斟自饮。一刻钟后,一个穿着加油站工作服的男人走进来。那人身材矮胖,圆脸,小眼睛,蒜头鼻子,厚唇大嘴,进门之后就瞪着眼睛四处踅摸,刘俊武起身招招手,那人扑腾扑腾迈大步奔过来。一屁股坐在刘俊武对面,抓一把花生米一粒粒丢进嘴里,嚼得咔嚓咔嚓响。
刘俊武:“八年没见了,你没啥变化。”
那人嗓音尖细,笑着说:“你变化倒是挺大的。”
刘俊武给那人倒一杯酒,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老了吧?”
那人拿着杯子说:“老了是老了,不过我说的是精神状态,当年你可是意气风发,现在,呵,够落魄的。”
刘俊武喝了一口酒,道:“狗屁意气风发!”
那人仰头喝掉杯中酒,打了个嗝:“你也是狠心,一次都没回来。”
刘俊武又给他斟满,举起杯子,道:“我爸还多亏你帮我照顾!”
那人和刘俊武撞一下杯,一脸惭愧道:“别说这个,你家老爷子那么要强,什么事儿都自己干,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句话说完,刘俊武没再接话,两个人之间陡然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刘俊武闷声道:“宋越,和我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儿?”
宋越是刘俊武的发小,从光屁股时候就在一起玩,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后一起辍学。从儿时的下河摸鱼、上树抓鸟,到少年时的旷课抽烟、打架斗殴,两个人都混在一起。后来出了事儿,刘俊武远走他乡,将老父托付给宋越照顾。这么些年,也是间接从宋越那儿打听家里的情况。
宋越:“你还没回家?”
刘俊武点头:“回了,问我爸,老头子跟哑巴似的,一句话不说。”
宋越咂了咂嘴,摇头道:“你家老爷子脾气也真是,唉,是这么回事儿,三年前黄建民当了镇长,从浙江那边找来一个商人来投资,说是本地的黏土很好,就成立了一个开采黏土的矿业公司,就在北山那边开了矿,据说开采出来的黏土品质很好,那商人赚了不少钱,这不就想着扩大开采范围。你家坟地就在要开采的范围内,前些天黄建民的弟弟黄建新,就带着人来找你家老爷子谈,问能不能把坟迁走,你家老爷子也没说同意不同意,上来就问候黄建新的祖宗八代,没两句就吵起来,黄建新带的那帮人,都是四下招揽的地痞流氓,推搡起来,一时没分寸,就把老爷子推倒了,正巧路边是壕沟,挺老深,虽然没有水,但下面都是烂泥石头,老爷子滚进去腿摔断了,脑袋还撞了一下,等我赶过去的时候老爷子已经被左右邻居送到医院,黄建新那帮人早跑了。还好医生说脑袋上的伤不严重,但腿得打石膏静养。我觉得你家老爷子不说也是怕你一时冲动去找黄家人拼命。”
刘俊武听完气得脸色铁青,但他早过了逞一时血勇的年纪,强把怒气压下,低声继续问:“黄建新和那商人什么关系?”
宋越也压低声音说:“还能什么关系,狼狈为奸呗,黄建新在那商人的黏土矿里肯定有股份,你没看这两年黄氏兄弟的房子都盖得高门大院跟以前的地主似的。”
刘俊武问:“黄建民也掺和在其中吗?”
宋越挠挠下巴说:“黄建民不知道,估计还好点儿,毕竟是镇长,要顾及名誉,不过他也管不了他弟弟。黄建新本来就是个二混子,如今有钱有势,更是无法无天,这两年把镇子弄得乌烟瘴气。”
刘俊武:“就没人向上面反映一下?”
宋越:“你也不是不知道鹿儿山有多少姓黄的,沾亲带故的,姻亲交缠,本地人都没法和黄建新这种枝繁叶茂的地头蛇斗,黄建新四叔在市里是实权副市长,你往上告直接就被按下来了,镇派出所的所长黄德胜,按辈分得叫黄建新三叔,本省公检法各个部门都有黄家的人,虽然不能说所有黄家人都像黄建新一样坏得缺德带冒烟,但黄建新也不会惹到他们头上,谁也不愿意为外人出头得罪自家人。原来开种子站的老路你知道吧,前两年国家补贴农业,农民种粮积极性高,赚了不少钱,没承想就被黄建新看上了,非要花钱入股,真掏钱入股也就罢了,黄建新却一分钱不拿就想要30%的干股,老路不同意,被黄建新搞得很惨,老路放话说要到省里去告,结果连镇子都没出去,被黄建新抓起来打一顿,鼻青脸肿腿断臂折,差点儿被弄死,后来受不住签了合同把种子站转给黄建新,这才被放出来,出来当晚就连夜搬了家。”
刘俊武抽了口冷气:“这么嚣张,小时候咱俩可没少揍他,当时还真没看出来。”
宋越咧咧嘴:“快别说这个了,那王八蛋可记仇呢,总找我碴儿,我都躲着他。”说着叹口气,“你回去劝劝你们家老爷子,实在不行就别硬着干了,你们家在鹿儿山独门独户,也没个亲戚,斗不过黄建新。”
刘俊武沉吟片刻,说:“我知道,不过估计劝也是白劝,我家坟地上不仅埋着我们家祖宗,还埋着我妈,我爸甚至都给他自己留好了位置。老头子大半辈子就没怕过谁,年轻时候当兵,单枪匹马杀过境外三四个盗猎者,黄毛老二想要刨我们家祖坟,那是打错了主意,除非之前把老头子打死了,否则活着就别想干这事儿。”
宋越叹了口气,说:“可是你们爷俩绑一起也不是黄建新他们那群人的对手。”
刘俊武皱眉寻思了片刻,说:“如今是法制社会,黄建新再嚣张还能大过法理吗?我下午去找黄建民说说看,难不成这鹿儿山真就被黄建新一手遮天!”
宋越点点头说:“好吧,有事儿记得喊我,我得回去上班,晚上来我家,让我媳妇炒俩菜,咱俩再喝点儿。”
刘俊武笑着说“好”,喊老板娘过来结了账,和宋越一起走出去。
出了门,宋越转身欲走,刘俊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先别走,还有个事儿——”
宋越站住,转过身看刘俊武,哈哈一笑,说:“行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问啥,胡兰嫁给黄建新了,五年前的事儿,女儿都三岁了,怕你添堵,你没问我就一直没敢告诉你,听我媳妇说黄建新那浑蛋对胡兰不好,总打她,我有一次看到她戴着墨镜出来买菜,半边脸颊都是肿的。不过再怎样也是人家家事,外人也没办法插嘴。我劝你也别多管闲事儿。”
说罢宋越转身走了,刘俊武站在原地呆立半晌,转身朝镇政府所在地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