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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暖洋洋的春阳静静地铺满了一座安静清洁的农家小院,沐浴着已然发青的两棵梨树,轻抚着猪圈里一口懒惰成性的大黑猪和猪圈门口打土窝窝的几只老母鸡,把三孔青灰色的砖窑涂抹得蓝瓦瓦的,又不放心地溜进屋里,以满足其强烈的窥探欲。

春阳的亲吻并未使辛银旺有任何快慰。他倏然睁开眼,怵惕地环顾四周,将眼睛闭了闭又重新睁开。他的脸似乎因一夜恶梦不断在惊恐和痉挛之后又增长了不少。尖尖长长的下巴艰难地搁在雪白的被头上,眼睛里有种沉思和抑郁的光。他用手抹了抹胸口,似乎这样一摸就能使他怦怦狂跳的心安静下来。

今年以来他常常做恶梦,梦见一个他无法看清面目的人朝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那绿水似乎匿着无数钢针和二氧化硫,扎得他钻心,熏得他恶心。他常常在惶恐的梦魇中惊醒,以至使他整天都感到疲倦、郁闷。

天已近正午,但他仍没要起床的意思,只是慵懒地望着屋顶发呆。

砖窑的墙壁粉得雪白,窑底正中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两边窑壁上贴着两张样板戏剧照:左边是《沙家浜》,右边是《红色娘子军》。

诺大的一盘炕上只孤零零地躺着他一人。前炕里有一条炕桌,窗台上摆着《毛泽东选集》四卷和《批林批孔文件汇编》等政治书籍。另有两本小说《沸腾的群山》和《激战无名川》。后窑底的三面墙上倚老卖老地斜靠着从二战中退下来的德造七九步枪,黑乌乌的象一根根用了很久的烧火棍。主席像下边的枪架上摆着仅有的两支半制动,擦得油光铮亮,显出一种后起之秀的傲态。灶火旯旮里放着两只装梨的筐子,里边装满了教练弹。灶台的壁橱里有一大一小两只木盒,里边装着七九子弹。灶台上没锅,两个灶洞上分别盖着两只用高梁杆做的箅子。

门后边挂着一个鸡毛掸子,那是主人怕梦魇压身而挂上的。据说鸡毛掸子相当于道士的拂尘,有镇鬼的作用。门后边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只带枪套的五四式手枪。

一切陈设都简扑而充满着火药味。

他环顾了一遍屋里的武器,懒散地将双臂搁在被子上。他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

由于他高明的“以夷制夷”法,使他不必为专业队的事操心,所以,他一般不吃早饭,一直要睡到半上午,才起来冲两颗鸡蛋,然后到工地转转。然而,这种平静很快由于杨刚的出现而被打破了。

杨如斋的儿子来了!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

这一出现对他来说不蒂是个青天霹雳!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是杨如斋的儿子,将近九年,他早已忘了那孩子的模样了。只是那些天不知是梦见还看见,只觉得有个什么人用一双呆滞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闪着两道阴森森的光,死死罩住他的眼睛,躲也躲不掉。有时,好象在梦中他拔出手枪朝那双眼睛开枪,非但打不灭,反而更亮了,两束光如两根直刺他的心窝,常常使他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知一个人的眼睛为何竟能发出这样的光。他听说过激光,但不知那玩艺是什么,但他相信那就是激光。他相信那双眼睛属于跟他有重要关系的人。他把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一个都不象。但他相信这眼睛就在近处,他能够找出来,于是,他将全体队员集中在伙房院里,挨个审视。

明亮的、黯淡的、直爽的、含蓄的,游移的,凝聚的……一个都不是他要寻找的那双眼睛。最后,他发现在最后一排末尾站着的一名队员低垂着头。这使他很生气,觉得一个扛着枪的专业队员不应该有这种精神面貌,就严厉地命令他抬起头来。

对方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缓缓将头抬起。

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前边队员的后脑勺。

“看着我!”他严厉地说。

对方的头往左右晃了晃,似乎在作着某种选择。蓦地,似乎是决然地瞠目而视。一双痴呆的眼睛忽然闪着咄咄逼人的凌凌光波,直与他的眼睛对撞而来,似乎迸出了令他心悸的火花,一下子照亮了对方的真面目:

杨如斋的儿子——杨刚!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他长大了。

他打了一个寒噤,旋即又咬了咬牙。

我辛银旺绝不是吃素的的,你想报仇吗?

他坚信杨刚是那种阴险、冷癖、乖张而凶狠的报仇者。这种人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能做出来的。尽管他表面上从来不动声色,有时甚至还以窝囊软弱著称。

于是,他指使大为投石问路地欺侮他,他要看看杨如斋的儿子到底有没有他老子那根骨头。

“问”的结果便很快分晓:稀松软蛋一个!

听着大为的汇报,他不易觉察地笑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他真正的对手呢!刚骨铮铮、解放军的大炮都没轰倒的杨如斋都在他的面前淹淹死去,何况这个怯懦自卑的毛头小子!

不过,他不是那种动辄抖威风、跟别人过不去的人——只要别人不损害他的利益,他倒是很乐意助人的。他不仅没让大为再去试探,反而嘱咐他多关心这个性情孤癖的人:“我们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感受到我们这个大集体的温暖嘛。”

看得出大为对他的古怪指令莫名其妙。他告诉他,要管好人,就要了解人,发现他们的内心世界,而对那种难以了解的人,这样做是一种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是为了便于他以后好好工作。不过,这事不可多做,而且,要加倍补偿,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大为将信将疑,但对他很是感激地走了。

一个鲁莽的民兵连长怎能理解一个公社革委副主任典型的权力心态呢?

他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强就强在他最大度又最狭隘,最高尚又最卑鄙,最伟大又最渺小:凡是无损他个人利益和自我尊严的,他都表现得非常大度和宽容;凡是能损及他任何一点个人利益和尊严的,他又表现得极其狭隘和残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当他以为杨刚可能对他构成威胁时,他可以指使大为肆无忌惮地欺侮他;当他以为这种威胁不复存在时,他又是那样大度和宽容,连那双阴冷的眼睛也发出慈祥的光了。

是的,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对手!

他不无得意地想。

但是这分得意并没有排除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反思。正因为有了这种总结和反思,才使他有一个鲁莽灭裂的民兵连长成长为今天颇有手腕、城府很深的公社革委副主任。

他本来也是贫穷困苦的农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土地的子民,但他偏偏不爱这块苦得随时都可能埋葬人的土地,也看不起他的先人。他比常人有更多的支配欲,但这种一无所有的值得赞美的出身却使他难有出头之日,但他相信生活是由无数时机组成的,只不过轮到每个人头上的概率极少而已。重要的是要学会准备和等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一无所有者向部分所有者和曾经所有者索取和践踏的机会。他选择了“曾经所有者”杨如斋。

他认为满足支配欲,亦即获得权力的实质就是踢开、践踏和铲除。用许多人失败的眼泪和痛苦的心垒成你上升的台阶,用别人凄哀的哭声为你的进步伴奏。

于是,他一把揪住早已被革命的铁拳砸死了的死狗杨如斋,将村人过去的私议作为实有,说他私藏枪支企图暴动。在公社造反团的支持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目的是逼他承认有这件事,然后他就可据此邀功,说他挖出了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但那老东西死而不化,拒不承认,而且使他付出了灵魂和财产的代价——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把他的家产烧得净光,还差点把他也烧死。

他至今弄不清楚是谁放的火。有人说是杨如斋跑到山东的老婆,有的说是他随妻到了山东的女儿为父报仇。但他带人追查了一个月都毫无结果。这使他常常被报复者的心理威压所折磨,经常处于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之中。

他本不是个凶残的人,他并不打算打死他,只是做做样子,达到他能被那些一朝登天者的承认和扶持的目的就行了。可那老东西死硬顽固又不禁打,几天过来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的目的也随即达到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他很快便当上了半脱产干部,又组织人拔了几次社员自留地里的西瓜秧,游斗了几个坏分子,便堂而皇之地吃上了商品粮,一跃而成为革委副主任。但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那里淳朴的民风,富有正义感的乡亲绝不会叫他安宁。于是,他托关系调到这个远离家乡数百里的紫川县,继任城关公社革委副主任。因缺武装部长,他又当过兵,就由他来兼任。

这是个比他的家乡更大的县城,在这里他看到了权力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由此他鄙夷自己的过去:单凭一时之勇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是莽夫,是匹夫之勇。勇猛无比的张飞不是死在两个小裁缝手中么?弓硬了弦迸了,就是这个理。一个真正在权力宝座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在学会制造矛盾、利用矛盾,牺牲他人的同时,还必须学会装扮自己和隐慝自己。明火执仗永远不是一个攫取权力者应有的风度。倒是古之儒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更值得效法。

他在这城市的一隅反思着,演习着,期待着新的机会。因为,有时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把一个一盘散沙的专业队收拾得令上司刮目,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么?不过,罪过感又常常困扰着他,使他的灵魂倍受煎熬。他是农家子弟,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他认为将他发配来领导一群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专业队员本身就是一种报应。只不过,凭他的机敏和果断才扭转了局面,否则,自己恐怕比王大力和吴军亮之流还要惨。

唉,幼稚呀,幼稚!

他望着门后边那把探头探脑的鸡毛掸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

他迷茫的目光移到对面墙上挂着的手枪,他的眼睛突地一亮。那鲜红的枪缨象一团燃烧的火,烧沸了他全身的血液。打击者的快乐,征服者的自豪,昔日叱咤风云的威武又涌上心头:它是权力、威力和征服的象征。我有五四手枪,有一百多荷枪实弹的忠于我的战士,怕什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试看天下谁能敌!

他猛地坐起身,边穿衣服边冲屋外喊:

“明成!”

“在,辛部长。”

罗明成在屋外应道。声音有种很难言喻的嗲味。他手里捧着一沓写好的材料,早已恭候多进:走开吧,怕部长唤时他不在而生气,敲门吧又不敢,因为部长吩咐过,他休息时不许任何人来打搅。他只好象个忠实的仆人似地在门口恭候。

辛部长穿好衣服,叠好被褥,正要开门,但门壁上挂的镜子里看见风纪扣没扣好,忙扣紧,又照了照,这才开了门。

罗明成弓着水蛇腰进来,将材料递给他,顺手端起地上的痰盂往外走。

辛部长看着材料对他说:“放着吧,我一会儿倒。”但没有任何准备动手的意思。

罗明成心里骂道:真他妈象口懒猪!一睡睡到上午,还得我给倒痰盂。有点部长的样子么?知道你是想把我当奴仆使,但他嘴里却说:“这点小事还敢劳驾您?”

本来俞青的才能完全在明成之上,但辛部长对他不放心——他太傲,太直,很难使他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写。因此,只让他写一些通讯报道和宣传鼓动的材料,向上级的汇报材料,他一般都是让明成写的。罗明成尽管文才不及俞青,但他完全能按自己的意图去写,甚至能揣摩出他的意图来,这比才能重要得多。

他见题目是《西凤山上飘红旗专业队员鏖战急》,“鏖”字他不认得,但他自有办法。他对罗明成说:“这个字笔画太多,太不大众化了。大干快上么,就要讲究个速度问题。咱们向上级汇报的材料,更应该讲究效率。这个问题以后要引起注意。还有,这飘红旗也是个重要问题,人常说红旗飘,怎能说飘红旗呢?红旗可是个重要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这个问题的发现很重要、很及时,不然就要出现更大的政治问题。多亏这问题是我发现的问题,否则,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你本人的问题,明白这个问题么?”

他用食指敲打着那个“鏖”字,似乎每一画都隐慝着无数重大的问题,他用眼睛斜睨着罗明成,似乎罗本人也成了个问题。

这是没文化的权力对付有文化的下属的一个极能使他们敛声屏气的有效办法。这方法足以使那些自傲的家伙们赧然自汗,诚惶诚恐,夹起尾巴做人!

他认为,一个领导者不怕你无知,就怕你无胆无智,尤其对待下属,智勇的实质就是要善于、巧于发现和挑出他们身上的问题,甚至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这样,就可先发制人,既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又掩饰了自己的无知,可谓一石双鸟。这一“杀手锏”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自然,并非所有的人都吃这一套,比如俞青,所以,他的妙笔就只有去对石头去表达了,而罗明成的可爱恰恰就在这里:他毕恭毕敬地站着洗耳恭听,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和怨嗟:良好的适应性修养使他能在任何场面下都不形于色而从容不迫。

“您说得很对。”罗明成顺口说,“对于这几个问题我一定当作一个重要问题来考虑,并坚决改正,请您看看下边的问题吧。”

这老东西真他妈够邪的,食指一敲,嘴巴一歪,无知便成了有知,真理便成了廖误,真是伴君如伴虎,伺候君王不到头!

罗明成冲他的长脸斜了一眼,心里骂道。

辛部长见他很乖,就又竭力赞美他文笔老练,才思敏捷,很象回事儿。罗明成则非常及时地笑笑,以示感激。

“不过,”他指了指最后一页说,“这结尾还有点问题。只讲了咱们怎么干的问题,怎么行呢?结尾要大大表表决心才对。一定要用上‘一定’,‘必须’‘坚决’‘保证’等类字眼,不然,就会怀疑咱们对革命半途而废。这可是个对革命事业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

他混迹官场不长,但深谙为政之艺术:恩威并用,软硬兼施是对下施政之核心。只知宽容安抚,一味放纵是庸人、废物;刻薄寡恩、睚眦必报的是蠢才、莽匹。

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塌糊涂的专业队弄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他手段之高强。

他见罗明成弓着臣服的背往外走,忽然叫住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说:“那两人这些天表现怎样?”

他指的是刁克和时二狗。他虽然权力下放,让专业队员自己管理自己,但并不意味着说放弃了管理,这就必须有一个替他传达信息的人,有一个眼线。

罗明成自然当之无愧了。

罗明成不易觉察地笑了笑。他有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非常了解部长的个性,对一惯与他消极对抗的刁克和常常怪话连篇、对他夹枪带棒的时二狗非常愤怒,他想整整这两个胆敢冒犯他的小子,但又由于他们圆滑老练,使他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而无计可施。这自然得靠罗明成了——也当然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那两人嘛,”明成顿顿,字斟句酌地说,“我当天就把时二狗狠狠训了一顿,向他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和危险性。我反复对他讲,辛部长是咱们德高望重的上级,没有他,咱们专业队还不是无头的苍蝇?这样的好领导你不尊重他还尊重谁?哪能象对待王大力那样?他很害怕,诚恳地承认了错误,我的排里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是有责任的,我也绝不会宽恕他。以后,还要让他作出深刻的检查来。至于刁克么,人家在别的排里,我可就鞭长莫及了。”

他趁机搡了俞青一把——刁克在俞青排里。

这火自然点的很及时,辛部长脸一拉,悻悻地说;“这个俞青也太不象话了,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目中无人。”

他对刁克都无可奈何,俞青一介书生又能怎样呢?这点,他其实更清楚,他真正要指责他的倒是后者-管不了你为什么不经常向我汇报?跟我商量商量。

他看看罗明成说:“虽说这样,我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只会尿清的。这不是个小问题。如果不给他们点青果子吃,以后还不屙在头上着尿涮?”

他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吐了一口浊气。他对这两小子耿耿于怀,倒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尊严,重要的是有一必有二,开了这个头,以后就难以控制了。让大为去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为与刁克是哥们,时二狗又有侯毛旦撑腰。而让他们作一份检查,批评一通,在专业队毫无用处,根本起不到对全体队员的警戒和震慑作用。

这伙愣头青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要整就要把他们整蔫,绝不能心慈手软。要让他们见你就象老鼠见了猫,非把他们的花岗岩脑袋变成面屎脑不可。

他倒剪双臂,在砖墁地上急急地踱来踱去,不时瞟一眼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罗明成,仿佛罗明成就是时二狗和刁克。

他很欣赏罗明成的精明和智慧,常让他给自己出主意,但他从不开口向他讨教,而是让他意会,讨好他,主动向他献计献策。

罗明成嘴线很长的嘴角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在部长心中的位置,但绝不惹他生气,只是想熬煎他一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分量。他看看部长那似乎仍在增长的脸,知道再不争取主动就会自引其咎了,他便故作诡秘地掉头看看窗外,在辛部长踱到他跟前又准备返回去的时候,忙凑到他跟前附耳低语起来……

部长把一只大号耳朵对着罗明成的嘴巴,随着他的轻风软语,颀长的脸绽成了一朵黑牡丹,一张阔嘴情不自禁地嘻开来,莫测高深的眼睛也成了两道缝儿。

罗明成偷觑着部长生动的表情是多么得意啊:在当权者的心里台阶上,他又一次迅速上了几级。

这是他的思想能量,也是他的品格。

他信奉的是如何通过技巧和手段去获取别人所难以获得的东西。他象一只能忍能让,能伸能屈的红色里带:吃小亏占大便宜是他的人生信条;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他的行为规范。他从来鄙视游大为那样的人。他以为拳头只属于匹夫,是最没有力量的,那是弱者穷途末路时的极端表现!真的强者都是动用心计的。制造矛盾、利用矛盾,在矛盾的漩窝中周旋,让别人在矛盾中互相碰撞,相互抵消,自己即可坐收渔人之利。尤其要善于牺牲无辜,让那些本来是你对手的朋友,通过你隐藏的活动而使之成为对手的敌人,对你却感恩戴德,因为你为之解决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在这点上,他认为草鸡比公鸡更聪明:草鸡对自家的公鸡不满意时,就会将别的公鸡勾引过来,挑唆它们互相格斗,自己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翅膀喝彩。他小时候就常常玩公鸡打架的游戏:将两只势均力敌的公鸡用玉米粒儿引逗到一块儿,嘴里喊着:“草鸡草鸡嗾——嗾,公鸡公鸡斗——斗!”周围的草鸡“呱呱呱”一叫,两只公鸡便拚命打斗起来。

这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极为成熟世故的心态,完全得益于他那当大队会计的父亲。

父亲有着农村知识分子的精明和强干,他算计着钱物的同时也算计着人生。这从大队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他都能雄踞财神高位而可见一斑。

他将这种巧于算计、工于机变的人生算术,在儿子刚懂事就一条条、一件件地教给他。他从来瞧不起别的家长:他们只要求孩子不学坏而学“好”就行,却不懂得如何教孩子学精,学巧。而他则能更多地教儿子学精学巧。他教儿子如何在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擦本不该自己擦的黑板;在老师倒垃圾的时候,怎样接过他(她)手中的铁簸箕……而平时在同学当中又教他如何哄弄得那些笨蛋和蠢货们多干,自己则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

父亲的淳淳教诲加上他颇高的智力商数,罗明成在由困惑到战战兢兢的实践中,终于轻而易举地在各种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收到别人花几十倍的代价都得不到的效果。

如果仅仅如此,充其量只能算耍了点小聪明,但他的老子更高人一筹的是及早树立他的成人意识,使他的思想提前脱离幼稚的窠臼而超前进入社会。

父亲不只一次地给他讲“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因果关系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朴素的辨证法——当人在罹难中万不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受难者一旦难刑已过,就可能否极泰来而飞黄腾达,那时候,他们就会报答或报复,你愿意接受报答呢,还是愿意接受报复?

父亲在循循善诱的教诲中,不只一次地给他讲杀人沟叫化子的故事——一个叫化子生了病,要饭来到一个村里,挨门向人央求给他点拌汤。人们怕他死在自己家门口,一律不给。只有一个很善良的张姓老头看他可怜,不但给他做得吃了可口的饭,还给他拔罐子、放血、送鬼,救了他的命。叫化子临走,把他全家的人每人盯住看了五分钟,磕了三个响头走了。

三年后,张家父子跟村里人到吉州贩枣,走到杀人沟,被一伙土匪掳上山,其他人的钱都被抢走,人被杀死,只他父子平安归家还得了十根金条。

原来,那叫化子当了土匪头子。

父亲说,这个道理书上叫“同情效应”:人遭了难,你帮了他,自己并没受多少损失,对他却是恩重如山,他一旦得势,报答你的将是你当初给他的千倍万倍。父亲极瞧不起一般的人,父亲说书上把这些人叫做“群氓”。因为他目光如豆,都信奉“就树斫疙节”,“墙倒众人推”的庸人小人哲学。

这些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耳濡目染,使小明成成熟得很早,象个小大人。很有见地,很会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使强者喜欢他,弱者钦佩他,交口称誉,八面玲珑。绝不象别的孩子要么胆小怯懦,可怜兮兮;要么蛮横无理,横行霸道。

古之成大器者,多为少年老成之人!

当他读了“韩信与漂母”的故事后,愈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

此种从小就养成的良好素质使他对待生活常常是得心应手,游忍有余。

来到专业队后,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排长。不过,人不得全,车不得圆。一个最最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是缺少魅力的——他还是没能当上第一把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是他的败绩,恰恰相反,他并不愿意当那个出头的椽子,而甘愿当一个中上游的角色,这样更有利于周旋,平衡各种人际关系。

辛部长听着他的绵囊妙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一点诡谲的诓诈来,但他失望了:罗明成瘦长的脸因为虔诚和坦然而几乎可与自己的脸相媲美了。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政治这个魔术师去征服或去威吓人。他本人即是政治恫吓的产物。但这伙小青年,别看他们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一副天塌下来都毫不在乎的模样,可他们有文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敢与敏感的政治背道而驰,你很难抓住他们的什么把柄。尤其他们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后代,在他们面前,政治不是手中的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放心吧,辛部长。”罗明成看出了他的疑窦,将他看完的材料卷起来塞进口袋里说,“没有不鸣叫的蝉。只不过他们在您面前不得不装正经罢了。在您背后,在他们那个小世界里,就是个真正的自由世界了,哪能都那么规矩。重要的是如何去发现您说是吧?”

辛部长对他信任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罗明成就象他脑子里一根很敏感的神经:他还没有想的,明成已替他想到了;他还没说的,明成已替他说出来了。

罗明成是值得信任的队员。

辛部长就让他在自己屋里修改材料,罗明成也乐得这样做,因为在部长的不断售意下修改,可以减少麻烦,不至于问题四伏,令他难以招架。

修改完又誊抄了一遍,部长让他送到公社去,半路上他碰见田栋和侯毛旦。他问他们进城干什么,田栋说是押送小偷,并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还说要向部长汇报。

“汇报?”他撇撇嘴说,“这点事还用汇报么?”

田栋一怔,认真地说:“事先没有请示,事后也不汇报会恐怕不妥吧?何况这事也不能算小事。”

罗明成明智地笑了笑说;“当然,下级服从上级么。部长正好在,你去吧。”

侯毛旦回工地去,田栋径直走到叶家庄。来到门口,他忽然想起连队工作总结还没给部长交,就踅到叶家院的宿舍。刚走到门口,他就惊讶地站住了:那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在他看来最生动、最美丽最叫人没齿难忘的图画——

一个姑娘坐在院子中间的一只小杌子上,左手托腮,微仰着头望着天空。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黑油油的,闪着亮亮的光泽。白皙的手指间隙微露着红润的脸颊,一只白净的耳廓在黑发中欲露微露,柔轫光洁的下巴在手掌下翘翘伸托,细长的眉梢,亮亮的眸子奕奕闪亮……黑发、红衣、蓝裤,三色对比鲜明,浓艳艳的阳光在她周身上下跃抚着,增加着强烈的对比度……

她是叶沛佳。

田栋不觉看呆了。一向持重沉郁的性情里忽然象被注入了一团火,一泓碧水。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姑娘构成的图画能使他如此惊讶过。

一幅美妙绝伦的静态淑女图。

一座静静的春阳遍洒的农家小院里,一个静静的姑娘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心事……任何一点粗鄙的行为、龌龊的灵魂都会被这纯净的画图之水洗涤得干干净净。

对真正的美,你只能崇敬和欣赏,绝不能有任何非分的企觊和妄想。

田栋实在不想破坏这美妙的氛围,但他又不能不回去,何况这种美如果没人知道,也是莫大的悲哀。他想让她知道他发现了并且很欣赏这幅由她为主体构成的图画。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见是他,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来——她仍沉浸在她美妙的遐想之中,以至还不能迅速反应过来。

他听说过少女怀春的事,但他从来没见过。沛佳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怀春”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跟她开个小小玩笑么?当然。幽默和玩笑是人生的润滑剂,它能打破隔膜,达到沟通和默契。何况自己本为倜傥俊才,何必要装出个腐儒酸态呢?

“少年心事如浮云。”他走近她微笑着问,“想什么呢?”

她的脸红了,却灵机一动,眨巴着眼反问道:“你说呢?”

“看见什么自然就会想什么,”他居心叵测地说,“想天上的白云吧?”

她紧张地一怔,随即笑了:“当然,不然望着天干什么。”

“不过,”他看着她诡秘地说,“望白云是手段,不是目的。”

“目的是什么?”

“白云里站着位白马王子!”

他说着差点笑出声来。

“哟,你真坏!真坏!”她一下醒悟过来,笑骂他,“你胡说,胡说。”

“好好,我胡说,我就是胡说。”田栋连连拱手,“小厮在此陪礼了,小女房东。”

“谁是女房东啊。”她不满地说。

“你使我想起一支歌。”

“什么歌?”她疑惑地问。

“女房东查铺。”

“尽瞎诌!那叫《老房东查铺》。”

“瞧我这记性,瞧我这记性。”田栋佯装恍然大悟地说,“这脑袋瓜是不好使了。”

他有急事,也不敢再和她“幽”下去了,连忙象个道士一样将手向鼻子前边一举,回屋拿起材料向部长汇报去了。

叶沛佳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费解地思忖着刚才田栋说的话,忽然自顾自的笑了: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如此幽默,而且,他竟然能看出一个人内心世界,揣摩到别人的灵魂深处去,善解人意又能愉情于人,这需要有多大的聪明睿智和洞察力呀……

啊,该死!他怎么能……

她为他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而“咒”他,可她内心又是多么盼望这种窥探呀。因为他窥探给她带来了愉快和欢乐,尽管她为他设置的两个安全而舒服的圈套而使她有某种败北的怨嗟。

封闭是为了防犯,如果对方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你从那里得到的只是理解、慰藉和保护,你是非常乐意让其窥探,甚至于完全敞开把自己亮出来的。因为,我们封闭的恰恰是痛苦和不幸,是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和非议而产生的恐惧。否则,你是非常乐意将自己的一切非分的欲望和企图、乃至罪恶都愿意赤裸裸的亮出来的。

这还真让这家伙说对了。瞧他能的!

沛佳双手托腮继续凝眸远望着湛蓝的天空和一朵朵悠悠飘过的白云,想着田栋鬼头鬼脑的话,又兀自笑了。

可是,哪能光想什么白马王子呢?男人们最坏,本来是他们想女的,还愣说是人家女的想他们!美的你们。让鬼想你们去吧!

不知从哪天起,她非常喜欢一个人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似乎很惬意、怡洽,却又似乎惘然若失,好象是喜不自胜,旋即又又嗒然沮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她是太平静了,也太寂寞了。平静容易使人孤独,而寂寞又容易使人幻想。

父亲扛着犁、吆着牛耕地去了,母亲给坐月子的姐姐熬米汤去了。两个哥哥又不在家。她是家里的小幺妹,生活过得平静而寂寞,幸福而孤独。她的全部工作就是喂十几只鸡和猪圈里那口哼哼唧唧的大黑猪,顺便帮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

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对一个有着一颗不安分之心的高中生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但溺爱的父母不让她下田去:怕把她累坏,更怕她和野小子野姑娘混在一起而放野。任性的她难耐寂寞,拗着性子干了几天农活,但腰酸腿痛脖子歪,她看着镜子里罩上一层黑皮的面颊,手上带血的水泡,终于败下阵来,重新回到安静的小院里过平静而孤独的生活。

这并不意味着生产队就轻易会放弃对一个社员的领导权,而是由于这里地处城郊,人多地少,没副业,地又不够种,以致有时社员们闹着向队长要活干。这样,队长就默认非全劳力不上工,为他不落实男女同工同酬政策找到一条借口,在僧多粥少的集体,不干活,也算是对社会主义的某种热爱了。

叶沛佳无疑是最热爱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一位。她就象一朵开在温室里的一朵鲜花一样,在贫瘠而温暖的土地上寂寞地开放着。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被人认识,被人发现,被人培植和欣赏。学校生活所给予她的理想、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展示,常常象飞蝶般地翩翩飞入她渴望升腾的脑海里。然而,这些都是抽象的、朦胧的,不确定和虚无飘渺的。当这些腾腾欲飞的东西附着在现实这块贫瘠、困顿、灾难频仍的土地上时,便荡然无存了,留给她的只有沮丧和难言的悲哀。而这时,又常常有另一种美好的情愫来代替它,这就是为她所拥有却尚未获得的爱。

这爱常常附着在她家院墙上方的天空中时而飘过来的白云里。

那一朵朵白云经常载着一个令她心驰神往的白马王子。他有着高尚的人格,英俊的容貌,明亮的眼睛,潇洒的风度和超人的才华。他善良而多情,诚实而勇敢,既豪迈大度又心细如发。他从云中飘下来,俯下身,捧起她的一只手吻一吻,柔声说,沛佳,我爱你。然后,挥手招来一片白云,载着她和他,飞呀,飞呀,一直飞到那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翠绿的山,碧绿的水,嫩绿的草地,葱绿的树和雪白的羊群……

她常常被自己美丽的想象而臊得脸红,又独自发出幸福的微笑。

这美好的想象多了,就使她对现实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心里。她觉得自己生活周围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粗鲁、愚蠢、丑陋和冷漠。她从没将自己缠绵绯恻的爱附着在她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个活人身上。而她对爱又是那么强烈,这当然是极痛苦的,当这种痛苦又难以言喻的时候,就会愈加痛苦。

专业队员的到来打破了这座小院惯常的宁静,也打乱了她正常而平静的生活。

她没有忘记她在工地上所受到的捉弄,她以冷漠和憎恶的态度对待这伙痞虫。但她渐渐发现,他们并非象人们想象和传说的那么坏。他们粗犷而善良,顽劣而正直,磊落豪爽,刚正不阿;既玩世不恭又愤世嫉俗。消沉时万炮轰不动,奋起时烈焰冲天烧……他们是些非常非常复杂的人。

尤其是田栋,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在她飘忽不定的心灵一隅渐渐凸显出来,使她莫名惊诧地认为那朵白云就要飘下来了。但理智告诉她:她只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还算优秀的男青年。她和他仅仅是由于几件非办不可的事联系起来的,这是一种表层的、没有任何内在力量的联系,绝非是爱情。然而——

他真好!

这三个由衷地赞美他的字,她不知从心里说过多少遍:在他制止住刁克的胡闹给她赔了镜子的时候,她“说”过;在他挑着一担水给她家倒进缸里的时候,她“说”过;在他为两个谁都瞧不起、谁都想侮辱的队员找住处时,她“说”过;在他半夜里不让队员们高声乱叫影响她家人休息的时候,她“说”过;在他夜里阻止时二狗和刁克等人随地小便时,她“说”过;在他为病中的杨刚打饭、煎药时,她也“说”过……

他是以高尚的品格占据她心灵一隅的。

她也是高尚的,因而,她更崇尚高尚。自然,她的审美尺度也是以高尚为美的。

田栋无疑是高尚的,她从心底里尊敬他、钦佩他,但他的脸远不如“他”的白净;他的眼睛远不如“他”的明亮;他的知识远如“他”的渊博;他的感情远不如“他”的热烈、细腻……

总之,他绝不是白云中的那个“他”!

然而,也许是太孤单、太寂寞了,也许是现实使她无法作出更多的选择,她莫名其妙地想和他多说上几句话,看到他的形象,听到他的声音,一天没见到他,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似的。见到别的队员而见不到他,就莫名地想到他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有一次,田栋去参加一个会议,连续三天不在,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惶恐,竟拐弯抹角地去问游大为。大为说了田栋的去向后说:“没事儿,大老爷儿们一个,丢不了,跑不了,也没人抢,割碎了零卖也不值三块钱。”

几句话窘得她红了脸,虽然没心没肺的游大为没有发现这问话后边潜藏着的东西,她却发现了自己行动中的非理智性。可她又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找到借口,只是一千遍地问着自己: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否认这是对他的好感,而好感是爱之基础。但她尚无法断定这是否就是爱。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平庸,渴望超尘拔俗、与众不同。她非常明白,她之所以鄙夷周围的异性,并非他们都不好,而是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平庸,他们身上的一切都不会使她留下多少印象。她渴望她所爱的人能使她永远记住点什么。他们中有不少人可以说什么都差不多,优点还都不少,而平庸的真正内涵就是什么都差不多,但什么也都不怎么样,没有那点是特异的,超常的。只要在某一点上特别突出,即使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也值得去爱,值得去为之牺牲。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完整即是平庸!

她渴望奇迹出现,有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站在她面前。

田栋出现了。她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尽管不太明显,但她还是感觉他与别的队员不一样。他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好都值得去爱。他与众不同,但到底哪点不同,她又说不大清楚。总之,她非常想看到他,接近他。

然而,一见到他,她又表现出异常的冷漠和隔膜,那分关切和祈盼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不知是自尊心敏感的自卫,还是以冷饰热,用相反的一极去表现另一极?

她看见他,心里说,他一定会跟我打招呼的,说不定还会叫住她,跟她说会儿话,开个她很愿意接受的玩笑。可他常常一本正经、旁若无人地从她侧面走过,正眼都不瞅她一眼,使她溜到嘴边的话都不得不硬硬地咽下去,心里骂道:冷血动物,但愿你晚上做个恶梦。

尽管她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但她又对他莫名地产生一种憎恨的心理。

爱又常常伴随着恨——当真诚的爱无法表达,或表达了而未被对方接受之时,就可能转化为恨。这往往是最炽烈之爱的反面表示。尤其是前者,一点暗示,某种启迪,而粗心的男子汉常因未曾察觉而使幸福的爱情失之交臂。

姑娘的爱是炽热的,然而又是含蓄隐蔽和敏感的。她们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爱大大方方地亮给对方,而要求对方首先示爱,然后,自己再以加倍的爱去回报。把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作为自豪的资本,而成为一生最幸福的回忆——深沉的永远记在心里;浅薄的永远挂在嘴上。

叶沛佳就象高悬在树梢上的一颗熟透了红苹果,上面盖着几片浓郁叶子,只有当轻风拂来,才偶尔微露一下她鲜红的颜色。她渴望被人认识,被人欣赏,因而,她有时也想竭力推开树叶,亮出她固有的色彩。当然,她并不想随便亮给什么人,她是高尚的,善良而美丽的,自然也是珍贵的。

瞧这家伙多坏,他竟然敢把你的心掏出来亮晒到太阳底下。

她站在大门口,一个人想着直想笑。

想白马王子,想了又怎样?你还想窈窕淑女呢!瞧你那样,土里八几的,还配什么白马王子。你要自认为是白马王子,你就来吧。主动点儿,热情点儿,大方点儿,文明点儿,温柔点儿——五个一点懂不懂?当然,这是通用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还应该再多一点儿:幽默一点儿。六个一点儿,明白么?你这傻瓜!

她好象从心里昭示他,看他有没有当白马王子的勇气。

瞧他做了多少事呀,这难道都是该他做的么?

她看看院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玉米秸,拍的笔挺的菜地畦,垛得方方正正的玉米芯,忽然觉得自己也该给他做点什么才好,不然岂不太不近人情了么?礼尚往来,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这样对自己解释,这解释显然是天衣无缝的。

做什么呢?她想了想,出门做工的,无家无舍,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洗衣服可是他们最头痛的事儿。

对,那就洗衣服吧。反正水不用自个挑。

主意打定她跑到东屋,在他单薄的褥子底下翻了翻,见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裤展展地压在褥子底下。只有一件半新旧衬衫和一双尼仑袜子还脏一些。她把袜子照旧压好,只拿出来衬衫。

美得你!臭袜子还想让我洗?没门!

她心里嘀咕着,好象田栋就在她面前站着似的。

她到屋里舀了一盆温水,坐在当院细心地洗了起来。温吞的水轻抚着她白皙的双手。她轻轻地搓洗着那件并不十分脏的衬衫,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看见他干净的衬衫会怎么说呢?他保准会惊讶地说,莫非是嫦娥下凡,西施转生?他当然知道这是她干的。他会惊喜地看着她,柔柔地说一声,你真好!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是你干的?还要让他说声好?他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想到是爱上他了呢?还有别的队员,他们,他们的眼睛,嘴巴,嘴巴,眼睛……

天呐,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神经质地跳起来,跑到队员屋里一阵乱翻,将他们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不管是什么:上衣、裤子、袜子、帽子;也不管是谁的,包括她最讨厌的刁克的和最脏的二河河的。她泡了满满一大盆,提了一桶水,发癫般地洗了起来……

等田栋从辛部长办公室返回来的时候,铁丝上已挂满了黄白蓝三色衣物,淋淋漓漓地滴着水,象进了估衣店。

向辛部长汇报后,部长让他写成书面材料。他本来是可以在辛部长办公室写的,但他竟神使鬼差地说要到宿舍去写,仿佛还没有闻够那臭袜子烂鞋气似的。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那里有个美丽、聪明、善良的姑娘,这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有什么样别的理由么?还要为自己找一条什么别的理由么?当然,“借口”还是要找的——实际情况汇报材料,但那只是说给别人的。

跟她说些什么呢?总不能一见面就说你愿意嫁给我、给我当老婆么?你愿意跟我生孩子么?

那该有多俗气,多粗鄙!那样的爱,怕一万个就会有一万个失败的。

爱,更应该讲究艺术。

当然,现在还是别那么想入非非,因为,真正的爱是心与心的沟通和碰撞,剃头挑子一头热是毫无意义的。但她给他的印象是那么深——不仅因为她文静的沉思:沉思是因为娴熟而有思想,更因为她的眼泪和她对刁克这类顽主的宽容:宽容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大度。而眼泪则代表温柔。

他惊讶地望着这一切,陡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对她奉献点什么的感觉,因为她在为他和他的队员们做着永远会被男子汉们记住的事情。对他,他倒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已为她家做了不少感情投入,而投入就要产出,这一点他完全自信。但为这伙胡说八道、随地小便、唱下流歌的主儿们如此卖力就不能不叫人感动了。可自以为能洞察秋毫的田栋哪里明白一个姑娘微妙的内心世界呢?

叶沛佳早就知道他鬼头鬼脑地进来了,但她佯装没看见他,继续一晃晃地搓洗着最后一件衣服,长长的黑发一飘一飘地不时遮挡着她的脸颊。

田栋走近她,将手里的稿纸拍了拍说;“我原来一直以为雷锋是男的,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是女的。”

“雷锋?我可没那么高尚。”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说,“我是怕你们的衣服脏了我家的屋子。”

好厉害。原来她并不只会微笑和啜泣,不过,他非常清楚她是在“报复”,报复他刚才对她的“胡说”。

论斗嘴你可斗不过我。他想。他笑笑说:“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爱干净的好品格的。”

她把衣服拧干,朝铝盆呶呶嘴,他忙把稿纸装进口袋里,将盆子端起倒进街门外边的排水沟里,回来将盆搁在放水桶的石板上,看着往铁丝上晾衣服的沛佳说:“你可小心小偷来把我们队员的宝贝都偷走。”

“宝贝?”她惊讶地笑了,“就这些?破衣烂衫?别逗了,哪个傻瓜会要这些东西!”

“真的会有人偷的。”他严肃地说,“我刚才就是去送小偷的。他偷的东西比这些宝贝还破还烂。”

“真的?”她有些惊讶,“头前工地上吵得沸反盈天,原来就是抓小偷呀?”

“对,抓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偷。”

“嗬,真好玩。”她觉得那真是件有趣的事。

“是的,好玩。”田栋嘘了一口气沉思般地说,“这对我们来说的确很好玩。有种践踏同类的快感,可对他呢?逃跑装死乞求都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她惊讶地望着他疑惑地问:“你同情他?”

“可以怎么说。”田栋郁郁地说,“他是为病危的父亲偷寿衣的。他穷得没钱置办寿衣。可他偷来的只是几件破衣服——这个世上能有几件好衣服呢?而且,他还有一个未婚妻,这下全完了。”

她惊讶地微张着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同时也看见了他的善良和正直。因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高尚,完全可以从对弱者和不幸者的态度上看出来。

“那你干嘛还要送他?放走不就得了?”她有几他天真地说。

“放走?好我的小姐。”他为她的纯真而感到好笑,“无论怎么样,他都犯了法,法律是无情的。我把他送去向所长求情:罚他做工、劳改,哪怕多关上几天,千万别让游街。所长将我好一顿斥,说我丧失了阶级立场,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不配当机干民兵,还扬言要向公社通报,唉,真没办法。”

沛佳听他说“好我的小姐时”脸色变得绯红。心里说,谁是你的小姐呀。美的你!你咋不说,好我的娘子呐?贼胆包天!也不看人家乐意不乐意呢。尽管她怨嗟满腹,但非常希望他这样说,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后边的话她压根就没听进去,只想着这句话,并不断骂他贼胆包天,想着她这样骂他的时候他的狼狈相,不禁格格笑了起来。

“笑什么?”田栋以为她不相信,指天划地地说,“这都是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绝不是编故事。”

他不敢和她再说笑下去了,赶紧回屋去写他的汇报材料去了。

沛佳把目光投在搭衣服的铁丝上,她忽然觉得有件衬衫还没涮净,就取下来搁在盆里,将桶里剩下的水倒进去,轻轻涮洗着。

洗了半天,盆里的水都没什么变化,当她确信完全干净后,才又展展地搭在铁丝上。她又看着旁边的另一种白衬衫,觉得很是碍眼。忽然,她神经质地用手指在地上沾了点尘土抹在那件衬衫的下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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