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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沐浴着建国初期那种特有的空气,牧甫和黄能自由自在地长大。赖氏和苏氏稍不留意,忽然发现天天在身边的牧甫不知何时已长成了少年,再也不能随意搂抱,也不能随意亲吻了。所城组成了一个文工团,牧甫和黄能都成了编外队员。有一次,所城来了一位高官,看完文工团的表演,大加称赞,说了一句:“这两个小孩,完全可以送到大学去深造嘛!”

所城的官员不敢怠慢,派人到省文化厅打听情况,获知最近中央音乐学院将在广东招一批学员,院长马思聪可能要亲自前来坐阵。

所城文化部门请示上级,决定送两张票给黄能和牧甫,让他们上省城参加中央音学院招生考试。当其时,两人都刚刚过了十五岁,都是稚气未脱的少年。那是他们初次前往省城,大妈细妈往牧甫身上塞了好几次钱。黄父见多识广,比较淡定,只给了黄能足够用的钱。大城市的气度是所城所无法相比的,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宇、宽阔的街道、一列列的街树,吸引了两位少年好奇的目光。两人结伴游览了省城一些景点,并饱餐了省城的美食。晚上,他们下榻在预定的省城招待所,住进去后才发现,来自全省的考生都下榻在这里。大家年龄相近、目标一致,聚在一起,共同的话题一个接一个。做为全省的音乐天才少年,未免要切磋切磋技艺;瞬间,有的吹有的拉有的弹有的唱,热闹无比。服务员都受了吸引,站在一边拍掌。

牧甫样样乐器都能来一些,尤其精通二胡。大家都大为赞叹。

正在考生们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牧甫时,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中年人,气宇轩昂、玉树临风。中年人笑问:“刚才是哪位拉的二胡?”

大家都指着牧甫。中年人说:“你能否再来一曲?”

牧甫答好,又拉了一曲。

“这曲何名?有些陌生。”

“是我自己创作的,叫《海上晨曦》。”

“怪不得,我听到了渔船的梆子声,也听到了渔民的拖网声。在雾气缭绕的黎明时分,天地犹如未曾开辟的混沌世界,忽然一轮红日自海天交接处升起,那朝霞如山谷、如波浪状,五彩十色,真是大自然的奇观。”

中年人用诗意的语言描述了他的感受,随后和善地看着牧甫:“你是哪里人?”

“所城。”

“哦!我曾经去过几次,离我的家乡海城不远。你觉得,大海给你的音乐带来什么启发?”

牧甫说:“当你身临其境时,你便会发现,天地之间是有大旋律的。万物皆遵从这大旋律在运转。我们的音乐如果合乎这大旋律,那就动听,不合乎这大旋律,便是一串噪音。”

中年人沉吟着点点头。

这时候,有考生肘肘黄能,悄声说:“马院长。”

黄能叔叔顿时激动起来,圆睁双眼,他有许多话要说,可嘴巴偏偏合得很紧。众考生都看着马思聪,在他们的心目中,马思聪是音乐中的释迦牟尼佛。

“马院长。”终于有人喊了一声。

众考生都喊:“马院长。”

马思聪见被大家认出来了,微笑着,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说:“大家好好休息,争取明天考出好成绩。”

随后,马思聪告辞出来。众考生自发送他到门口,等马思聪走远了,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都说牧甫一定会被录取。

2

紧张的面试之后,牧甫和黄能回到了所城。等待结果的时光最是难熬,大妈细妈都劝牧甫多和黄能出去玩,别憋出什么毛病来。

那天黄昏,所城的港口浮现了罕见的火烧云,远航的船只一只只进港,牧甫和黄能站在码头上,感受了一阵日落时分那特有的忧伤,黄能建议回家吃饭吧!两人闲闲地往回走,刚走在街口,远远看见细妈举着一个信封朝牧甫挥着!

这是录取通知书!刹那间,牧甫奔跑起来。

大妈细妈临时加了几个菜,三母子热烈地吃着谈着。吃过饭,牧甫去找黄能,走进黄能的房间,他发现黄能情绪低落,黄能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两个亲密无间的朋友,突然间都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年再考,我相信你的实力,一定可以考上的。”牧甫安慰黄能。

“嗯!祝贺你了。苟富贵,莫相忘啊。”

“说哪的话?”牧甫在黄能胸上捶了一拳。

“不过,我收到的录取通知书不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是省音乐学院的。”虽然被录取,可是牧甫并不如想象般开心。

黄能反过来安慰他:“能考上省音乐学院也挺难的,该知足了。”

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告辞时,牧甫在店门口碰到了黄父,黄父说:“恭喜啊!我早就知道你会成为一名音乐家的。”

那些日子,所城的人都在兴奋地传说,所城的音乐神童考上了省音乐学院,很快就要步马思聪的后尘,成为大音乐家了。人人都很兴奋,仿佛是自己或自家的孩子考上了。不少街坊上门贺喜,送来一些吃食,还送来一些毛巾、脸盆等日用品。大妈细妈考虑着该有所回报,想来想去,委托所城有名的糕饼店炊制了一批红龟,红龟是所城特有的糕点,每个足有三四斤重,顶面涂成红色,个头足实,看上去像一个个胖娃娃。每收到一份礼,大妈细妈就回赠两个红龟。

大妈细妈随即着手准备牧甫的行囊,这次出门和上次出门不同,上次出门不过区区三天,这次出门少说也得半年。大妈细妈一边商量一边心疼,又怕想的不周到,又怕准备得太多,路上不好带。所城文化部门领导上门贺喜,送来了一把二胡。当领导问及有什么困难时,大妈趁机说了东西多,牧甫一个孩子怕不好带。领导说,放心,我们和车站打个招呼,免费托运我们大音乐家的行李。

领导还半开玩笑地对牧甫说:“大音乐家,将来出了名,莫忘记家乡啊!”

到了启程那天,炎热的夏天尚未过去。大妈细妈和黄能将牧甫送到车站,司机听说是牧甫,殷勤地帮着把行囊装上货厢,还给他安排了一个舒适的座位。班车缓缓启动,车上两只手,车下六只手,挥挥手,再挥挥手,泪水模糊了双眼。少年情怀,牧甫伤感得不得了。

3

春节将近,牧甫回到了所城。才过去了半年,牧甫又长高了些,在大妈细妈的眼里更英俊了。牧甫的成长是全方位的,他已经懂得雇一辆自行车替自己驮行囊,自己乘坐另一辆。大妈细妈高兴坏了,抢着替他搬行囊,又端来半盆水和毛巾,看着他洗脸。刚刚坐下来喝茶,黄能走了进来,说:“收到你的信,数着日期,今天也该归家了。”

两位好友热烈拥抱,大妈细妈看了都眼红。

牧甫说起在省音乐学院深造的情况。确实没想到,省音乐学院和省歌舞团原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团体,正儿八经地坐在教室里授课的时间不多,倒是有许多随团演出的机会,从跑龙套开始,倒是获得不少舞台经验。学院先是指派名师马思宫教导牧甫学习小提琴、二胡及乐理,其后又派彭修文指导他学习作曲法及各种乐器演奏法。“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学的也不算错。但是不规范,乱糟糟的。比如我们采风的《渔歌》,按内容进行归类的话,可以分成捕鱼歌、恋情歌、婚嫁歌、斗歌、生活情趣歌、后勤服务歌等等;而从音乐的角度,可以分成担伞调、东风调、丰收调、姑妹腔、大纭歌等等。这就像大网的经纬,提纲挈领,尽入网中……”

黄能听得入神,牧甫拿出大学教材来,递给黄能看。黄能感叹道:“这就深多了,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你可以拿去看。我返院前还给我就行。”

牧甫还取出一张奖状,得意地说:“我创作的《南海之歌》获得学员作曲奖一等奖,全学院只有一个一等奖哩!”

当然,有些话他没说,颁奖的时候,院长在颁奖辞里评价《南海之歌》显示了作者深刻的悟性、过人的才华。他不愿在好友面前太过得意。

黄能也说起自己的近况,所城白字戏剧团招人,黄能想去报名,黄父不同意。团长上门做黄父的工作,结果黄能就成了白字戏剧团的乐师。也是到处演出,尤其是到乡镇去,颇受欢迎、,场场爆满。

“这么说,你也参队了?”牧甫表示了祝贺。

“多少无奈的啦!”黄能对自己未能考上音乐学院还耿耿于怀。

牧甫说:“到乡下去,这个方向是对的。我们学院也十分重视采风。这次放假,导师得知我们所城有正字、西秦、白字三个稀有剧种,就给我布置了作业,搜集乡间戏曲的素材。”

黄能兴奋地说:“说起这个,我建议你可以到古寨村的春喜戏班去。”

提起春喜班,所城的老戏迷都禁不住眉飞色舞,芝兰旦,尚潭生,程升丑,啧啧,一个是一个,全都是戏迷们共同的梦中情人啊。建国前,文娱活动不多,所城的过年大戏是首屈一指的全民大型民俗活动。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开始,所城大戏台便要轮番上演正字、西秦、白字戏,连演三个月。台上如痴,台下似醉。当时所城各有正字、西秦、白字剧团一个,村镇自己组织的戏班不下五六百个。所城的戏子们都盼望有朝一日在所城戏台露脸,若能博得一两个彩,那无异于鱼跃龙门,从此成为名角。春喜班既是所城白字戏剧团的俗称,也是南溪镇古寨村戏班的名号。所城的白字戏剧团和南溪乡下戏班千丝万缕的关系,还要从白字戏的一代宗师董天麟说起。

董天麟,古寨村人,学须生,兼擅武生、小生。所城的老戏迷提起他来都很神往,尽管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位一代宗师,但都听过他在乾隆千叟宴上夺杯的故事。皇帝宴请天下百岁老人,这是何等盛事!当其时没有什么电影、电视剧,自然要有戏曲佐兴。天下名班名角云集,跃跃欲试。人类的心理其实都差不多,山珍海味吃多了,便想尝尝野菜瓜果。乾隆下诏,天下每一个戏种都有表演的机会,佳者有奖;还设下九个金杯。当时的好事者摹拟皇榜出了个天下名班名角榜,更有赌场介入,邀请行家拟出几种版本,做为下注选择。自然,无论哪种戏榜,僻处乡下的白字戏春喜班都未能入列。

轮到春喜班上台时,一场场精彩的演出已经在皇宫、在皇城、在坊间引起热议,许多名角始终是名角,不少新手从此扬名。假如没有什么出奇的表现,恐怕难以引发什么波澜了。春喜班报的戏出是《曹操进宫》,董天麟扮演曹操。戏出耳熟能详,当时已有戏评家说:“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这乡下戏班,不唱一些乡野俚曲,让皇上解解闷,偏要挑战历史剧,怕是不自量力。”当其时观众的兴趣都在宴席上,要不是皇帝在,恐怕早就溜走了大半。

董天麟刚一出场,观众们便觉得台上这个“曹操”不简单,仿佛猛虎下山、百兽毛举。御座上的汉献帝更是如坐针毡,酬对之间,一言不合,“曹操”忽怒眉扬目,双颊抖动,瞬间,观众们心头如受一击,心神一凛。那情形有点像当下微信里传的视频: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冒出一个鬼,吓得观者一下子把手机扔了。直到“曹操”拨剑刺杀一个宫女,汉献帝“愿避贤路”,“曹操”才如梦初醒,伏地叩首退出。此时,观众都能感到“曹操”汗流浃背的惶恐。顿时,掌声如雷。

一时间,京城争说白字戏。戏评家称:“高手在民间。”乾隆皇帝龙颜大悦,赐春喜班金杯一只,并“天下第一团”牌匾一副;赏董天麟金元宝一枚,并“活曹操”牌匾一副。此后,春喜班稳坐所城戏班第一把交椅。

建国后,春喜戏班转为国营所城白字戏剧团,大多数戏子获转为国家职工,然而有部分戏子因年龄关系未能转正。其实这些老戏骨功底更深,他们组成了一个乡间戏班,仍然叫春喜班,竟然能与所城白字戏剧团分庭抗礼。最近春喜戏班出了一个荔旦,风头更是一时无二。所城白字戏剧团正在做工作,希望将荔旦调入该团。

黄能在牧甫家吃过饭,两人骑着自行车去兜风。距离产生美,离开了一段时间来看所城,牧甫有了许多新的感受。渔民出海归来的场面,腥咸味的海风吹拂过的街道,头上包着蓝色头巾、身穿蓝色衣衫的渔民女人,都让他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新奇。

晚上,大妈细妈躺在大床上,牧甫躺在小床上,三母子絮絮叨叨地聊天。细妈说,你处对象了吗?哪有,我才不要什么对象呢。呵呵,你信中说那个梅姑娘总是替你洗衣服,她长得怎么样?你说梅姐啊,很漂亮啊。大妈说,一个姑娘家,不会平白无故替一个男孩洗衣服的。牧甫便想起梅姐漂亮的脸、丰满的身材,还有身上淡淡的香味,然后说:可是她二十岁了呀!

在少年牧甫看来,二十岁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年龄咯哟。

4

吃过早饭,牧甫和黄能骑着自行车,闲闲地前往古寨村采风。春节前的所城已经很冷,黄能和牧甫家里都算是殷实的,不至于没衣服穿,可他们都坚决追随马思聪的“二衣主义”,一件内衣,外加一件灰色军用大衣,便把冬天打发了。

黄能说,我们先去拜访一位朋友,他叫马行云,是古寨小学的教师。他和春喜班相熟,可以替我们引见。这人酷爱音乐,有一次来所城办事,顺便来到文化馆,和大家切磋技艺,我们就认识了。

牧甫点点头,他知道高府献给政府之后,许多文化部门都搬进去办公。文化局啊,文化馆啊,还有白字、西秦、正字戏剧团啊,渔歌办啊等等。所城辖下的村镇的音乐爱好者,经常聚集在文化馆切磋技艺。专业团体到民间采风,民间艺人到专业团体请教,两者都很频繁。

“马行云这人不错,他的二胡是硬练出来的,他自己说,练一个音可以练一两个月。”黄能说。

牧甫感叹:“我们所城的音乐,从来就不乏深厚的群众基础啊!”

南溪十八村和所城隔着一道溪水,上游很窄,有一道竹桥相通,下游水面渐宽,须渡船方能往返。外乡人前往南溪十八村可走陆路,也可走水路。水路近但须乘船,陆路远但自行车可直达。两人反正都不急,于是慢慢地骑着单车从陆路进入古寨,一路上为碧水环绕、绿树掩映的村庄所激动,这种激动的深处,可能夹杂着城里人对乡下人无意识的俯视。

那年,牧甫和黄能相约往古寨小学拜访马行云,对马行云来说,确乎是非同寻常的事件,说到底,马行云不过是古寨小学一名爱好音乐的教师。而黄能是所城白字戏班在编的乐师;牧甫更不得了,省音乐学院高材生,笃定的音乐家。

马行云年龄比黄能和牧甫稍大,老家在南溪镇南溪村,数年前分配到古寨村教书,和一个古寨村的姑娘相识相爱成家立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尽管身为教师,马行云却一直做着一个艺术家的梦。

黄能和牧甫到达古寨寨门时,已经差不多上午十一点钟,一群灰头土脸的人在寨门一侧指指点点,有一两个头扭过来看一下黄能和牧甫,又迅速回过头去。可以感受到,他们正为什么事而激动着。黄能正想喊一个人问一声马行云的家在哪?却闻一阵狗吠,人圈子忽然像波浪一样动了起来,同时伴着惊叫声。这些人是在观看一只狗吗?

黄能几次出声相询,均无人回答,索性和牧甫看起那苔痕发黑的围墙,他们一手拿着车把,一手拍打围墙,似乎想拍出一些秘密来。古寨仿佛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所城,它们的建造理念是一致的。在冷兵器时代,围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秦始皇筑长城想将胡马拒之塞外,长城乃中国最大的围墙。无论北京城,还是华夏版图内星罗棋布的大小城市,哪座城不是由围墙围起来的?古寨村的围墙普遍厚达两米八零、高达五米有零的围墙,这样的围墙在那样的的年代,意味着安宁与幸福。它理所当然地无数次将倭寇的奸淫掳掠阻挡在外。古寨村还是儒家理想在建筑上的体现,它的祠堂居于全村的中间,犹如花蕊,民居环绕祠堂,仿佛花瓣。巨大的寨门在历次地震台风中已经歪斜,但厚达八十公分的门柱无论什么时候都让人叹为观止,宽一米长八米的门槛当年是怎样运过来的呢?

终于有个人注意到了这两个外乡人,笑问:“找谁?”

得知来意后,那人往远处一指:“瞧,那不是行云老师?”

果然,马行云提着一把二胡走过来,好像要找个地方锯弦。马行云和黄能打一照面,几乎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

一秒钟之后,马行云的手和牧甫的手握在一起,从那一刻起,他们就算认识了。

马行云用简单的一句话就解释了目前的状况:“有个人被狗咬了,正发狗疯呢!”

马行云引着黄能和牧甫往学校走。马行云仍然拿着那把二胡,黄能和牧甫推着自行车。黄能问马行云:“你这是要去练二胡吗?”

“是的,后山很僻静,适合练二胡!”

古寨小学筑在寨外一面缓坡上,既无校门,也无围墙。学校有七八位老师,现在都放寒假回家去了,偌大的学校只住了马行云一家。

马行云的宿舍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平房,安放了眠床、办公台以及简陋的衣帽箱,墙上贴着自己画的老树、老农,还有他自书的对联:欲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另一间平房充当厨房,带烟囱的大灶占去了一半空间,乌黑的墙上挂着茶槌。马行云的女人蹲在厨房地上择菜,刚刚三岁的女儿想要帮忙可是还不懂怎么帮。听到马行云喊:“来客人了!”小女孩先跑了出来,一边奔向马行云一边喊爸爸,马行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小提。快叫叔叔,黄叔叔,高叔叔。”小女孩不太认生,甜甜地叫了,两位年轻的叔叔也应了。女人随后出来,揉着被灶火熏红的眼睛。黄能和牧甫都叫“嫂子。”黄能哈哈大笑,牧甫则有点矜持。马行云的女人呢,堆着笑脸直点头。

几分钟后,两位客人坐在叽嘎作响的竹椅上,手里都端着一杯茶。马行云说了声少陪,便在家门口十几只刚长成的鸡中挑出一只花鸡,在门口宰了,女儿一直蹲在旁边看着,眼睛一眨不眨,若有所思。马行云家不单养了一群鸡,还在宿舍后面开发了一块菜地,种植多种蔬菜和瓜类,倒也一片田园风光。

中饭相当丰盛,花鸡唱了主角,池塘出产的鲤鱼也相当鲜美,自家菜园的芥蓝、还有自家泡制的咸菜,用今天的话说,全都是无公害绿色食品。牧甫能来一点酒,黄能却是滴酒不沾。那时节,古寨村里的商店只有杂牌酒,马行云一下子要了两瓶,那种很土的泥瓶,不过味道醇正。尽管是蔬篱野菜,总算是主客相欢。

黄能说:“戏班这时候都在家吗?”

马行云说:“应该在的。年前这段时间算是闲的。除夕之夜开始一连六夜,戏班都在南溪村做戏。因为古寨是南溪的‘相好乡’,到南溪做戏是惯例。”

牧甫凡事问:“何谓‘相好乡’?”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清政府为了巩固统治,将所城的社头、村庄分为‘乌红旗’社头、村庄,乌旗、红旗之间彼此械斗不绝,乌旗与乌旗,红旗与红旗之间视为一体,即所谓‘相好乡’。在长年的争斗中,多有为此丧命的;且乌、红旗彼此不通婚,戏班也不到彼此的村庄做戏。彭湃起来闹革命,废除乌红旗,呼吁老百姓团结是一个重要内容。但是传统的‘相好乡’却延续了下来。”

黄能说:“我们去拜访戏班不知是否方便?”

“应该没什么问题。”

马行云带着牧甫、黄能往祠堂走,戏班借祠堂一角放置箱囊戏服,平日就在祠堂内对戏。在巷弄里,有学生向马行云问好,马行云让他去把戏班的人叫来。古寨的祠堂比一般村庄的祠堂既高且大,有三进两庑廊,四十八根柱子。

不一会儿,戏班班主春旺先到了,他脸上挂着一个“丑笑”,就是说,他的笑和白字戏里的丑角相似,脸颊上两道笑纹怎么看都带着狡黠的味道。算起来,春旺和马行云的女人是远房兄妹。马行云稍稍介绍了客人,那时节,镇里的干部都很受崇拜,一听说是所城来的干部,春旺又是躬身又是作揖,差一点跪下来。应黄能的要求,春旺打开了放戏囊的房子,只见满屋的箱囊,大小不一。

白字戏传统乐队7人,称“七张交椅”,即一对鼓(大鼓、鼓头)、一对吹(头吹、二吹》、一对锣(头锣、二锣)、一副大铙。七张交椅除鼓手外,还得兼其他乐器:头吹兼拉大管弦,二吹兼吹横品,头锣、大铙兼拉椰胡、弹三弦。文场乐器有:大管弦、横品、椰胡、三弦。20世纪40年代初,改大管弦为竹弦。建国后,增加了二胡、秦琴、扬琴等。武场乐器有:丁锣、太锣、大钹、小钹、三音、响盏、云锣、未仔、鼓头、大鼓、木鱼。建国后,增加了苏锣、小苏钹、深波。

此时春旺一一打开箱囊,各种乐器齐全。黄能笑道:“看来要赚戏班这碗食,没有真家伙是不行的。”

春旺初时还担心三人外行,一看他们轻拿轻放,尤如对待婴儿般,即刻放了心。趁着戏子们未到,三人先来了一番切磋。

马行云家族虽然没有出过音乐家,却可以称作“喜欢音乐世家”。马行云的爸爸和七位叔叔伯伯都懂一点乐器;比如马行云的尾叔,能吹箫,能打扬琴,外乡来的人,看他一个修犁的木匠,怎么都料不到他有音乐细胞。闲暇时,尾叔就会哼唱:“工尺工留工尺工,无尚白事透东风,东风透了落雨仔,雨仔落了响雷公。”据马行云说,他小时候,家里每到晚上都要举行“音乐会”,爸爸和弟兄们一人操一种乐器,合起来能凑成白字戏班的“七张交椅”。在马行云身上,我们看到可以成为怎样和已经成为怎样是多么不同的概念。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有潜力,但没有成功。天份和努力其实都不如机遇重要。

牧甫样样乐器精通,无论二胡、洞箫到了他手中,都成了一种叙事抒情的工具。相比之下,黄能和马行云差了一个档次。不过马头琴爸爸的二胡获得了牧甫的由衷称赞,牧甫说马头琴爸爸演绎的《二泉映月》音准、节拍都很专业,而且使弓有骨有肉。对牧甫的赞语,马行云说:“我是硬练的,一个音符练三个月半年乃至一年。”

牧甫也来了一遍《二泉映月》,逸出了一串忧伤、一串清丽、一串渴望、一串颓废,编织了远离现实的另一个世界。马行云这才知道,牧甫与其说是称赞自己,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牧甫突然沉默下来,马行云和黄能回头一看,一名少女迈过祠堂的高门槛一下子站在眼前,恰恰似《聊斋》里的狐仙从地里冒出来。

少女明眸流盼,仿如磁铁,牧甫忽觉自己的全副心神都被吸去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在来时的路上,黄能对牧甫讲了不少荔旦的故事。都说她具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要你哭就哭,要你笑就笑;在所城的数百个村庄,没有一个男人不以她为性幻想的对象的。据说有一次荔旦到某村演出,迷住了一村的男人,离开村庄的时候,戏爹和族长正在话别,荔旦爬上拖拉机刚在戏囊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和村人说再见,忽然一个痴汉毫无提防地扑上去,抱住了荔旦的小腿,口里胡言乱语:“五娘啊,小生是陈三;苏三哙,小生是王景隆;张翠锦娘子呀,我是儿夫王双福……”听上去竟然有腔有调。荔旦双手紧抓戏囊上双脚乱蹬却怎么也甩不脱。众人喝骂痴汉,就有人上来掰痴汉的手。痴汉越发来劲,竟唱起“曾向菱花来对照,颜容瘦损渐枯槁。愁人听见寒蛩语,满腹离愁向谁抛?……”痴汉祈求让他跟着走,哪怕做她的奴仆,吃她屙下的、喝她拉下的都心甘情愿;众人想拉开痴汉,痴汉却像水蛭一样咬定皮肉不放手;到底族长有办法,他喝了一声:“大家闪开。”只见族长将指间的香烟猛抽一口,迅疾而准确地按在痴汉的虎口上,痴汉惨叫一声,犹不放手,肉香的味道都飘出来了;族长不慌不忙地再点上一根烟,痴汉的目光随众人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犹取名了一下,族长的香烟头已准确地按住另一只手的虎口,痴汉骂了一声:“操你妈。”痴汉松开手对着族长作势欲扑,族长怒喝一声:“丢死人了。”痴汉被族长的官威所迫,护着手跳着狗一样钻入村庄的巷弄里去了。此后颇长一段时日,金瓜村多了一景:痴汉每日扮做公子,在村头巷尾、果园菜地上演独角戏,比脚划手、唱念不绝。有人嘲笑痴汉:荔旦早走得无魂无影了。痴汉就一本正经地说,每一朵荔花都藏了一个荔旦,你们看不到吗?到了荔熟蝉鸣时节,痴汉娶了个外乡的女子,痴病才不治自愈。

马行云介绍了宾主双方,牧甫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荔旦走村串寨,早已习惯了男人的目光,她很哲学地把握住了男人的本质。在荔旦的眼里,牧甫也没什么奇特,无非比农村人白些、比农村人高些,比农村人多了些斯文。她洞察到牧甫对自己的迷醉,觉得很好玩。

牧甫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随省歌舞团四处演出,歌舞团是是美女扎堆的地方,而且个个气质高雅,别的不说,那个抢着替他洗衣服的梅姐,就不比电影明星差。可他仍然觉得荔旦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又说不清道不明,他只知道,这点不一样足与把荔旦和其它女人区分开来。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满腹的话想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幸好马行云及时把牧甫解救了出来,他建议荔旦来一段戏文,牧甫为她配乐。荔旦开腔来了段《临江楼》张翠锦的唱词:啊……(唱)听书生楼下自吟唱,口吐珠玑不同凡响,胸藏丘壑无俗韵,想出水蛟龙定非久困深渊,似此等玉人罕曾见,才貌双全可人怜……相国女,情难禁,提起笔儿和一章。惜才美事多多有,愿寄知音不避嫌。(欲写还休)意区区怎生表达?(犹豫筹思)轻脱金环,赠与他罗帕一双。

众人听闻荔旦刚起了个音,牧甫的二胡便跟了上去,两人厮跟着仿佛彩蝶戏花。众人眼花缭乱之余,忽然尘埃落定。

荔旦惊问:“高先生,对白字戏文如何这般熟悉?”

马行云替牧甫解释:“高先生从小喜爱家乡的曲调,白字戏、正字戏、西秦戏、渔歌,无不涉猎。”

“哦!”荔旦由衷地赞叹,她忽觉脸上发烧,不禁微微低下头。

牧甫见她忽做小女人状,一时心跳加急。

此时,祠堂里已挤满了人。那时节,娱乐奇缺,发狗疯都有人围观。站在前面的一个男子朝牧甫飞了一下眼风,牧甫忽觉这男子面带妩媚,真是天生的戏子。马行云悄悄告诉牧甫,面带妩媚的男子人称“飞奶”,是个孤儿,吃遍古寨百家奶才得以长大。长到十六岁,受了村里媒婆米碎娘的蛊惑,男扮女装去骗钱。骗来骗去骗到了一个老婆,遂改行当了戏子。

另一个是戏班的头手,他拿起一把二胡笑言:“听说有位先生样样乐器精通,来,指教一二。”

牧甫拱拱手说:“向大家学习!”

春旺一示意,鼓手往鼓身上轻敲了几下,扬手往鼓心猛击一下,锣鼓齐鸣,热闹了好一会儿,突然消歇,飞奶右手上扬,以裂帛之声唱道:举目云山飘缈,家乡隔在万里遥。自从张千一去,未见回报,教我望断鱼沉与雁杳。忆昔当年贫困,一身恰似浮萍草。感蒙岳父提携作东床,一家人觑我为珍宝,今日身荣,利锁名缰,把他一旦都忘了,教人心下焦,不由人珠泪抛。似这等富贵无归,闪得我有上梢来无下梢。

牧甫听出头手跑了一个音,犹如一只好好的蚌咬到了一粒砂子,大煞风景。头手再次谦让时,牧甫也不客气,接过来把头手刚刚演奏的曲调重复了一遍。头手大为佩服:“没想到小先生年纪轻轻,却拉得有血有肉!”

头手不甘示弱,拉了一曲孤僻的小曲,牧甫还没有听过,马上拿出本子来记。这时候他恢复了一位音乐才子那种心无旁鹜的专注,不漏过一个音,时时在本子上擦拭修改,有时口里还哼出来。偶一回头,荔旦痴痴地望着他,他悄悄朝她眨了眨眼。

5

黄能和牧甫初次拜访马行云,马行云借了一间教室,将课桌拼了,让他们住下。那时候的乡下都是这个水平,所谓的“人情好,食水甜”。马行云陪着客人说了会话,刚要回家睡觉,忽然教室外走过两个人,悄无声息的。

“嘿。”马行云喊了一声,两个人站住了。

淡淡的星光下,两个几乎赤身裸体的壮汉背着鱼篓。

“捉到了什么?”

“几只田鸡,几斤鱼。”

“把田鸡让给我吧!”

马行云提了田鸡回家,半个小时后端回一锅热汽腾腾的田鸡粥。后来,马头琴初次拜访黄能时,黄能说那是他这辈子吃到的最好的田家粥。

蛙鸣声声,夜已深了。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原本即精力充沛,加上肚子里又装了田鸡粥,一点都没有睡意。没法打发时光,只好穷聊。黄能说:“怪不得苏东坡聊天聊到没得聊了,还要搜索孤肠、姑妄言之。不如此则无以打发漫漫长夜啊。”

牧甫忽然无头无脑地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黄能愣了一下,立即知道他在说谁。

“我一定要得到她。”

黄能被牧甫赤裸裸的宣言吓了一跳。须知,任何语言都不能脱离它的时代。这话搁在今天,甚至可以公开在大街上说,对着喇叭说,甚至在繁华的街道高达数层楼的LED上做为滚动字幕。没人说你耍流氓,相反得到掌声的机会更大。可是在那年那夜那教室,人人狠斗私字一闪念,这话差不多可以说大逆不道了,以至于黄能都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了。星光淡淡地涂在草席前,给人初生的感觉。

牧甫建议黄能去散步。两人慢慢走出村庄,在泥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闲逛。乡下的夜晚没有人声,主角是各种虫儿,发出各不一样的鸣叫,在两位音乐人听来,倒也别有意趣。然而那天气确实是冷了,两人裹紧大衣还像是没穿什么衣服似的。牧甫忽然惊奇地叫道:“萤火虫。”果然,在草丛上飞舞着一群萤火虫。他们张开双手去捉,仿佛捉到了,打开手来却空空如也。

两人撩着冷露回到教室,黄能已有了睡意,牧甫犹在絮絮叨叨。黄能钻进被窝,睡意来袭,迷迷糊糊地说了声:“睡了。”便陷入了睡乡,他没有看到牧甫在干什么。

醒来的时候,黄能发现牧甫不知何处去了,阳光灿烂,每扇窗户皆布满令人心安的明亮。黄能走出门口,看见两条壮汉脚不点地走了过去,迎面碰上一位姑娘,姑娘笑盈盈地和他们打招呼,壮汉异口同声取笑她:“小丫小丫,来给哥哥压!”

黄能哑然失笑。

姑娘不说话,笑嘻嘻地从壮汉身边走过。

黄能揉揉眼,牧甫沐浴着阳光,小跑着过来。

“你猜猜,我看到谁了?”牧甫兴奋地大踏步走过来走过去,裤腿被露水打湿了。

“还用猜,荔旦嘛!”

“我就说嘛,她身上有种独特的气味,我一座座房子嗅过去,终于被我嗅觉到了。我甚至听到了她的呼吸声……天快亮了,鸡叫了,狗吠了,鸟鸣了,有人打开房子了,我一看,果然是她!”

黄能惊呆了:“你,你一夜没睡?”他知道,眼前这人得了相思病,白字戏里的主角常常得相思病,如梁山伯、王双福……如果是双相思那还好办,即使生不能为眷属,死亦能化彩蝶双双飞。只怕是单相思,那可是无药可救,重则丧命,轻则丧失生趣……牧甫显然有不断说话的需要……

荔旦朝牧甫一笑,牧甫心痒难忍,可是,他只能强行忍住。

“去河边洗衣服。”荔旦挑着一担衣服,朝牧甫摆了摆。

“我帮你挑。”

荔旦掩嘴而笑:“哪有男人挑这个的。”

逼仄的巷弄,刚好容荔旦挑着衣服经过。牧甫呆头呆脑地跟在她身后,贪焚的目光如火焚烧。巷弄里村人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也有鸡、也有狗,牧甫眼里只有荔旦晃动的身影,脚下就绊了一下,幸好扶住了墙。荔旦眼角扫到了,暗笑暗笑。河边不远,出了寨子几步就到了,水边一排石头半沉半浮,每一块石头上都蹲着一个女人,洗刷着自已家的衣服。荔旦也寻了一块石头,蹲了下去。不知为什么,有两个女人笑了起来,其它的女人也跟着笑。牧甫凭感觉知道这笑与自己有关,他有一点点慌乱,幸好荔旦回头对他露齿一笑,就得意起来,在路边走来走去。

女人们洗好衣服,一个接一个走了。荔旦也直起身来,洗过的衣服明显重了,牧甫上前想接过来,荔旦羞红脸打了他一下:“你……干什么?”

“我……”

荔旦不待他答话,前头走了。女人们一阵哄笑。

牧甫呆呆地跟着,荔旦说:“你先去吧,回头我去找你。”

牧甫如获至宝。

如果不是马行云来请他们用饭,牧甫还要滔滔不绝说下去……

那天早餐非常简单,是古寨人常见的稀粥配咸菜菜脯。马行云的女人特意割了三两瘦猪肉,做了个汤。

6

牧甫正寻思着去找荔旦,两辆拖拉机自村外开来,春旺迎上去和司机说话,一会儿,两辆拖拉机在寨门前停下。

牧甫朝春旺走了过去,两人交谈了一会,牧甫走回来说:“南溪村请戏班去做戏,他们收拾收拾就走。”

果然,不一会儿,有人抬出一个个箱囊来,装上拖拉机。说话间,戏子们陆续都来了,男戏子们帮着司机把戏囊搬上拖拉机,捆紧了,戏子们坐在上面,突突突突开着走了。荔旦也来了,她一直没说话,直到爬上车时才回头看了牧甫一眼。

牧甫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我们也跟着去吧!”

黄能说:“这时候跟着去不是时候。人家戏班要搭台,还需要种种准备,晚上去吧。”

“我正想看看戏班怎么搭台的。”

黄能把牧甫拉到一边,悄悄说:“到了南溪,我们可没有马行云这样的朋友。没人招待的。”

“我们可以和戏班一起吃。我出钱。”

马行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把春旺拉到一边,商量和戏班搭伙,春旺犹豫了一下。马行云说:“不要你的工钱,两个乐师,哪儿去找?”

不要工钱的?

不要工钱。

那好吧!

三人回到马行云家里,把自行车推出来,和马行云的女人告了别,即尾随着戏班出门了。一路上,马行云或坐在黄能的车后架上,或坐在牧甫的车后架上,慢慢地在田间小道上移动,微风送来田野的清香,只要肚子是饱的,倒也无忧无虑。

马行云说,说起来,南溪村是自己的家乡,家中尚有老母弱弟,却只有一间破屋子,人多住不下,因此平常也很少回去。

牧甫忽指着山脚一个小村庄问:“那是个什么村?看上去没有几户人家。”

马行云说:“村名叫狗吠寮。”

“这村名好奇怪。”

马行云解释说,秋实时节,乡下人为了守护果实,在田间搭一间临时的木棚,晚上在木棚里守夜,身边跟着一条狗,这就是狗吠寮得名的原因。说起来,乡间奇人不少,狗吠寮有个人称阿钮的捉蛇佬,外号蛇陈,什么金甲银甲、眼镜蛇、过山刀,见了他都乖乖地没一点脾气;有一次人们目睹他从墙洞中掏出一条蟒蛇,墙洞很高,阿钮登上一条竹梯,单手探洞,一会儿便拽出一个蛇头,看的人又怕又不舍得走,眼看着,那蛇越来越长,越来越长,让人怀疑究竟有没有个完。阿钮一手拿住七寸,一手拽,很快那蛇就比一个大人还要高了,阿钮像打麻绳一样,把蛇折成两折,再一拽,整条蛇都离了洞。阿钮跳下梯子,拿起早已备好的袋子,把蛇体塞入袋子,拿根绳子捆住蛇头和蛇尾,活儿算干完了。

马行云还说起,南溪十八村多以“寮”为名,上寮、下寮、山脚寮、狗吠寮,可见当时先民草创时,大多连房子都建不起,就搭那么个竹寮或者木寮。

大约近一个小时后,马行云指着一片茂密的树林说:“转过这片树林南溪村就到了。”果然,两辆拖拉机停在一棵榕树下,榕树边是一座三山国王庙。三人进得村来,发现戏子们已被迎到祠堂安置,村里派了几名壮汉帮忙搭戏台。牧甫背手立着看,几根柱子竖起来,搭上帆布,戏台中间挂起画着殿阁楼台的布景,瞬时显得有内有外。

日头在屋顶沉下了,村庄刹那间暗了,刹那间又有了些微亮。牧甫回到祠堂,看见戏子们的床都已经搭好了,并不像传说中男女混杂,而是男的一间、女的一间,蚊帐都放下来,尾部塞入草席。

村长拉着春旺谈话,戏子们也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几个孩子和一条狗乖乖地看着,好像其中有什么乐趣。说话间,有位壮汉挑着一担食物进来,一桶是饭,另一桶是菜。后面跟着一位大嫂,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碗筷。戏子们纷纷取碗拿筷,勺子只有两把,只能鱼贯着上前盛饭。牧甫上前盛菜时,发现菜里有蛋有瘦肉,有鸡鸭有鱼,还有多种青菜,蛮丰富的。吃过一碗,再盛时已剩下一个桶底。

夜已黑透,戏台上点起煤汽灯。乐师们从后台进入,分坐戏台两边的长凳上,乐器就放在身边。村治保主任和春旺商量了一下,春旺对鼓手说:“开始吧!”

鼓手拿起鼓槌,往鼓身上一阵轻敲,发出“列列列列”之声,猛然,鼓槌尽力敲在鼓心中,发出巨响,顿时,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鼓声之中,小孩们纷纷往台下聚集,没多久就发现受骗上当了,戏还远远没开演呐。锣也加了进来,锣鼓齐鸣。马行云向牧甫解释,古时候打仗,先来一阵锣鼓壮威,白字戏的大锣鼓模仿古战场,所以未演之前先来一通锣鼓。其实表演的程式都差不多,现在电视台的节目,也需要暖场,锣鼓类似于暖场。

后台看似乱成一锅粥,戏子们散乱地坐着,化妆师替主角化妆,一般的戏子对着镜子自己化妆。给荔旦化妆的别格号称南溪第一脸谱,人们私下里说他家里藏有一本京师流落的《脸谱》,秘不示人,那些求睹真容的人都吃了闭门羹,遂凑在一起给他起了个“别格”的外号,真名反没人叫了。

牧甫看那别格下笔干脆利落,荔旦在他的笔下由现代美女转化为古典美女,正暗叹高手在民间,别格扔下笔,对着旁边的飞奶爆了一句粗口。别格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夺过戏子手中的笔,三下两下,那人忽然就不一样了。虽说牧甫被一阵类似亲睹美人如厕的荒凉感所击中,细味其中,却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喜悦。

台下的观众渐多,本村人或坐在草席上或坐在凳子上,本村的客人也被让在草席或坐在凳子上;外村的人只能挤着站在后面,慢慢地越来越多,水泄不通。有个小女孩子在人群中叫卖:“油柑,鸟梨”,有要买的,她就从挂在胸口的篮子里取出一串糖渍的鸟梨或油柑,收了钱塞入袋子里。锣鼓忽然消歇,村治保主任拿了个牌子,从台后走到台柱前,数千人的目光都随着他转。治保主任将牌子挂好,先看到的人“哇”地感叹开了,然后有人说:“老戏了。”有人反驳:“戏都是老的,看会演不会演。”

此时台下虽然挤满数千人,却听得见婴儿撒尿的声音。

上半夜是武戏,牧甫见识了荔旦的刀马功夫,她将一杆枪耍成一团花,舞到酣处,她一枪对方扔过来的枪准确地拨回去,又一枪,拨回两杆枪,台下一片掌声,便有人在台角燃了一挂鞭炮,这就意味着荔旦得了一个彩。当时一个彩在一两元之间,差不多是五口之家一日所需的开销。武戏是锣鼓的世界,观众有许多孩子,挤来挤去,为的是看热闹,眼睛并不往戏台看。

到了下半夜,孩子们都回家睡觉了,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除夕夜,虎狮队进村参神了。戏子们也出来恭贺新禧,说了好些吉祥话,博得掌声和彩头。壮汉挑了一担猪肉粥来到后台,戏子们陆陆续续吃了。马行云、黄能、牧甫也吃了一碗。

随后,村里劳作了一天的主妇也来到戏场,找到自己家的草席或凳子,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武戏转文戏,这就是白字戏中的“半夜反”。荔旦的声名,大多由这些文戏奠定。她相思,让人心痒难忍;她力路,让人爱怜莫名;她忠贞,令人肃然起敬;她圆满,令人心神舒畅……台下的观众有时抹泪、有时欢笑、有时鼓掌。整个春节期间,人人争说荔旦。若是没了荔旦,日子不知要寡味到何等地步。

牧甫的眼睛一刻都离不开荔旦,他觉得荔旦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

大约凌晨三点钟,戏终于“煞鼓”(结束了)。观众们慢慢散去,便有些小伙姑娘摸到后台来,都被治保主任劝回去。戏子们在后台卸妆。等戏子们来到祠堂就寝,整个村庄都静悄悄的。

7

戏子们的早晨从午后开始。牧甫看着初醒的荔旦,想起春雨后树身上窜出来的新芽。荔旦故意不看他,拉了那个扮梅香的姑娘,两人款款出村来。

牧甫尾随荔旦,对乡间悠闲年景视而不见。这是一个晴好的春节,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或赌骰子,或睇虎狮,或闲聊。穿过狭小的巷弄,牧甫忽然发现荔旦和梅香钻入了厕所,他自嘲地笑了笑,站在一株榕树下发呆。

荔旦重新出现,牧甫迎了上去,由衷地说:“荔旦,你演得真好。怪不得人们都崇拜你。”

荔旦脸一红:“你就耻笑我吧!”

“我这可是真心话。”

荔旦笑言:“你们省里的剧团,和我们相比,好比皇宫和这样的民居。”荔旦手一指,南溪的房屋好一点的算“下山虎”“四点金”,差一点的只是两三间房子连在一起。

牧甫压低声音说:“可是省城里没有你这么漂亮的。”

“我才不信呢!”

“真的,真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出了村子,望了一会儿田园风光。牧甫发出邀请:“有时间的话到所城看我。”

荔旦白了他一眼:“我们非亲非故,我干吗去看你?”

牧甫急得弄乱自己的头发:“你不用这么拒人千里之外吧?”

荔旦“卟哧”一笑,如花枝乱颤,牧甫看呆了。

荔旦一头走一头说:“你是省里的,我是村里的。一转身,你马上把我忘了!”

“怎么会?我忘了谁都不能忘你。你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荔旦回眸看着牧甫。

牧甫一时间找不到词,忽记起梅姐常说的一句台词,正好借用:“你是我的宝贝。”

说完,牧甫怕荔旦忽然又说出什么见外的话,却见她微微低了头,往前走去。两人漫无目的乱走一通,在那个时代,这么走一走,走出了些谈恋爱的味道了。

黄能、牧甫和马行云在狗吠寮呆了四天。春旺领了酬金,村人将戏班送出村口,双方挥手告别。牧甫感叹:“真有古风。”

和来时一样,戏子们坐上拖位机,马行云、黄能和牧甫仍然是两辆自行车。出了村子,来到树林子,春旺忽然叫歇一歇,拖拉机便停在路边。春旺跑进林子,似是撒尿,却把戏子一个个叫进去。气氛忽然有些微妙,那些戏子从林子里走出来,或兴奋或沮丧。独有荔旦进去时是平静的,出来仍然平静。

后来春旺把马行云也叫了进去。马行云进了林子,看见春旺蹲在地上,一见到马行云随即站了起来,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压低了声音说:“两位先生也要给点报酬吧!”

马行云这才知道林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沉吟了一下说:“你考虑得周到。两位先生是从省里和所城来的。多少给点报酬也是好的。”

“该给多少呢?你原本说不用报酬的。”

“你看着给吧,两位先生不会计较的。”

春旺笑了,转过身用外衣遮着,过了一会才掏出一张十元纸币,说:“拜托你转交给两位先生,莫嫌少。”

众人重新启程,黄能叔叔说:“我们也该回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见。”

后来,黄能对马头琴说,回程时,你爸爸送我们走了水路。南溪村旁有个码头,停着十数条木船,南溪十八村的人但凡前往所城办事,若走水路必到这里上渡。马行云把十元钱交给黄能,说是这几天的报酬,黄能接连摆手,说说好不要报酬的。马行云说既然给了就拿着吧!

马行云帮着牧甫把自行车搬上船,目送着船走远了,才步行回到古寨村。

8

过完年,马行云上所城拜访黄能、牧甫。他先前往高府,找到白字戏班,恰好戏子们正在对戏,黄能坐在一角拉二胡,看见马行云扬了扬头。马行云站着看了一会,黄能放下二胡走过来,说:“告一段落。我们走吧!”带着马行云转过后巷来。

那时节,牧甫和大妈细妈已在将军府后巷侧房住了数年。这侧房曾经是某一代高将军修心养性的一个小院落,也曾经住过另一代高将军的侧室。小小的庭院,两层小楼,相当雅致。马行云初次见到牧甫的大妈细妈,立即认出她们是那时代所城硕果仅存的贵妇,衣着言语相当古雅,音容举止透着分寸感。既让马行云觉得亲切,却又生出周濂溪“可远观不可亵玩也”之感。黄能和马行云在红木椅上坐下,细妈用盘子端来两杯茶。马行云刚喝了一口,牧甫踩着木梯下来了。三人欢笑致意,闲谈了半晌,大妈细妈留饭,牧甫说:“我们还是到外面吃吧!”

三人辞别大妈细妈,在石街上找了家食肆,点了几个菜吃了。牧甫还了钱,随意逛了逛所城,还在城楼上照了他们第一幅合影。

那时节,摄影开始进入城镇,但仍然是贵族化的。为了报答牧甫和黄能的盛情,在他们第二次至南溪十八村采风时,马行云请了南溪的摄影师为他们留下了多幅合影,这就是马头琴在爸爸的旧相册中看到的那些照片。南溪的摄影师曾是马行云的学生,他照相店里挂的书画都是马行云自己创作后送给他的。所以摄影师对别人很傲慢,对马行云却是例外。

那时节,马行云的艺人梦还没有完全破灭,或者说,梦想正炽烈呢!他给大女儿起名马风琴,后来随着大儿子马钢琴二儿子马扬琴的出生,慢慢觉得绝望,但他仍毫不犹豫地给二女儿取名马胡琴,给三儿子和最小的孩子取名马提琴和马头琴。当年的观点是人多好办事。夫妻俩完全没有节育意识。反正乡间也没有什么娱乐,不如生孩子生着玩。梦想破灭之后,马行云开发自留地,种上各种菜肴;马头琴妈妈除了料理三餐,终日下田劳作。马行云在教书之余,便琢磨如何给家里增添吃食,以及衣服。马家的食桌下常年躺着一头肥猪,屋前屋后是一群啯啯叫的鸡。然而他的艺人梦虽然泯灭,毕竟身上有着艺术细胞,闲来自学书画与旧体诗词,大儿子二儿子继承了他这一爱好,开了一间画店,并发展为装饰工程公司,赚的钱不少。他退休后成了所城诗词社副社长,俨然也是一个地方名人。

当然,这是若干年发生的事。

当天晚上,黄能请马行云和牧甫去看戏。他直接把两位朋友带到了后台。马行云真是开了眼界,他这是第一次走进所城白字戏剧团的后台,样样觉得新鲜。城乡的差别是明显的,这里的化妆室是一排排大镜子,镜子面前摆着一张张舒服的皮椅,演员们舒舒服服地坐在皮椅上化妆。这里的戏服一排排挂着,有专人看管,演员换服装有几个跑龙套的相帮。这里的演员是有教养的,几乎没听到粗口,徒弟对师傅十分尊重……

9

荔旦第一次上所城找牧甫,走的路线和马行云差不多,先去拜访所城白字戏剧团。在这之前,荔旦已经多次到过所城白字戏剧团,团长董野也是古寨村人,有意要调她进剧团,荔旦还在考虑中。这次到了剧团,不少人都认识她,大家热络地打着招呼。

黄能一下子即看出荔旦的心思,他悄悄地穿过小巷通知了牧甫。牧甫小跑着来到所城白字戏剧团,却见荔旦参与了剧团的“对戏”。她对牧甫扬眉瞬目,算是打招呼;牧甫领会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看。

对完戏,时间尚早,董野团长要留饭,黄能朝董野团长眨眨眼说:“我陪荔旦去吃饭。”董野团长若有所悟,打着哈哈说:“亦好,亦好。”

黄能带了荔旦、牧甫出来。牧甫提议:“我们去望海山庄吧!”望海山庄是所城最大最好的酒店,旧时代曾经是总兵、参将这些达官贵人的私人会所。如今归了人民,服务员都是领国家工资的,服务态度却差了不少。不过望海山庄的菜式仍然是所城最好的。

黄能劝说荔旦调入剧团,他说,进了剧团,好歹是吃国家粮的,旱涝保收。

荔旦怯怯地说,我也想来,可是真的行吗?

可以的,你并比剧团任何一个花旦差。

牧甫附和。

饭后,黄能推说要午睡,牧甫骑着自行车带着荔旦去逛所城。当年,夫妻一起上街,妻一般要落后夫一米的距离,相互之间也不大说话;如果怀抱孩子,这才可以并列,但也不大说话。荔旦虽说在舞台上把胆子练大了,可到了这时候不免脸含羞色,眼睛一直看着脚尖。牧甫把自行车锁在城楼南门下,登上几级台阶,侧身一看,荔旦还没上来,他说:“上来吧!”等了一会儿,荔旦才跟着了上来,刚走了两级又停下,牧甫明白她的意思,往上走了几级,回头看荔旦已跟了上来。

南门城楼是所城最大的城楼,可以眺望到大海。城墙高近九米,城楼高约三米,设有多个垛口。城墙宽约五米,绕城围成四方形。牧甫指着城中偏西方向的将军府说:“看到了吧?那是白字戏剧团,你刚刚在那里对戏的。那里原本是我的家,我住到五六岁才搬出来的。”

荔旦望着将军府的数层庭院:“象戏文里说的,你出身于官宦世家啊!”

“算是吧!现在我们已搬到后巷的侧房去了。等下我带你去我家。”牧甫指点着,有意靠近荔旦,他闻到了荔旦身上的处女香,觉得她非常美好。他喜欢她美丽的脸庞、匀称的四肢。

荔旦四下看看,没有人,就任他靠近了,一颗心脏却卟卟乱跳。

一只麻雀飞过,荔旦没话找话:“这里也有麻雀啊!”

“有的。”

牧甫指点着城外的民居说:“一开始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座城。后来人太多,住不下了,便开始在城外搭起了房子。不过倭寇、盗贼一来,城外的人赶紧往里撤。一场战争下来,敌人退去了,城外的房子大多遭了殃。因此城外的百姓一直羡慕城里的百姓,也造成了城里的人看不起城外的人。”

牧甫还指着远处几排笔直的平房说:“瞧见没?那是渔民新村。以前的渔民都是住在船上的,建国后,政府给他们建了房子,他们才搬到陆上居住。他们原本都是让城外人看不起的。”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牧甫急起来:“我哪有那意思?你是天仙,只有你看不起我的。”

荔旦看他急成那样,露齿笑了。

牧甫还要带荔旦去看东、西、北门。荔旦兴趣不大,他们沿着城墙走了一会儿,便回到城楼下。荔旦说要去拜一下凤凰山祖庙。凤凰山祖庙位于所城后部的凤凰山,原本奉祀洪天老祖;清朝皇帝信佛,又扩建正殿供奉释迦牟尼;近代又建基督教堂;加上附近的孔子庙(文庙)和关公庙(武庙)也被纳入其中,凤凰山祖庙成了华夏大地罕见的五教合一的大型神庙。

那时候,“打四旧”尚未开始,宗教信仰虽有所限制,不过还是相对自由的。从凤凰山祖庙正门进去,香火并不旺。荔旦絮絮叨叨地对牧甫说:“小时候,我跟妈妈到凤凰山祖庙求签,那时候真是人山人海,祭品从内殿摆到山脚去。我们只得远远摆了香烛,拜了拜就算完事。”

牧甫咬着她耳朵说:“将来你嫁了高家,就不必摆那么远了。从我们家到这里来才几条巷,我们早早出来,绝对可以摆到殿里。”

荔旦羞红脸轻啐一口。

荔旦买了檀香,点燃了,在释迦牟尼佛前许愿良久。

牧甫问她许了什么愿。

“不告诉你。”

“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许了让我们早成眷属。”

荔旦笑眯眯地瞧着他:“你真的想娶我啊?”

“当然是真的,我当着佛祖的面发誓……”

荔旦掩住他的嘴,轻声说:“记住你的话。”

牧甫的心忽跳得很厉害,仿佛一下子拥有了整个地球。

时间还早,牧甫带荔旦穿过小路,爬上凤凰山。凤凰山上长满相思、合欢、苦楝,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和花草。钻进林子里,阳光便稀疏了。鸟儿鸣啭,泥土芬芳。牧甫伸手拉住了荔旦,他的心跳得厉害,同时从她蓝色的血管也感知她的心跳得厉害。他抱住她,感觉到她微微颤抖。

“你冷吗?”

“不。”荔旦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加以否认。

他本能地含住她的樱桃小嘴,这一刻是多么美好,这世界是多么美好!他们无师自通地闭上眼睛,蠕动双唇,吻这个东西,初次震撼,熟悉了也寻常,它总有让人失望的部分,也总有让人狂喜的部分。

10

荔熟蝉鸣,暑假快到了,荔旦收到了牧甫的第十七封书信。每次拿到牧甫的书信,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牧甫的吻,第一次亲吻之后,她一整天都感到不自在,仿佛嘴唇上抹了什么东西。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一遍遍地体味他的嘴唇靠近的感觉,互舔的感觉,哎呀,这是多么叫人害羞,又是多么让人幸福。

从凤凰山下来之后,牧甫带她回了家,她晕晕乎乎地不懂得如何拒绝。大妈细妈看到她,都惊喜得不得了,那眼神倏忽之间让她回到童年时代,父母把她抱抱亲亲举高高。她想帮着大妈细妈下厨,大妈细妈说,哪有初次登门就让人家干活的。这话听起来有那么点暧昧了!

牧甫邀她去看房子,这是两层小楼,站在二楼可以看见将军府后的那棵相思树,还可以望到将军府的一个天井。牧甫大胆地伸过手来,她把他的手推开了。牧甫把头放在她的左肩,轻声地说:“大妈细妈不会上来的。再说,她们一上来楼梯会响。”

她想想也是,便任牧甫搂了她腰,任他把她的脸转过去,再次亲吻。她承认,她喜欢牧甫吻她。

那天晚上,牧甫带她去看了一场电影,战斗片。这是她第二次进电影院,也是她第一次晚上进电影院。第一次进电影院还是不久前的事,她和同寅姊妹进城卖鸡蛋,在石街吃了一碗河粉汤,有位姊妹提议去看电影。几位同寅姊妹表面上嘻嘻哈哈的,其实都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谁都没买过票。相比之下,她还算见多识广,自然而然地担起买票的重任。姊妹们显而易见的忧虑影响了她,她壮着胆向买票口走去。因是午后,看电影的人不多,她把姊妹们凑的钱从一个小铁口塞进去,有个男人的声音问:“多少张?”过了一会儿,便有几张票塞出来。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姊妹们发出一阵哄笑,拥着她朝电影院大门走去,有个年轻人执行检票的责任,这年轻人见到她脸都红了,和她那些粉丝没有什么差别。姊妹们把顺利看了一场电影归功于她,增加了对她的崇拜。

晚上的电影院和白天是不同的,许多卖水果的小摊都开张了,各种应时的水果糖饼摆得满满当当。牧甫买了几种水果,一包腌渍话梅,先拆了话梅递给她,她有些害羞。那时节看电影的人真多啊,没多久便把影院门前的走廊都站满了。不到时间那道大铁门是不开的,这时有个年轻人钻上前去,用力推拉大铁门,发出一声声巨响,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开门,开门。”满怀期待的观众们默默地看着年轻人,似在鼓励,又似在瞧着一个疯子。

牧甫和她靠墙说着悄悄话,其实他们没有听到对方的讲话,但连猜带蒙的,好歹也营造了自己的秘密王国。

大铁门终于轰然洞开,观众们水一样流进去,瞬间便把两人拉门的壮汉淹没。牧甫趁机拉住她的手,她怕走散、顾不上害羞,任他拉了。一路触电,直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她的脸一直在发烧。电影放映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印象,只记得牧甫不停地剥水果,不停地塞给她。电影放映完,灯光大亮,牧甫和她走出影院,一阵冷风扑面,牧甫要牵她,她躲闪。所城虽然四季无雪,可冷起来的时候也可以很冷。民谚说:“正月冷死牛,二月冷死马,三月冷死做客姐,四月冷死浪假。”

转过一条小巷,牧甫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糕饼店面前,买了两个小甜饼。这可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小甜饼。穿过寂静的巷弄,看看四周无人,牧甫又抱吻了她。牧甫还隔着裤子摸了一下她的下身,她赶紧推开他。

大妈细妈已经把二楼的客房修拾了一番,床是老式眠床,睡一个人觉得大了点,被席枕头都是干净的,散发着清香。和大妈细妈道了晚安,她插上门闩,这时候她有些犹豫,但终于插上了。她爬上眠床,脱了外衣,盖上被子,想起头一次看到牧甫,第一眼并不觉得多么特别,可不知不觉就被他所吸引了,愿意呆在他身边,听他说话。如果不是牧甫这么的主动,她会让这初萌的情愫呆在角落里,然后过些日子就把它忘了。可是牧甫一次次地,一次次地表达他的爱意,她都无法无视了。平生,她第一次为一个男人失眠。

静夜里忽传来“笃笃”两声清脆的敲门声,荔旦全身的细胞都活了,清醒无比。她撑起上半身,细细谛听,却只闻空气轻轻流动。她用脚找到拖鞋,静静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扇上,时间一刻刻过去,毫无动静。她确实自己出现了幻觉,回到了眠床,依然辗转反侧,无论怎样努力都找不到一个入睡的姿势。

她是被一阵急促敲门声弄醒的,天啊,太阳已经晒屁股了。打开门,牧甫笑嘻嘻地推门而入,不由分说伸臂把她搂入怀里,搂得那么紧。她挣扎着:“天啊,都这么晚了,大妈细妈一定会笑话我了。”

她们不会笑话的。

你放了我。

先吻一个。

我还没刷牙。

后面一句话不清不楚,他的嘴已经刁住了她的嘴,她闻到了牙膏的味道。她用力推开他,跳出门,轻快地跑下楼来,楼梯一阵乱响,快到地面的时候她回眸一看,牧甫夸张地捧着胸,做出一个受伤的样子,惹得她笑了。

大妈细妈不在,牧甫在身后说:“我就说不用急嘛!大妈细妈上街买菜去了。”

她松了一口气,洗刷完毕,牧甫掀起饭罩,说:“随便用一点吧!”

一锅粥,两碟小菜,几个包子,一颗煮熟的蛋。真是精致得很。

“你别瞧着我,我吃不下。”她害羞了。

“好好好。”牧甫夸张地转身,背对着她。这个调皮鬼!

吃完早餐,洗好碗筷,大妈细妈还没有回来。牧甫又趁机抱她亲她。

她说:“我要回去了!可是,没跟大妈细妈打个招呼不太好意思吧!”

“再住两天啦!”

“不要了,我和爸妈说很快回去的。”

正说着,大妈细妈回来了,手里拿着大包细包,她赶紧站起来问好,并接过那些大包细包。大妈细妈和她闲谈了几句米价菜价,她才提出要回家。大妈细妈也不甚留,取来一包糖果一包饼干,说给她家里人吃“心息”(所城话,吃着玩的意思。)她推辞,牧甫接过来,塞入她的包中。牧甫推了自行车出来,大妈细妈殷勤嘱咐她有空再来玩,她摆手说“再见”,偏腿跳上牧甫的自行车。

刚出了巷弄,她懊悔地说:“没给大妈细妈带什么礼物,反倒拿了一大堆回去。”

牧甫大大咧咧地:“哎哟,这算什么事?”

她还是过意不去:“本来没想到你们家去的。”

“既来之,则安之啦!”

说话间,桥头到了。这里有许多自行车夫,上城下乡都靠他们。牧甫一个个看过去,忽然加快踩了几下踏板,她吓得说:“喂!你要干什么?”

牧甫说:“我看来看去,那些人都不放心。干脆我送你回村。”

“怎么可能?你不用做事的吗?”

“我是学生,正在休假。”

两人出了城,她又担心起来:“我还没跟父母说呢!带一个陌生人回去,他们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我是陌生人吗?”

“对我父母来说嘛!”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半路,牧甫看看行人稀少,又跳下车来抱她亲她。她吓了个半死,可是还是迷醉,亲嘴这个事情有了个开头就会没个完。

她忽然想起来:“昨晚你是不是敲我的门了!”

“是敲了,我以为你没听见哩!”

那次牧甫终于没送她回家,到了南溪渡口,绿草萋萋。牧甫说:“我还是过几天再来看你吧!”她既如释重负又隐隐有些失望。在牧甫目送下,她上了渡船。艄公拨起船头的插竿,渡船缓缓地离开码头,牧甫一直在招手,在招手。刹那间,她伤感得不得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要不是船上坐满了人,她的泪水早就流下来了。船上的人认出了她,窃窃私语。一只鹤飞起,舒缓地落在蒹葭上。人人都说荔旦要人哭就哭、要人笑就笑,岂知如今也有人要她笑就笑、要她哭就哭了。

牧甫果然没有食言,过几天又看她来了。一个小孩子跑到她家门口说:“荔旦,戏爹喊你去祠堂。”她几乎飞奔着冲入祠堂,一眼便看见牧甫,还有黄能、马行云。这次牧甫带了一大袋糖果饼干来,这在乡下可都是稀罕物……

牧甫回校那天,荔旦也去送行,目送着牧甫上了班车,泪水涟涟。她于头一天来到所城,牧甫带她随便逛了逛,所城不大,可逛的地方不多。牧甫和她又来到凤凰山,他们钻进密林里,迫不及待地亲吻。她喜欢牧甫把她抱得紧紧的,好像害怕她离开的样子。

牧甫再次将手伸向她的羞处,她说:“不要。留到结婚那天再给你。”

“我会给你写信的。”

“可是,我识字不多。”

“戏文那么古,你都能表情达意。没事的,有空多看看书,很快都懂了。”

11

牧甫的书信果然如期到达,一封封书信仿佛一个个保证,让荔旦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取得了什么样的成绩,又是怎样地想她。有一次牧甫在想念她的时候,给她写了一首歌,抄在信里寄给她。可是她不懂简谱。牧甫答应她,下次回来教她一些乐理。

信是寄到剧团的。荔旦已经正式成为所城白字戏剧团的一员,成为一名新时代的文艺工作者。说起来,邮差们对剧团也另眼相看,无论荔旦在何处演出,牧甫的信总能准时送达她手中。每次收到信,她总是急着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读信。那时节,写信本是寻常事,也是两地居人最寻常的沟通方式。不过,荔旦一个小姑娘总是如期收到一封信,还是让剧团里的男人嫉妒。他们中间喜欢荔旦的人可不少。好在当时剧团里有一批老艺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最讲究艺德,有他们坐镇,谁也不敢对荔旦怎么样。

那时节是白字戏的黄金时代,不,那简直是戏剧的黄金时代。所城有个排戏办公室,安排剧团的演出,所有的剧种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荔旦随着剧团行南走北,看了好些不同的风景,看了好些不同的人。几个月来,发生了多少事啊!可荔旦想起来那些日子都是在等待牧甫的书信中渡过的。

在牧甫的第十七封来信,荔旦终于读到了牧甫的归期。巨大的幸福让她禁不住对舞台笑,对同事笑,对街道笑,对院子里的凤凰树笑,对墙头上的夕阳笑……接着巨大的担心又让她坐立不安,她正随团在一个滨海县城演出,不知道能不能赶在牧甫的归期回所城。

这一次,某县派了文化局干部专门来所城请白字戏剧团,说是他们县长在所城看过荔旦的戏,特来相请。成行那天,某县专门派了几辆吉普来接戏囊和演员。到了某县县城,才发现这是一座滨海小城,街上吹着腥咸味的海风,和所城有许多相像之处。县长指示,直接让演员们入住县府招待所。当晚,县长亲自为演员们敬酒,他指着桌上满满当当的海鲜说:“这是我们的渔民听说贵团来敝县演出,主动下海,捕捞了十八桶海鲜,专供剧团膳食。”演员们十分感动,团长董野举杯答谢:“多谢贵县人民群众厚爱,敝团一定拿出看家本领,争取让大家满意。”

一侧的办公室主任笑容满面,简要地介绍县长的经历,一个在战火中经受住考验的好领导,可惜爱人在战争中走散了,县长至今未婚。办公室主任话锋一转,说县长对演员们特别有好感;县长呢,比较严肃,演员们,大多活泼;正好互补。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明白了县长的意思。虽说演员们行南走北,随时随地都可以碰到崇拜者,可是像县长这么高级别的追求者,毕竟少见。再说,那时候正流行战斗英雄崇拜,县长一表人才,年纪也不甚大,这样的配偶好比戏文里的状元,简直是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县长一直盯着荔旦,还给她夹菜。

饭后大家散了,演员们在县府大院散步。忽然董野走过来,对荔旦说:“你来一下。”荔旦跟着他稍稍离开人群,站在一棵凤凰树下。

董野带着长者宽厚的笑容说:“县长看上你了。按理呢,这也是好事。不知你怎么想的?”

荔旦羞得低下了头,她说:“我有对象了的。”

董野仿佛舒了一口气,不过仍然继续说服:“你们不是没有结婚吗?双方都有选择的自由的。”

“不了,我的心中只有他。”

“明白了!”

当晚,荔旦躺在床上,再次读牧甫的信,她喜欢他潇洒的笔迹,喜欢他略近戏文的遣词造句。读完,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取出一个带锁的小木箱,打开了,里面装着牧甫所有给她的信,这些信由于她一读再读,信的折处变黑变形,有的甚至已裂开来。她抚摸了一遍这些信,重新装上,锁上。她发了一会儿呆,从行李箱中取出纸和笔,这是她在所城的书店里买来的。她想说的话是那么多,一句一句像鸟儿一样活泼,可写下来的字是那么短,就像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勉强捉到了一只小鸟,却已不能扇动翅膀。有一次她试着用戏文给牧甫写信,牧甫阅后相当高兴,鼓励她多用戏文表情达意。这一刻,她右手握笔支颐,专心地搜索着她脑子里记住的戏文,斟酌着用哪一段比较好。

演出终于结束,回程时没有接到排戏办新的通知,荔旦悄悄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赶在牧甫的归期之前回家了。她归心似箭,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变化。

回到剧团,荔旦才发现少了一个人,同宿舍的春兰。白字戏剧团在高府一个偏院里办公,除了对戏的舞台、办公室,还辟了一排宿舍。荔旦和以扮演乌衫旦出名的春兰共有一间宿舍。晚上睡在床上,荔旦暖暖地想,没想到自己还没嫁给牧甫,就已经在高府拥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了呢。没事的时候,她会一边在宿舍里踱步一边痴想牧甫在府里的时光是怎样渡过的?

黄能时常到荔旦的宿舍喝茶,荔旦起初以为他受牧甫之托来关心自己,不久她发现黄能意在春兰。为了给黄能和春兰制造机会,她时常拐到后巷去找大妈细妈。

没有了春兰的宿舍有些奢侈、有些寂寞。荔旦逮住隔壁的同事问:“春兰怎么没回来?”

隔壁的同事诡笑说:“春兰要是回来,你就不回来了!”

荔旦脸一寒问:“咋回事?”

“春兰快成县长夫人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荔旦突然为黄能担心起来。

果然,那些日子黄能脸色不好看,不爱说话,动不动就发火。同事们都不敢惹他。荔旦不知如何安慰他。

说话间,牧甫回到了所城。到了约定的那天,荔旦早早来找大妈细妈,有话没话随意聊着。近午时分,两辆自行车到达了门口,一辆载着牧甫,一辆载着牧甫的行囊。两人四目相对,火花四溅,都觉得对方比自己记忆中的他(她)更美好,恨不得没有他人在旁,可以搂抱接吻。

大妈细妈知意,然而儿子久游初归,是不能轻易放手的。两人拉着牧甫,看看牧甫长高又长胖了,爱不释手。荔旦只能在旁笑着看着。

牧甫忽然讪笑着说,最近出现的新现象,墙上出现大字报,要打倒学术权威。平日受尊敬的导师,忽然之间便不能上课了,要接受学生和群众的批判,有的还被勒令下乡参加劳动。听说下学期都要停课了。

荔旦说,我们剧团也是,召开了好几次会议,说是要改戏。把戏文里凡是反映剥削阶级思想的,一律改写。还有,乐器也要改,有人提出把二胡截掉一节,有人提出把扬琴抽掉几根弦。

咦!二胡截掉一节,那还是二胡吗?扬琴抽掉几根弦是何道理?

说是李商隐有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李商隐是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他是五十弦,我们偏偏要弄成四十九弦……

大妈细妈见他们说得热闹,劝他们说:凡事随大流吧!我们谁能比得上毛主席?毛主席总不会错的。

牧甫和荔旦想想也是,相视一笑。

大妈细妈哈哈说道:“你陪客人到楼上转转。饭菜立即就好!”

牧甫荔旦刚一上楼,便搂在一起,亲吻起来。仿佛有些陌生,却又那么熟悉。荔旦闭上眼睛,晕晕乎乎的。

宝贝,我天天想你的。

真的?没让什么梅姐竹姐勾了魂?

小笨蛋,乱说话,我要罚你……

他们互相抚摸着。我受不了了。说好的,新婚之夜。难受,你忍心看我这么难受。怀孕了怎么办?我娶你。你还在上大学哦,大学是不允许谈恋爱的……牧甫进攻,荔旦坚守。这时候,细妈在楼下喊:“下来吃饭了!”

两人赶紧整理衣物,这才发现彼此浑身都是汗。

所城可逛的地方不多。吃过晚饭,牧甫带着荔旦爬上凤凰山,他们倚在一株巨大的想思树下接吻,牧甫的手伸入小怜的裙子,小怜扭动着不让他找到那个最隐秘的所在,他们多次抱过吻过可从来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小怜的手捉住了他的手,后来小怜放开了他的手,默许了他的放肆。他碰到了世间最嫩的一片肉,小怜受冷似地颤抖,他却不知道怎么办了,白白向虚空放了一炮,一只野狗引来了守园人他们狼狈奔走。

12

牧甫次日才和黄能见面,单独约他到望海山庄吃中饭。牧甫已经从荔旦口中得知春兰情变,幸福的人真的不知道怎么安慰不幸的人,只能陪好友喝喝酒。

两人选了个靠窗座位,眺望泊船的港湾。平日牧甫嗜酒,黄能可有可无。此时服务员端上酒来,黄能主动倒了两杯,拿起杯碰碰牧甫的杯子,一口吞了。两杯酒下肚,牧甫不动声色,黄能的话开始多了起来:“以前说戏台上有的,世上尽有。我还不相信。这世界从来就少不了忘恩负义、攀龙附凤的人!”

“也好,早一点认得她的真面目。世上好女子多得很,大丈夫何患无妻!”

“好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敬你!”

黄能的话起来越多,看得出来,他有一种说话的需要。他已经憋了太久。想当初,她只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丫头,一开始她还怀疑我在逗她。我说我从她身上看到纯真,看到勤劳,看到种种美德。我们在一起很快乐的。也山盟海誓,也……然而,所谓的情,敌不过富贵、权势。世态炎凉,自古如此啊!说着说着黄能便唱起了戏文:“接过来这杯茶我心中乱如麻夫君京都招驸马我流落宫院抱琵琶可恨他一朝成富贵忘恩负义他……他弃结发这杯茶我不用倾倒在地下……”

牧甫心里凄怆,却又觉得好笑。大约自古以来,负情的多是男人,纵有一出《张春郎削发》,也非关负情,只缘误会。所以黄能想要在白字戏文中找一个角色自代,竟束手无策,想来想去只好自扮秦香莲。

牧甫一边劝黄能慢点喝,一边倾听黄能倾吐心声。黄能到底喝醉了,眼睛浑浊。牧甫买了单,扶他下了二楼,慢慢走回家。黄能犹在絮絮叨叨,诉说他和春兰的细节。黄能的伤心和他的酒气一样浓,无处排遣,只有任它肆虐。

到了黄能家,黄母跟着进房,黄能躺在床上,刚说了一声屋顶怎么在旋转?猛然间翻身嚎了一声,吐出一堆尚未消化的食物,空气里骤然多了层酸臭味。

黄母赶紧替黄能抚背,又倒了一杯水让他喝下。牧甫找到扫帚,想扫一扫,黄母接过来说:“你回家去吧!有我照顾就行了。”

牧甫看看黄能,他有多次醉酒的经验,知道此时谁也帮不上忙,遂告辞出门。街树上蝉鸣不止,空气如煮沸的汤,是要来台风了吗?

忽然,有人用喇叭喊口号,牧甫一惊,一群人列着队走了过来。喊口号的站在一辆机动车车斗上,身穿军装,举着一个扩音器,看上去神气极了。后面跟的人有的举着大字,有的空手,都是年轻人。

忽然,有人推了牧甫一下:“让开。”

牧甫立即闪躲到一边,待队列过去,他才继续走路。回到家里,大妈细妈看他神色不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才我听到广播,说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

一个狂欢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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