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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离主街很远的地方,小镇的一处黑人区里,本尼迪克特·马迪·考普兰医生独自坐在黑暗的厨房里。九点已经过了,周日的钟声不会再响起。夜晚虽然炎热,圆鼓鼓的柴炉里还燃着一小堆火。考普兰医生坐在直背餐椅上,身子前倾挨着火炉,细长的双手托着脑袋。炉里噼啪作响的红火苗照亮了他的脸——他厚厚的嘴唇让黑皮肤衬得几乎发紫,他的灰发像一顶羊毛帽紧紧贴着脑袋,也变成了淡蓝色。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银边镜框后的眼睛目光阴沉,直勾勾地盯着某处。然后,他使劲清了清喉咙,从椅子边的地板上捡起一本书。屋里很黑,他得凑近火炉才看得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斯宾诺莎。概念的复杂游戏和复杂措辞他并没有全懂,但在阅读中他感受到词语背后强烈真实的意图,他觉得自己大概懂了。

晚上,常有刺耳的门铃声打破他的沉默,他会发现某个骨折或者被剃刀伤着的病人站在客厅。但今晚没有人来打扰他。在黑暗的厨房里一个人枯坐了几小时后,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慢慢摇摆身体,喉咙里发出某种哀怨的歌声。波西娅进来时,他正唱着。

考普兰医生提前就知道她要来了。当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口琴吹奏的布鲁斯,他就知道是威利,他儿子吹的口琴。他没有开灯,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有走到外面的门廊上,而是站在漆黑的纱门后。月光明亮,波西娅、威利和海伯尔黑色而紧密的影子打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这一片的房子都很破。考普兰医生的家却鹤立鸡群。它是用砖建的,很坚固,墙面被粉刷过。门前的小院子被尖桩篱栅包围着。波西娅与她丈夫和哥哥道别后敲了敲纱门。

“干吗在黑天暗地里坐着?”

他们一起走过黑暗的门厅,回到厨房。

“你有那么亮的电灯,却老是坐在黑咕隆咚里,实在说不通。”

考普兰医生扭了扭桌子上悬挂的灯泡,房间一下子就灯火通明。“黑暗让我自在。”他说。

厨房空空的,很干净。餐桌的一边摆了书和墨水台,另一边摆了叉子、汤勺和盘子。考普兰医生坐得笔挺,长腿交叠。一开始,波西娅也僵硬地坐着。父女俩长得很像——两人都有又宽又扁的鼻子、一样的嘴和额头。不过,和父亲比起来,波西娅的肤色淡些。

“这儿是在烧烤呢,”她说,“不做饭的时候,我看你还是把火熄了吧。”

“你要介意,我们上办公室去吧。”医生说。

“我无所谓。我不介意。”

考普兰医生扶了下银框眼镜,然后双手合拢搁在大腿上。“上次见面之后,你过得怎么样?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

波西娅放松了,脚从浅口鞋里解放出来。“海伯尔、威利和我都过得不错。”

“威利还和你们一起住?”

“当然,”波西娅说,“你看,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安排。海伯尔,他付房租。我负责买吃的。威利呢,他负责教会的税、保险、会费和周六晚上活动的经费。我们三个有自己的安排,各司其职。”

考普兰医生低头坐着,使劲拉他的中指,弄得指关节咔咔作响。干净的袖口盖过手腕,瘦长的手看着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都要淡,手心是浅黄色的。他的手看上去永远那么干净又皱巴巴,仿佛被刷子刷过,并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噢,我差点忘了我带的东西了,”波西娅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考普兰医生说话总是很小心,每个音节仿佛都被他沉闷的厚唇过滤了一遍。“没有。我还没吃。”

波西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了很好的甘蓝叶,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了一块肋排肉。甘蓝叶需要用它来调味。你不介意我用肉来烧甘蓝叶吧?”

“没关系。”

“你还是不吃肉吗?”

“不吃。我吃素是纯粹的私人原因,不过,你若想用这块肉烧甘蓝叶,没有关系。”

波西娅没穿鞋子,光脚站在餐桌旁,细心地挑菜。“这地板踩在脚下很舒服。如果我就这样光脚到处走,不穿那双太紧、让我脚痛的鞋子,你会介意吗?”

“不会,”医生说,“没问题。”

“现在,我们有很新鲜的甘蓝叶、玉米饼和咖啡。我还要从这肋排肉上割下几片,煎给我自己。”

考普兰医生的目光跟随着波西娅。她穿了长筒袜的脚在屋里慢悠悠地走动,从墙上取下擦洗过的平底锅,生火,洗掉甘蓝叶里的沙子。他开过一次口,然后又闭上了嘴。

“那么,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有你们自己合作的安排。”他最后说道。

“对的。”

考普兰医生掰了一下手指,想让指关节再次打响。“你们有要孩子的计划吗?”

波西娅没看她的父亲。她生气地把水从放了甘蓝叶的锅里泼出去。“有些事情,”她说,“对我来说,是完全由上帝决定的。”

他们没再说话。波西娅把晚餐放到炉子上烧,她沉默地坐着,长长的手有气无力地垂在膝盖间。考普兰医生的脑袋垂在胸前,像睡着了。但他并没有睡。他的脸时不时闪过紧张的战栗。他深呼吸一口气,恢复面容的平静。晚餐的香气开始弥漫在闷热的屋里。静悄悄的,碗柜顶上的钟的嘀嗒声听上去很响,他们刚才说的话让那单调的走针听起来就像在说“孩——子,孩——子”,一遍又一遍。

他总能遇见他们中的一个——光着身子地上爬的、弹着玻璃球的,甚至在漆黑的街道上,抱着一个小女孩。本尼迪克特·考普兰,男孩都叫这个名。女孩,则会取名班妮·马尔、马迪本或者本妮迪·马丁之类的。他有次算过,至少有十几个孩子随他的名字。

但他的一生都在述说、解释和规劝。他会说,你不能做这个。他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第六、第五或者第九个孩子不能要的一切理由。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孩子,而是给那些早就出生的孩子提供更多机会。如何让黑人种族优生优育,是他要传授给他们的。他会用简单的话告诉他们,始终如此,多年过去,那变成某种愤怒的诗句,被他熟记于心。

他学习和掌握任何新理论的发展。他自掏腰包给病人分发工具。至今为止,他是镇上唯一想到这一点的医生。他会在给他们的同时也解释,在给他们的同时也告知。但是,每周还是有大概四十次生产。马迪本和班妮·马尔。

只有一个意义。只有一个。

他知道,他这一生的工作并非毫无意义。他一直知道,他的使命就是教育他的同胞。他整天背着包走访每家每户,和他们无所不谈。

漫长的一天过去,他陷入沉重的疲惫里。但只要在黄昏时打开铁栅门,疲惫就消失了。他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波西娅和小威利。还有黛西。

波西娅将炉子上的平底锅盖拿掉,用叉子搅拌甘蓝。“爸爸——”过了一会儿,她说。

考普兰医生清了清喉咙,往手帕上吐了口痰。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嗯?”

“我们别吵了吧。”

“我们没有吵架。”医生说。

“吵架不一定要说话,”波西娅说,“我觉得,我们即使像现在一样完全无声地坐着,也是在争论。这就是我的感觉。说实话,每次来看你都让我觉得很累。我们不要再吵架了,不管用什么方式。”

“争吵肯定不是我的意愿。我很抱歉让你有这种感觉,女儿。”

她倒了两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递给她父亲,自己那杯加了几勺糖。“我饿了,咖啡的味道好极了。你喝吧,我和你讲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这事都过去了之后,现在感觉有点可笑,但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不要笑得太狠。”

“你说吧。”考普兰医生说。

“嗯,前阵子有个长得很帅、穿得又好的黑人来到镇上。他自称B.F.梅森先生,来自华盛顿特区。他每天拄着根手杖在街上来回走,穿着花哨好看的衬衫。晚上,他会去‘社会咖啡馆’。他吃得比镇上所有人都好。他每晚都点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他见到谁都微笑,对女孩子低头弯腰,进出总为他人扶着门。在那一周里,无论他在哪儿,都让人很愉快。人们开始疑惑好奇这个富有的B.F.梅森先生的身世。没过多久,他和大伙混熟了,便安顿下来做生意。”

波西娅嘟着嘴,向杯中的咖啡吹了口气。“我想,你在报纸上读过‘政府铁钳养老项目’的新闻吧?”

考普兰医生点了点头。“养老金。”他说。

“呃,他和这事有关。他是政府的人,在华盛顿的总统派他来这儿,动员所有人加入这个养老项目。他一家一户地游说,解释说只要一美元就可以加入,之后每周交二十五美分,四十五岁之后政府会每月给你五十美元的生活费。我认识的全部人都为此激动不已。他送给每个加入的人一张签名的总统照片。他说,六个月后,会有免费的会服给每个成员。这个俱乐部叫‘有色人种铁钳大联盟’——两个月后,所有人会获得一条黄丝带,上有俱乐部名的缩写G.L.P.C.P。就像政府里其他组织的缩写一样。他挨家挨户地走访,随身带着小手册,所有人都加入了。他记下他们的名字,拿走了钱。每周六,他上门收钱。三周后,这个B.F.梅森先生拉拢了太多成员,没法在周六把钱都收齐。他只好雇人代收,每隔三四条街就安排一个人。每周六的一大早,我会替他在家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当然,威利一开始就加入了,还有海伯尔和我。”

“我在你家附近的不同人家里见到这总统照片很多回了,我记得有人提到过梅森这名字,”考普兰医生说,“他是个贼吧?”

“是的,”波西娅说,“有人查明了B.F.梅森先生的情况,他被逮捕了。他们发现他就是亚特兰大本地人,根本不知道华盛顿特区和总统是什么样子的。所有的钱不是被他藏起来就是花光了。威利损失了七美元五十美分。”

考普兰医生激动了。“这就是我说的——”

“死后下地狱,”波西娅说,“这个人会每天被肠子里火热的叉子烫醒。不过,事情过去后,现在看起来有点可笑,但我们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无法笑得太狠。”

“每周五,黑人种族自愿爬上十字架。”考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的手颤抖,咖啡沿着她手中的托盘流下。她舔了舔手臂。“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看。我的意思是我只要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人——有骨气、有头脑、有胆量的十个人,愿意付出一切——”

波西娅放下咖啡。“我们别谈论这些了。”

“只要四个黑人,”考普兰医生说,“只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你加起来的数。只要四个真正有素质与骨气的黑人——”

“威利、海伯尔和我有骨气,”波西娅恼怒地说,“这是个艰难的世界,我觉得我们三人努力拼搏,还过得不错。”

他们沉默了片刻。考普兰医生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用枯槁的手指按摩眼球。

“你老用那个词——黑人,”波西娅说,“这个词很伤人。连过去的黑鬼都比它好点。有教养的人——不管什么肤色——都说有色人种。”

考普兰医生没有回应。

“就说威利和我吧。我们就不是完全的有色人种。我们的妈妈肤色就很淡,我们体内还流着不少白人的血。海伯尔呢,他是印第安人。他有一大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都不是纯粹的有色人种,你老用的那个词很伤人。”

“我对这些花招不感兴趣,”考普兰医生说,“我只对真相感兴趣。”

“那么,这就是真相,人人都怕你。要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家海伯尔来这里,像我那样陪着你坐,得先灌自个儿很多酒。威利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记得你,从此害怕自己的父亲。”

考普兰医生咳嗽,声音刺耳,又清了清嗓子。

“每个人都有感觉——无论他是谁——没人愿意走进一间明知道会让他们受伤的屋子。你也一样。我见过你好多次被白人伤害,但他们都没意识到。”

“没有,”考普兰医生说,“你没见过我受伤的样子。”

“我知道威利、我家海伯尔和我,我们都不是学者。但是海伯尔和威利,都善良珍贵得如同金子。他们只是和你不一样而已。”

“是的。”考普兰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我们都不像你那样说话。我们就像我们的妈妈和她的家人还有他们的先人那样说话。你只用脑子思考一切。而我们更多是讲我们内心里的话,在心里积攒了很久的话。这就是区别之一。”

“是的。”考普兰医生说。

“人不能随便抓起孩子,将他们强拧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不管是否伤到他们,不管这对还是错。你使劲地想改造我们。现在,我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个,还愿来这里,这样子陪你坐着的。”

考普兰医生眼里的光非常明亮。她的声音很大,而且生硬;他咳嗽,整张脸颤抖着。他想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手却没法拿稳。泪水涌在眼眶里,他戴上眼镜以遮掩。

波西娅看见了,飞快走向他。她抱着他的头,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我让我的父亲受伤了。”她温柔地说道。

他的声音僵硬。“没有。老重复这套伤感情的话,愚蠢又落后。”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火光让泪水染上蓝的、绿的和红的颜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考普兰医生用棉手帕擦了一下脸。“我没事。”

“我们别再争吵了。我受不了吵架。我们每次在一起,我总有很坏的预感。我们再也不要这样争吵了。”

“好,”考普兰医生说,“我们再也不吵了。”

波西娅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有几分钟,她就站着,抱着她父亲的头。过了一会儿,她最后一次擦脸,然后走向炉灶上的一锅蔬菜。

“快要熟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接下来我要开始做些玉米面包,和它们搭配着吃。”

波西娅穿着一双长袜,在厨房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她父亲的目光跟随着她。他们再一次陷入沉默里。

他的眼睛湿润了,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波西娅真像她的母亲。很多年前,黛西也是这样绕着厨房转,沉默而忙碌。黛西没有他那么黑——她的皮肤像棕色的蜜一样美。她总是很安静,很温柔。但在那温柔之下,她身上有种固执的东西,不管他如何用心去探究,始终没弄懂妻子那份温柔的固执。

他劝诫她,将自己心里所想都告诉她,她始终保持着温柔,然而,也始终保持自己的方式,并不听他的。

后来,就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他们如此强烈地明白他们真正的使命,因此,他很清楚他们该做的每件事。汉密尔顿将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则是一个黑人种族的教育家,威利会成为捍卫正义的律师,而波西娅将是救治妇女儿童的医生。

甚至,他们还是小孩时,他就会和他们说起那必须从肩膀上卸下的枷锁——服从与懒惰的枷锁。他们再大一点后,他会向他们强调世上没有上帝,不过,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使命。他一遍又一遍地讲,孩子们离他远远地坐在一起,用黑人小孩特有的大眼睛望向母亲。黛西坐在那儿,根本不听,温柔而固执。

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的使命所系,他清楚每道细节。每年的秋天,他会带他们所有人到镇上,买上好的黑鞋子和黑长袜。他给波西娅买的衣服是黑色的羊毛料,领子和袖口部分是白色的亚麻。男孩子们则是黑色羊毛料的裤子和上等的白色亚麻做的衬衫。他不喜欢他们穿鲜艳劣质的衣服。可是,他们上学后就想穿那样的衣服,黛西说他们为此尴尬,说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家里该如何布置。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俗气的日历、蕾丝边的枕头或者小玩意儿——家里的摆设应该是朴素、深色的,象征着工作与使命。

后来,有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波西娅穿了耳洞,好戴耳环。还有一次,他回家时发现壁炉架上有个穿羽毛裙子的丘比娃娃,黛西既温柔又强硬,不肯把它拿走。他还知道,黛西在教孩子们表面温顺。她和他们讲天堂与地狱,还灌输他们鬼神与鬼屋的存在。黛西每个周日去教堂,含着歉意和牧师讲自己的丈夫。出于固执,她去教堂时总是把孩子们也带上,让孩子们聆听布道。

整个黑人种族是病态的,他白天永远忙碌,有时候,忙碌到半夜。漫长的一天过后,他被巨大的疲惫感侵袭,但是,只要他打开屋门,疲惫感就统统消失。可是,他跨进屋里时,威利会用厕纸裹着的梳子吹奏音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在抛掷骰子赌个饭钱,而波西娅和她母亲正在大笑。

他得从头开始,用别的方式。他拿出他们的课本,开始讲课。他们坐着,相互挨得紧紧的,看着他们的母亲。他长篇大论地说,孩子们却拒绝理解。

将他笼罩的是一种黑色的、可怕的黑人的情感。他会坐到办公室去读书和沉思,直到平静下来,再度开始。他将房间的窗帘放下来,留下明亮的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氛围。有时,平静并不会如期而至。他还年轻,折磨人的情感未能因阅读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都害怕他,他们看着母亲——有时候他意识到这点,但他被黑色的情感支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能停止那些可怕的事,过后,他也完全不能理解。

“这晚餐闻起来不错啊,”波西娅说,“我觉着我们最好现在就吃,因为海伯尔和威利可能随时会来。”

考普兰医生弄了一下眼镜,将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利晚上去哪儿了?”

“他们去玩抛马蹄铁了。雷蒙德·琼斯家的后院有个马蹄铁游戏的场子。这个雷蒙德和他妹妹乐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乐芙长得很丑,我才不介意海伯尔或者威利去他们家,想去就去。不过,他们说了,大概九点四十五分来找我,所以,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出现。”

“趁我还记得,”考普兰医生说,“我想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汉密尔顿会写。他几乎将祖父农场的活全包了。至于巴迪,他在莫比尔——你知道他向来不擅于写字。不过,巴迪对人总那么温柔,我一点儿不担心他。他是那种容易相处的人。”

他们沉默地坐在餐桌前。波西娅不停地看碗柜上的钟,海伯尔和威利该到了。考普兰医生低着头吃。他仿佛拿着很沉的叉子,手指颤抖。他浅尝了几口,每一次吞咽都很艰难。气氛变得紧张,仿佛两个人都想找点话题。

考普兰医生不知道如何开头。有时候,他觉得过去和孩子们说得太多了,而他们理解得又太少,现在变得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迟疑地开口。

“你不怎么提自己。和我说说你的工作,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当然还在凯利家,”波西娅说,“不过,父亲,我和你说,我不知道还能在那里待多久。工作很累,要花很多时间才做得完。这倒没什么,我介意的是工钱。我觉得一周该有三美元,可是,凯利太太有时少给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当然,她事后会尽快补给我,可这让我手头拮据。”

“这可不对,”考普兰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忍受?”

“不是她的错,她也是没办法,”波西娅说,“那里一半房客不付房租,经营的开销又很大。我和你说实话吧——凯利家几乎是要去告治安官了,他们的日子很艰难。”

“你应该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知道。不过,作为白人,凯利一家真是很好的雇主。我从心底喜欢他们。那三个孩子就像我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巴伯尔和那个小婴儿是我带大的。米可和我虽然经常吵架什么的,但我和她也很亲。”

“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啊。”考普兰医生说。

“米可,现在——”波西娅说,“她真是个问题。谁也管不了她。她自大和任性到极点,老是鬼迷心窍。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怪。她保不准哪天就让人大吃一惊。但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不知道。我搞不懂米可,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你首先要考虑自己的生存。”

“我说过了,这不是凯利太太的错。经营那么一个巨大的老房子要花很多钱,又有人拖欠租金。只有一个房客给的房租可观,而且准时。那个人住在那儿不久。他是这里的一个聋哑人,我头回那么接近一个聋哑人——不过,他真是个很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绿色的眼珠?”考普兰医生突然问道,“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穿着考究?不像是镇上的人——更像是北方人,或者犹太人?”

“就是他。”波西娅说。

考普兰医生流露出无比的热情。他掰碎烤玉米面包,放入盛了甘蓝汁的盘子里,泡着吃,胃口大开。“我有一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会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医生咳了几下,用手帕掩着嘴。“我只是见过他几次。”

“我还是先收拾吧,”波西娅说,“威利和我家海伯尔要到了。不过,这么好用的水槽和水龙头,这点碟子不用两分钟就能洗好。”

白人无声的傲慢是他多年来想遗忘的事。感受到怨恨时,他会思考和学习。在街上,周围都是白人时,他沉默不语,保持着庄重的神情。年轻时,他被叫“小鬼”——现在则是“大叔”。“大叔,快到街角的加油站帮我叫个工人来。”不久前,一个白人坐在车里冲他叫喊。“小鬼,帮我一个忙。”——“大叔,快帮忙啊。”他没理会,继续走路,保持尊严和沉默。

前几天,一个喝醉的白人走向他,拽着他在街上走。他当时带着出诊包,以为有人受伤了。但醉鬼将他拖到一个白人开的餐馆里,柜台边的白人粗暴无礼地对他吼叫。他明白了醉鬼在戏弄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守着内心的尊严。

但是,他和这个又高又瘦、有着一双绿眼睛的白人之间却发生了与其他白人间从未发生过的事。

数周以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接生回来,站在雨中的街角。他想点燃一支烟,却连续擦掉几根火柴都不成功。他站在那里,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却有个白人走近,递过来一根点燃的火柴。漆黑中的火光,让他们相互看清了对方的脸。白人向他微笑,为他点燃嘴里的烟。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事。

他们一起在街角站了几分钟,后来,白人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想和白人交谈,问对方几个问题,却怀疑对方能否明白。白种人的傲慢无礼让他担心友善的举动会丧失尊严。

但这个白人为他点烟,对他微笑,似乎想和他待着。后来,他反复回想此事。

“我有个聋哑病人,”考普兰医生和波西娅说,“一个五岁的男孩。不知道为何,我摆脱不了我要为他的残疾而受到责备的感觉。是我给他接生的,产后做了两次检查,然后,就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渐渐出了问题,他母亲对他耳朵流脓没在意,也没带他来见我。我注意到他的情况时已经太晚了,他当然就听不见了,因此也不会说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他如果是个正常孩子,会很聪明。”

“你对孩子总是很有兴趣,”波西娅说,“你对孩子的兴趣远远大于成年人,对吧?”

“在小孩身上有更多的希望,”考普兰医生说,“这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有没有哪家机构愿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真是格外好的白人,没有一点儿自大。”

“我不知道——”考普兰医生说,“有一两回,我想过给他写信,看他有什么信息。”

“我是你的话,我肯定写。你的信写得那么好,我会替你把信转交给辛格先生,”波西娅说,“两三周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来,让我帮他洗。那些衬衫很干净,就算是施洗者圣约翰穿过的,也不过如此。我只需要将它们浸泡在温水里,搓一下领口,然后熨平。不过,那晚,我将五件洗好的衣服送到他房间时,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

“不知道。”

“他像平日那般笑,然后给了我一块钱。就几件衣服,一块钱啊。他的确是个心地善良、使人愉快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甚至可以亲自给他写信。父亲,你尽管写吧,如果你真想这么做。”

“我也许会的。”考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了,梳理她紧致油亮的头发。先是微弱的口琴声,然后越来越响亮。“威利和海伯尔来了,”波西娅说,“我得走了,和他们会合。你保重,有什么需求让人捎个话给我。和你吃晚饭、聊天让我很开心。”

口琴的音乐很清晰了,能听出来是威利正在门前一边等一边吹。

“等一下,”医生说,“我只见过你和你丈夫两次,我们还没有正式接触过。威利呢,上次来看他父亲是三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

波西娅站在门口,手指抚弄着头发和耳坠。

“上次威利来这儿,你伤了他感情。你瞧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考普兰医生说,“只是个提议。”

“等等,”波西娅说,“我去叫他们。我现在就邀请他们。”

考普兰医生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眼镜老是没调对位置,他的手在颤抖。前院传来低语声,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廊响起,波西娅、威利和海伯尔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波西娅说,“海伯尔,我想你和我父亲相互间还没正式介绍过,尽管你们相互知道对方。”

考普兰医生和他们俩握手。威利羞怯地后退到墙边,海伯尔走向前,规矩地鞠了一躬。“您的一切我听说过很多了,”他说,“很高兴认识您。”

波西娅和考普兰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四个人围着炉子坐下。他们都没说话,不自在。威利忐忑的目光绕了房子一圈——餐桌上的书、洗碗水槽、墙边的折叠床和他的父亲。海伯尔咧嘴笑着,扯了一下领带。考普兰医生似乎要发言,然而,他润了润嘴唇,依然沉默。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越来越好,”波西娅终于开口,“我看,你和海伯尔肯定偷着喝酒了。”

“夫人,没有,”海伯尔措辞恭敬,“周六以后我们滴酒未沾。我们刚才玩抛马蹄铁玩得高兴呢。”

考普兰医生还是没说话,他们都看着他,等待着。屋里闷热,安静让大伙都紧张。

“洗男孩子的衣服是最费劲的,”波西娅说,“每周六我给他们俩洗白西服,一周熨两次。现在你看看那衣服,当然了,他们也只是下班回家后才穿。只不过穿了两天,就黑得不成样子。昨晚我才熨了裤子,现在一条直线都见不到。”

考普兰医生还是沉默着。他一直看着儿子,威利察觉之后,低头看自己的脚,嘴里咬着粗笨的手指。医生感到太阳穴和手腕的脉搏在怦怦直跳。他咳嗽,拳头放到胸口。他想和儿子说话,却毫无头绪。那熟悉的痛苦又涌了出来,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将它压下。脉搏在身体里捶击,他心乱如麻。他们都看着他,沉默如此强烈,他得说点什么了。

他的声音高亢,仿佛不是来自他。“威利,我想知道在你小时候,我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多少呢?”

“我不懂你的意——意思。”威利说。

考普兰医生的话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一切给了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于你们。而我得到的是全然的误解、懒散和冷漠。我颗粒无收,我的一切都被拿走了。我想做的一切——”

“嘘,”波西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们不再吵架。这真是要疯了。我们受不了吵架。”

波西娅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海伯尔快速跟上。考普兰医生走在最后。

他们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里。考普兰医生想说话,但他的声音仿佛迷失在内心深处。威利、波西娅和海伯尔站在一起。

波西娅一手挽着她的丈夫和兄弟,另一只手伸向考普兰医生。“走之前,让我们和好吧。我忍受不了我们之间这些争吵。我们再也不要吵了。”

沉默中,医生再次和他们每个人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海伯尔礼貌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嘟囔了一句。

波西娅将大家的手抓在一起。“我们只是受不了争吵。”

他们告别,考普兰医生站在黑暗的门廊里,目送他们走到大街上。他们的脚步发出孤独的声音,医生感到既虚弱又疲惫。他们走过一个街区后,威利又开始吹他的口琴。那音乐忧伤又空虚。考普兰医生待在门廊下,直到彻底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

考普兰医生关了屋里的灯,漆黑中,坐在火炉前。内心却难以平静。他努力不去想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利。波西娅和他说的每个词在他记忆中重现,更响更坚硬。他猛地站了起来,打开灯。他靠桌子坐下来,桌上放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他大声地读着斯宾诺莎,那些词语有着丰富而神秘的声音。

他想起他们谈到的那个白人,若他能帮助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聋哑孩子,那就太好了。即使不是因为这一缘由和问题,单纯写信给这个白人也挺好。考普兰医生的手撑着脑袋,喉咙发出哀吟般奇怪的声音。他想起了那个白人的脸,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下他的微笑——他感到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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