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带韩麦麦去百岭找老先生,陈祺自己也感到奇怪:家有病重老母,妻女远在江西,失子之痛尚刻于心,因弟弟赌六合彩输钱,家中经济又陷困境——外忧内困,怎么有心思去管女孩子脸上痤疮这样的闲事呢?
一个只是同事的女孩子,一个明显对他有好感的女孩子,一个肯定不能动心思的女孩子,她脸上的痤疮又关他什么事呢?为什么当他第N次听到她对自己的痤疮无可奈何烦恼万分甚至自卑到不敢去参加新教师说课比赛时,他脑海里很自然地闪现找老先生看病的小伙子那个痤疮成灾的脸,后来碰到他,竟然变了一个样,英俊潇洒自信。于是,那一天他忍不住说了一句:“百岭有个老先生会治痤疮。”
韩麦麦一听眼睛闪出的光差点刺到陈祺,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恨不得马上飞到老先生那里去把脸上那些可恨的恶魔清除得干干净净。陈祺说他没空,让她自己去,详细解说路线,甚至画了地图,还把老先生的电话号码给她,可韩麦麦非让陈祺带她去不可,还说:“你不是要再去给你妈问药吗?你去的时候顺便带着我就行了。”还说到治安不好怕遭人抢劫什么的,“我爸他不会管我这事的,也没空陪我去。我妈呢,只有我照顾她的份,别指望她能够照顾我,而且根据经验,我妈是招抢劫的主。我没有哥哥没有姐姐,真的没有合适人选啊!”
“让你男朋友带你去吧!”陈祺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轻佻,这不符合他的风格。
“哈哈哈!如果有男朋友,我还用说那么多吗?就是让这些可恨的痤疮害的,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敢交男朋友啊!要是再不治好,怕是嫁不出去啦!所以,师傅你就行行好,带我去吧!”
话说到这份上,还能不带她去吗?
真的是顺便带她去的,几个月来,一直在用老先生的药,一般隔十天去换一次药,最近隔一个星期去一次。母亲的病情没有出现奇迹,老先生的草药只不过减缓些许痛苦罢了。支撑着被癌细胞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躯体的是抱到亲孙子的希望。陈祺最怕看母亲咳嗽,那是一种把心肝血都咳出来的惨酷。像片薄纸似的身体贴俯在床沿,体内仿佛有一根带刺的铁鞭狠抽着,抽出血,抽掉气,最后抽剩下一堆破碎的衣物、一张脱了人形的脸和几绺花白凌乱汗湿的头发。这种时候陈祺手足无措,只能流眼泪——他要抱着母亲,母亲会咳得更凶狠,他要给母亲顺顺气,母亲的身体哆嗦得让他无从下手。
有时候,陈祺看着母亲那样受苦,甚至闪过一种想法:如果一口气喘不过来就那样过去了,也许对母亲是一种解脱。怪不得有人支持“安乐死”,怪不得有人受不了病痛折磨自杀。太惨了!在更隐蔽的心底,有时他会窥见一个模糊又清晰的想法:母亲早日解脱,我们也得到解脱了,这样日夜照顾,太累了!但是他不敢再仔细辨析这个想法,不孝啊!
六月的山野非常丰腴,路边的水稻垂着沉甸甸的谷穗等待收割,芝麻、花生、豆子都长得很好,金黄翠绿热气腾腾。一块块香蕉园和玉米田,一片片冬瓜田,显示与陈祺家乡不同的田园风貌,惹得韩麦麦兴致勃勃不时惊叹。陈祺看着这些生机蓬勃的作物,眼中的忧郁却始终未能消解。多么鲜明的对比!人有时脆弱得比不上一株玉米啊!韩麦麦一路上像个好奇宝宝,指着各种农作物问这问那,陈祺知道她是要逗他开心点,有时也很配合地笑一笑。
当他把韩麦麦介绍给老先生时,老先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陈祺接受到这个信号,心里有阴阴的不安弥漫。
老先生果然与众不同,他没有像韩麦麦以往找过的医生一样给她清热解毒化湿,把了她的脉之后,询问月事,说:“月事不调,内分泌紊乱,痤疮久治不愈,皆源于卵巢不健。内外兼治,耐心宽心待之,可望根治。若是结婚,阴阳调和,效果更佳。”
陈祺坐在帘外,听得分明,听到“阴阳调和”莫名地脸烧起来,发现自己的异常反应之后窘迫又懊恼——自己明明从来没有什么心思,干嘛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韩麦麦估计也窘得不行,问完出来等先生拿药,脸还是红通通的,连耳根都红了。
这次问药以后,韩麦麦对陈祺的态度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爱笑爱闹偶尔撒撒娇,她在他面前温文礼貌,请教问题时就像个乖学生,平时打招呼也是恭恭敬敬的叫一声“陈老师好!”陈祺刚开始感到有点失落,还有那么一点小委屈,他想韩麦麦一定是误会了老先生的意思,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心里没鬼,她不那么热情地追着问东问西很好啊!省心!
不知为何,带韩麦麦去百岭找老先生看病的事,他没有和谁说,包括胡小可。他打电话给小可,只跟她说妈的情况不好,怕是捱不过暑假,“太痛了!我明天得去买杜冷丁给她止痛。看着妈受那种折磨,我一点忙都帮不上,一点痛也分不了,太难受了!”
胡小可说:“真想回去尽尽孝道!可是撒了谎,现在想回也回不了。阿祺,你辛苦了!这边你不用汇钱来了,我找了份家教的工作,工资挺高的。”
“你要注意保养身体,工资高,家教压力大,这钱不好挣——都是我没用,要你这么辛苦……”
“别这么说!是我们那工资太低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又要上班又要侍候妈,还要做家务,真是难为你了。你也要注意身体啊!”
通完电话,侍候母亲睡觉,洗了碗,拖了地,把洗衣机的衣服晾好,看父亲也睡下了,陈祺才回自己房间。没心思备课,很累,于是上床睡觉,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空空,想小可,想妞妞,想之前一家快乐生活的情景,越想越空,越想越悲凉。为什么生活会搞成这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陈祺马上过去,打开灯,倒杯水等着给母亲喝。父亲搀着老伴,沟壑纵横的脸藏着的都是苦。父子俩都只能静默地等着这阵咳嗽过去。陈祺被泪水浸得刺痛的眼睛望向屋外,一片漆黑,夜很深了。他家的房子建在村南最外沿,一阵风过,带来海潮声,带来隐隐的咸腥味,还有咸水草特有的热味。家乡熟悉的气味啊!
可是妈妈说她现在闻不到味道了。小儿子又失踪了,小媳妇又回娘家了。陈祥出走的前一夜拿了一包燕窝给母亲,说:“妈,这个吃完我再买,你别惜钱!咱家现在有钱,吃得起!”谁知道第二天小媳妇哭着说阿祥又不见了,不过这一次留了一张字条,写着“我暂时出门办点事,不用担心!”只有这张字条,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成堆的六合彩图纸也一张不剩了。从她妻子哭哭啼啼的述说了解到,陈祥近期运气不好,输了很多钱,他可能找人借高利贷了,估计到期了没钱还才跑路。挺着六个月的肚子,带着两个女儿,陈祥老婆又回娘家了,陈祥岳父好一顿臭骂,但骂完了只能让女儿住下来,对门亲家已经一团糟了,女儿若是在婆家,还要相帮照顾病重的婆婆,更惨。
“这个仔,就是来讨债的!也不知他有得吃没,也没有打个电话来,绝情啊!不知道老母要死了吗?难不成我死时连这个仔的面都见不到!我前世是做了什么积恶事,今世才会得着这个恶汁病,破钱受痛,现在要死了,仔还走了!”边说边哭,陈祺和老陈伯也忍不住流泪。在陈祺的家乡,临终若不能看到自己儿子,属于无福之人。弥留之际看到几个儿子就算有几个儿子送终。老陈姆十分重视这一点,在她的价值观里,钱多钱少是次要的,第一重要的是子孙丰隆,“老”了多子送终,这样才算福气厚重死后能够福荫子孙。所以,自从陈祥失踪,老陈姆食欲锐减,百物无味,陈祥给的燕窝她也不肯让陈祺拿去炖来吃,拿着那个盒子,端详一片片洁白的燕窝,看着看着常常流眼泪。有时候念叨:“要说你这仔不好,你赚着钱就拿回来给家里使,起厝啦,还债啦,四各六事打理得圆圆合合,对父母妻儿兄嫂四亲六戚都不错。要说你好,你动不动无交无待就走,动不动就走!你知阿母挂心你么?你知么?”
老陈伯若是听到了,忍不住会说:“他有钱是人,无钱是鬼。这个仔无心肝,你勿总是念他了,念了也无用!”
老陈姆便哭,有时还会引发剧烈的咳嗽,所以家里人一般都不敢干扰她对小儿子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