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光阴里,光阴审判着一切。
31道刻痕
王跛子的娘钱有花是“破鞋”。王跛子是“破鞋”的崽。
王跛子在五岁以前一直是叫王刷子的,五岁那年他进山寻找伐木的父亲,失足摔下山崖,摔断了右腿,请村里擅长接骨的老中医治了两年,虽然瘸腿已恢复正常,名字却变成了王跛子。
村里少有人记得他大名叫王刷子,大人小孩都叫他王跛子。你到梅子岭打听王刷子,人家都摇头,你要打听王跛子,连小孩子都会告诉你说,知道知道,喏,德宝大伯的崽就叫王跛子。
要说清王跛子这个人,必须得先说王跛子的娘钱有花。
在麻镇十里八村没人不知晓钱家。钱家虽然也是个穷苦人家,但钱有花的父亲钱太贵是个一年四季钻山打围的猎人,凭着一手好枪法,养活了一家人。几个儿子都颇有出息,大儿子钱有存是麻镇兽医站的技术员,二儿子钱一串是麻镇人民公社干部,后来到麻州市做官,三儿子钱三斗在省城做官。
比三个哥哥更出名的,就是钱家唯一的女儿钱有花,嫁了梅子岭生产队磨豆腐的王德宝。在梅子岭生产队,甚至麻镇公社,人人都知道钱有花是“破鞋”,钱有花是个有故事的人,几十年来麻镇人一直津津乐道。
呵呵,有故事,你懂的。麻镇的人都阴阳怪气地说,王德宝磨豆腐,钱有花是“破鞋”,龙生龙,凤生凤,磨豆腐的和“破鞋”结婚,生下的儿子天生比老鼠还会“打洞”。每一回说这句话,总有暧昧浪荡的笑声在空气里四下浮游。
王跛子的童年是苦涩压抑的,他在这方面有很多回忆,他曾反复将童年经历和他老婆说,和他儿女说,也和他的情人说。
王跛子记得很清楚,有一天,父亲王德宝从公社公共食堂回来时,自己和几个流着鼻涕的弟妹在油灯下坐着已等了很久。王跛子看到父亲手里端着一只乌泥饭钵走进家门,昏暗的土屋忽然间亮了许多。
钱有花接过生产队公共食堂一天比一天少的份子饭,倒进了铁锅里,又把早就从地里摘回的野菜切碎,煮成野菜粥。
钱有花刚刚涮完锅放好锅铲,饭桌上老大老三碗里已吃得只剩一点点粥了,王跛子已开始用舌头舔碗底了。换在以前,钱有花早就举筷子打王跛子的额头了。老规矩说了,舔碗底,三代穷。但钱有花饿得没力气,打不起一点精神,所以也就懒得拿筷子打王跛子了。
口粮一天比一天少,日子是熬不下去了。
河里的鱼虾都被人抓去吃光了。接连几天,王德宝都带着孩子们从梅子岭生产队的上丘田跳到下丘田,挖丝茅根放进嘴里嚼,有甘甜的汁水沁入心田;又迫不得已与人争抢田垄里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只麻拐子(蛙的一种);还用尽烟熏水灌围堵三十六计,逼迫一只田鼠走上晚饭餐桌的盘子里。
有一天父亲又带了王跛子和哥哥王大锅,到生产队刚做完犁耙活的水田里去抓蝌蚪。午时白花花的太阳晒得水田里浑浊的泥浆直烫脚,人又饿又晕,他们像死人一样,一上午一句话也懒得说。回来后他们将捞回的蝌蚪放在竹笊篱里,用手抓捻,挤去蝌蚪圆肚里那泡泥浆,又打上井水把泥浆冲沥干净,再倒入铁锅里焙干了,最后撒上盐放入辣椒爆炒,那是王跛子这一辈子舌头味蕾记忆中最鲜美的味道,从那以后再没尝过那样的美食了。
但母亲钱有花不让王跛子多吃,她说吃多了更想饭吃。
早些年头,钱有花头胎曾经生下一个男孩,但那个王跛子未曾见过面的大哥王土改害天花夭亡了。麻镇的算命兼风水先生“铁罗盘”说,金木水火土五行,“土”列最后,却被王德宝用在了最打头孩子的名字上,五行对冲,这怎么能不出短命种呢?
后来,按了“铁罗盘”的指点,王德宝的三个男孩分别取名王大锅、王刷子、王水勺,最末的女孩取名王洋火,算上夭折了的老大王土改,正好暗合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之说。
镇里的人都说他们一家的名字最有意思,都是灶房下离不开的物件。
过了些日子,形势已经更让人害怕,白天王跛子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到梅子岭上组去出工的时候,听说上组的王琨生家里已饿死两口人了。
晚上,王跛子睡在被窝里,又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这样下去我们家里也不知道能留下几个活口,必须得想想办法,母亲说罢竟呜呜流泪。
父亲没有说话,黑暗中烟锅忽明忽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恍惚的王跛子忽然听到父亲和母亲不知为了什么竟吵起了架。父亲发了很大的火,两个人在房间里动起了手。油灯下,只见那只挂在墙上的有线广播也被砸落在了地上。
半夜时分,母亲从房间跑向了黑暗的旷野。父亲冲着母亲出去的方向摔丢了一个什么东西,那是个铁制的物件,落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发出很响的咣当声。
王跛子缩在被窝里不敢动,因为他从来没有见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一个晚上,虽然王跛子很累很困,但王跛子第一次整个晚上几乎没睡。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王跛子母亲钱有花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泥水和草屑,头发蓬松,满脸倦容,一夜之间她竟苍老了许多,几乎让王跛子不敢认她是自己的母亲。
不过让王跛子他们意外惊喜的是,母亲带回了一布袋栎子糕,还有一条大草鱼。
钱有花给王跛子他们每人抓了一把栎子糕,大哥王大锅难得地笑了起来,看到王跛子们高兴的样子,母亲却颤动着肩膀大放悲声,恸哭了一下午。
王跛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以为母亲哭是因为和父亲干仗的原因。因为从那天起,父母分居,父亲搬到另一个放农具杂物的房子睡去了。
以后每隔几天,母亲钱有花都会在半夜里出去,总是要在第二天下午才从外面回来,照例会带回来一些口粮替代品。
家里的气氛是一天比一天沉闷。父亲和母亲之间已经不讲一句话了,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整个家就像一罐汽油,仿佛只要见着一丝火星,就要爆炸。
父亲也从来不吃母亲带回来的口粮替代品。
王跛子和兄弟们终归是高兴的,在将近两年的困难时期,王跛子和兄妹没像其他孩子挨了那么多饿。
王跛子最终知道母亲在那几年夜里出去做什么,是因为后来上屋组钟美秀家的一头牛吃了王跛子家菜园子里的菜。
母亲钱有花因为气不过,骂了钟美秀几句难听的话,钟美秀就和钱有花对骂起来。
那天住校的王跛子从学校回家里带腌菜,父亲正在屋顶上翻拣屋瓦。钟美秀指着钱有花的鼻子说,你偷人汉子养活自己崽,难怪屋顶漏雨,你家还会死人倒灶遭雷劈咧。
那天要不是因为大伯拉得紧,王德宝抓着斧子早就把钟美秀一家人砍了。
后来王跛子终于从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更清楚地了解到,母亲当年是从山上偷砍木头,驮到山外的东风公社去贩卖私木。
要把私木驮出山外,公社护林员王桥生那里是“鬼门关”,其他人都没法把私木运出山,王跛子母亲却回回能将私木驮出去。
村里人都说,钱有花驮一根木头出山,王桥生就睡一回钱有花。村里人说,王桥生是个啥角色?屙稀屎他都要滤渣的角色,你钱有花不让王桥生睡,他能让你钱有花驮木头出山?
生产队上人还嚼舌头,说钱有花还是做姑娘时就长得水灵风骚,队里的男人都不敢要。王桥生的母亲寻思,再风骚的女人,只要让男人睡过了就终归会服帖规矩过日子的,于是就几次托媒去说合过钱有花。后来不知是王桥生还是钱有花的原因,总之两家最终没结成这门亲事。
也许是王桥生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钱有花,又见王德宝一家人这么多张嘴吃饭,日子艰难,才让王跛子母亲把木头驮出山外。
王跛子心里断没想到钟美秀说出了母亲和王桥生做下了对不起父亲的事的惊天秘密,难怪父亲这么多年从来不和母亲说一句话,形同仇人。
文化大革命抄家斗人的时候,村里的人又把驮贩了三十一根私木的王跛子母亲和王桥生一起揪去游街批斗。那时王跛子记得很清楚,母亲头戴纸高帽走在游街的队列里始终是高昂着头的。一向有仇怨的隔壁邻居卫红的母亲上前一把抓扯住钱有花的头发,还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浓痰,说,全生产队的人早就知道你是破鞋了,你还敢把头抬得这么高?
但王跛子父亲和母亲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仍然像是两个仇敌,就像当时的中国和美帝国,两人从来不说一句话。
后来,王跛子的儿子王石条五岁的时候,王跛子老婆有一回指着床侧挡板上一道道刻痕教儿子学数数,数到最后一道刻痕,儿子脆脆的嗓子喊出了“三十一”。
这个数字让王跛子心里不由得一震。因为这张床正是父亲王德宝当年睡过的老床。原来,当年钱有花每出去驮一次私木,父亲就用斧子在床侧挡板上深深地刻下一道痕!
王桥生后来的日子过得不顺,文革后进了麻县煤矿,当了下井工人,一生未娶。
有一年井下发生事故,王桥生伤得很重。在做全身体检的时候,医生意外发现王桥生先天无男人功能。
听到这样的事实,一辈子从不喝酒的王德宝那晚喝得涕泪长流,一把抱住了同样哭得山崩地裂的钱有花。
王跛子清楚地记得,外婆过世的时候,母亲钱有花也没哭得那样凄惨。
【随诊手记:王跛子在我面前反复提及童年的饥饿和母亲是“破鞋”这两件事,显然他就是从这个时期烙下了精神伤痛的“旧伤”——饥饿成为他一生中最深沉的记忆,母亲是“破鞋”带给他难以忘掉的屈辱,最终导致了他内心的不安全感和心理的扭曲。】
声名狼藉的过往
在王跛子心目中,爷爷王多谷就像开了线的裤裆里露出来的一条内裤,令王跛子从小就感到难堪。
王跛子小时候,梅子岭生产队的大人小孩都拿他爷爷的事恣意地开王跛子的玩笑。直到长大后,王跛子在外人面前都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爷爷。
王跛子的爷爷在麻镇算是一位奇人。因其左目失明,脸上有麻子,得绰号麻瞎子,在麻镇邻近百里妇孺皆知。
麻瞎子出名,乃因善工邪术。麻瞎子有一手绝活,可以不近人身,见影点穴,或递一根烟,或端一盅茶,借物下蛊,受者一月之内必憔悴而亡,无一出其意外者。
后麻瞎子又修炼了一邪术,可借物传意念。见了绝色女子,麻瞎子只须掰一苞米,嘴里口诀点化,把苞米叶一一褪去,绝色女子随即在他面前将罗衫俱脱,如梦似幻,浑然不觉。
不少乡邻家中但凡有些姿色的姑娘,都被麻瞎子欺侮。因此麻镇乡邻无不惧恨,但却亦无可奈何。
麻瞎子失明的左目,乃修炼邪术所致。
麻瞎子系湘人,早年随祖父行走江湖至麻镇,因何原因在麻镇落脚立基不详。麻瞎子自小天资聪颖,但秉性倔顽。其祖上传有一本秘笈,纵览全书,了无一字,却是一本无字天书。祖上有训,告诫后辈此书万不可看,看则毁目,更不能学,学则绝后。
麻瞎子好奇,执意要学。父母严叱,麻瞎子充耳不闻,乃于老屋祖宗牌位前,点七七四十九炷香,九九八十一品烛,扑地磕头如捣米,乃呼:不肖后辈心意已决,违拗上训,自愿学艺,虽毁目绝后,不敢怪怨祖宗。
从此困居斗室,每日盯着秘笈目不转睛,如此半月,左目先是奇痒,继而暴痛,继而血流如注,不几日,左目失明。此后秘笈竟显现清晰字迹,麻瞎子日日诵念口诀,经日不断,半年竟将邪术修炼至出神入化境地。
麻镇人都喜欢拿下面一则旧事来说麻瞎子。
据说麻镇有一地主,姓郭名万山,在麻镇开有一米行,家盈万贯,家中老三是个远近闻名的美女。美女平日坐于米行账房,买米者因贪其美色,店前终日人流如潮,镇上的富家公子少爷哥更是垂涎其美色,屡逑不得。
麻瞎子跟随祖父来到麻镇,终日在麻镇的麻石街上晃荡。见此美人,早有纳美之意,乃于大年初八麻镇开市之日,担两筐冬笋于郭美女米行门槛前,兀自剥起笋来。
郭美女中了麻瞎子邪术,竟然于众目睽睽之下轻解罗衫,搂抱麻瞎子于集市广众之前。郭地主惧其祖孙是江湖异人,恐遭其邪术灭门劫财,只得眼睁睁将一水灵闺女嫁入柴门陋巷。
民国32年秋,日本兵入侵麻镇,烧杀掠奸,无恶不作。郭地主的老二曾留学东洋,精通日语,为保全家财,遂折腰投了日本兵,当了汉奸翻译,助纣为虐,麻镇百姓恨之入骨。
一日,小汉奸来到麻瞎子家,说是皇军看上了自己的小妹,要带小妹去过好日子,还说小妹嫁了麻瞎子是一朵山茶花插在了臭猪屎上。
麻瞎子忙递茶上烟,说尽好话。汉奸舅子却并不买账,硬是带了一伙喽罗不管不顾地拉扯起自己的妹妹来。
郭美女见自家亲哥要把自己送入狼窝,悄悄在里屋服一包纰霜自绝。
一个月后,麻瞎子的汉奸舅子于家中忽然口喷黑血暴毙。
第二日,麻瞎子竟离开麻镇,不知去向。有人说,汉奸舅子显然是中了麻瞎子邪术。
这之后隔了几年,麻瞎子又回到了麻镇,带回了一个寡妇,还有寡妇的三个崽一个女。
镇子里的人都说,麻瞎子工邪术,点了香烛喝了血酒,倒了白米下粪缸,发了毒誓铁定断嗣绝后。麻瞎子自然知道自己无法传承香火,于是就把寡妇带来的四个外姓崽女随了麻瞎子的王姓,变相地续了王家的香火。
就是这桩往事,让王跛子一家在麻镇梅子岭生产队一直抬不起头来。虽然同是王姓,但在族人心目当中,却一直把他一家当外姓人看待的。在之后的田土山场分配、生产物资供应等方面,王跛子一家受尽了各种欺负和霸凌。
或许是为了挽回脸面,在王跛子的至亲当中,也流传着另一个关于麻瞎子的传说版本。说当年八路军攻打麻镇的日军据点,围城三日,久攻不下,兵丁死伤甚惨。第三日,麻镇城门外走来一位左目失明的乞者,满身脏胰,臭味熏人。乞者径往八路军驻扎营房闯去,哨兵喝叱,乞者兀然不顾,从行军大锅里抓起米饭狼吞虎咽起来,饱食之后躺于城门外的荒草坡盹睡。
黄昏时分,八路军正准备发起进攻,忽见日军头目佐藤手里挥舞着女人花色内衣,衣衫精光,赤身裸体于城门上舞蹈。八路军举兵攻城,竟然势如破竹,无人抵抗,未费一枪一弹,一刻钟即夺回城池。
八路军始终不明白,装备精良的日军前几日还凶神恶煞,今日因何竟致忽然疯癫。当地有人报告八路军,说这定是麻瞎子向日军使了邪术所致。
哨兵再去荒草坡寻那左目失明的乞者,竟不见影踪。
解放后,人民政府取缔了各种神会道,那些坑蒙拐骗的邪术更是禁绝。这个传说只是在王多谷家的至亲当中口传,镇子里其他王姓人并不认同甚至耻笑,加之王多谷本人也并未就上述传说发表过甄别真假的看法。当年荒草堆里左目失明的乞者是否就是王跛子的爷爷麻瞎子,也就无从考据了。
或许这原本就是王家为了匡正传承、粉饰家声而杜撰的传说。
不过,王跛子的爷爷王多谷左目失明、年轻时行走江湖坑蒙拐骗、四个外姓崽女随寡妇过门改了王姓这三件事却是确真的。
【随诊手记:爷爷所学邪术、用邪术欺侮妇女、娶外地寡妇、寡妇带来三男一女随了王姓、自己并无嫡传血脉,所有这些不堪过往,在一个保守荒僻的乡村社会,可谓是惊世骇俗,这种从小到大受人指点的屈辱,在人的精神深处足以留下卑怯的记忆,影响之后的人格养成和心理发育。】
失范时代
童年时期,王跛子父亲王德宝进山伐树得罪山神,导致母亲被鬼魅附体的事,至今让他记忆深刻,就像一滴血那样时刻流淌在骨髓血脉里。
那年冬至前三天,麻镇下了一场厚厚的冬雪。
那个冬夜,王跛子的父亲王德宝喝完一碗可以照得见人影的稀粥,腰里别了把斧子就出门去了。
王跛子的父亲母亲这些年一直互相不说话,有什么事要说,他们当中的一个就会冲某个孩子说话,表面上好像是说孩子,但其实是说给另一个听,说简单点就是通过指桑骂槐来传话。
这个时候钱有花就在灶房里冲王跛子喊,打靶鬼,再过三天就是冬至了哩,你就等不得这三天了。
王德宝当然知道钱有花是在咒自己,但他根本没把话听进去,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白雪照得有些发亮的暗夜里。
王德宝心里比谁都清楚,过了冬至,梅子岭生产队社员所有的山林都要折价入社,收归集体。王德宝觉得自己家里林子多,入社吃了亏,以后收集体了,林子就不是姓王了,就想趁着晚上去林子里砍一些木头到家里私藏下来,以后要用到木头的地方多了去,木头入了社,能像自家的那样想砍就砍想用就用?
麻镇梅子岭自祖上就传下山神爷的规矩:不过冬至,山不放夹,河不张网,斧不斫木。
过了冬至,春天就露头了,盖房娶媳妇等大事一做完,日子就换年头了,冬至过后你就是紧了日子砍树,也砍不了多少。麻镇方圆上百里地,林子遮天蔽日的,也就因了祖上传下的这条山神爷的铁规矩,谁也不敢违抗。
王跛子母亲觉得王德宝在这差三天到冬至的日子头去上山砍树,一定会得罪山神,得罪了山神就是莫大的罪过,冒犯了老祖宗的规矩,家里是会遭报应的。
王德宝当然知道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他一辈子也从没敢去破坏这个规矩,但王德宝想到了就发生在前些天的一件震骇村民的事,那简直算是盘古开天地以来麻镇头一回发生这样的事。
那天麻镇公社书记到磨盘垄生产队去检查冬种,路过一个“社官”(树下垒石,村民遇有邪秽病祸,每每设香烛祭拜,祈求庇护消灾,此树即为社官)。社官树因白蚁蛀折了一个大枝丫,挡在了路中央,公社书记当下就命令说,砍掉砍掉,论级别,社官最多与生产队长平级,我是公社书记,大它好几级哩。
可生产队的人谁都不敢去砍,因为谁的心里都清楚社官是什么,它掌管着整个生产队人的命运,朝着它的方向尿尿都会肚子痛哩,谁得罪了它,不都得烧香点蜡祭三牲?逼迫得没法,最后是公社书记撸起袖子自己把社官树锯了,结果怎么样,公社书记照样喝酒吃肉骂鳖孙,屁事没有。
王德宝想到这里,胆子更大,心里也更踏实。他心里有更现实的考虑,都是新社会的人了,鬼神也得让着点新社会的人。
当天晚上,王德宝披了一身雪花回到家,驮在肩上的一根蔸梢一溜大的木筒还没丢到院子里,就听到里屋自己的老婆钱有花像杀猪一样嚎叫了起来。
这时刚好在里屋的王跛子也被吓了一大跳,刚才在煮猪潲的母亲还好好的,父亲王德宝一进院子母亲就倒地打起了滚。
王德宝心里猛一咯噔,心想坏事了,不到冬至,自己就上山砍了树,一定是把山神爷给得罪下来了,报应果然说来就来了!
王跛子的母亲那回一直折腾到天亮,喝了两碗盐开水,两碗姜汤,才没有再翻白眼,眯上眼睡了起来。
第二天日上三竿,王跛子的母亲像是被鬼打了一巴掌,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环视四周,一脸迷茫,自言自语说,我怎么睡到这么晚还没起床哩?这番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屋子人后脊背凉飕飕的,妹妹王洋火吓呆了,一把鼻涕吊下来好长都忘记吸溜上去。
生产队的人听说这回事后都说,你王德宝是什么人,一个外姓人,虽然姓了王,但是往上数八代都是搬泥坯、捋镰铲把儿的、跑江湖搞邪术起家的。人家公社书记是什么人,带官印把子的,论级别比山神社官都高几级,你王德宝算个毬,敢跟人家比?山神爷会怵你?
王德宝从此再没敢上山去砍一根木头。
因祸得福,闹退社那一阵,王德宝一家由于入社林子多,又没有私心作乱,在反瞒产私分的运动中一家老少都没有受到冲击。
1958年,梅子岭生产队也和山外一样,大搞炼钢铁。家家户户的农具、铁锅都进了土高炉,最后炼出了一堆废铁。
但上头并没有因此制止闹剧的发展,反而要升级了——生产队长为了向上级报喜,准备再在队里建五座高炉。炼钢铁就得需要大量木炭和薪柴,木炭要在山里烧,炼钢的土高炉也就准备建在山脚边。
时令还不到立秋,生产队长就催着社员进鬼婆岭伐木烧炭。可是谁也不动身,老祖宗的规矩摆在那里,得罪山神是要遭报应的。
有人还说,王德宝早几年不到冬至就动了斧子,把山神爷得罪下了,他老婆钱有花差点命都送了呢。
生产队长把吊在老槐树上的那口生铁钟敲了三遍,催社员上山。说现在我们翻身做了主人,山神爷也得让着新社会的人。又说,社员中只要谁不去上山,就在食堂取消谁家的伙食。
生产队长最后这句话让王德宝害怕了,自己家人口多,在食堂下了伙食那不饿出人命吗?王德宝就不顾家里人的强烈反对,邀了一伙人带头上了山。王德宝来到山头上,抽完一锅烟,刚抡起斧子来砍树,王跛子就跌跌撞撞爬上了山对王德宝喊,爸,不好了不好了,我老娘快死了。
一伙人飞奔回到王德宝家里,看到钱有花在院子里满地打滚,嘴里还吐白沫子。众人七手八脚把王德宝老婆抬到公社卫生所,抢救了一晌午才把王德宝老婆救回来。
手忙脚乱的一伙人刚有时间停下来喘口气,王大锅跑来对王德宝说,不好了,弟弟王刷子不见了。村子里的人找遍了村里村外都没找见。王德宝又举了松明火,一路寻回了他砍木头的大山里,终于在一条涧溪崖下找到摔得只剩了半口气的王刷子。原来刚才一伙人只顾着跑出山去,进山来报信的王刷子是孩子,自然落在了后头,踉跄中被藤条绊了一脚,一跟头摔到崖下去了,右脚摔断了骨头。在床上石膏绷带箍着躺了半年,中药吃了一箩担,村里的接骨老中医出面治了两年,才终于捡回了一条命。所幸右腿也恢复了,但从此再没人叫他大名王刷子了,整个镇子里的人都叫他王跛子,倒没人记得他的大名了。
算命风水先生“铁罗盘”在外面放风说,王德宝父亲学的那是邪术,而我学的风水不是邪术,依我看,王德宝家发生这样的事,主要是屋门前那口水塘犯煞,主伤劫,我把这句话撂在这里,不信你们以后看着,这回是他儿子遭了伤劫,以后王德宝同样要遭伤劫。
王德宝认为“铁罗盘”说这番话就是为了贬低父亲王多谷,同时也是为了怂恿自己家改院门朝向,他好借端罗盘择日子的机会捞红包。所以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咒骂了“铁罗盘”的祖宗,却并没把“铁罗盘”那句话当回事。
自从王德宝家经历这几件惨事之后,冬至前村里再没人敢上山动刀斧了,队长要向上报喜邀功的计划只得搁置到冬至后再说了。
冬至过后,上头转了风向,传来了新的文件精神,大炼钢铁换成了大修水利和大搞深翻地“放卫星”了,梅子岭满山满岭的树林终于还是保了下来。
过了几年,王跛子的母亲托人在白溪生产队为大哥王大锅说上了一门亲。让择日课的老先生“铁罗盘”择了吉日,要赶在立秋前把婚事办了。
女方对结婚日子没有异议,只提出一条,要打一对木箱和一架衣橱。王跛子母亲跟上组的木匠王刨子都商量好了上工的日期,王德宝找遍家里的楼上楼下,却找不齐打箱橱的木料。王跛子母亲急得直跺脚,一天到晚都冲王跛子指桑骂槐数落,意思就是催着王德宝趁黑天去鬼婆岭砍几根木筒子回来,剥了树皮吊干了水分,还可以赶在立秋前打箱柜办婚事。
冬至日不过,王德宝说什么也不去了,他冲王跛子实则是冲钱有花说,咱生产队谁不知道,为了砍木头的事我们王家得罪山神爷还没少遭罪吗。
王德宝母亲不接腔,却还是一日紧一日地撵鸡踢狗,催着王德宝上山伐树。
顶不住钱有花的唠叨,最主要是顶不住女方家庭退婚的压力,王德宝还是拎了斧子又一次在冬至日到来之前上了山。这一回,虽然是犯了忌得罪了山神爷,钱有花却破天荒什么事也没有,一家人也顺顺当当没一个犯煞。
木匠王刨子说,“铁罗盘”吃了酒娘蛋,得了大红包,择出的日子果然霸道吉祥,做什么事神仙爷都不挡路哩。
办喜事那天钱有花高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生产队的人终究还是知道了,早几年王德宝几回不到冬至日就进山伐树,钱有花都是在家里装病装死。
原来,钱有花一辈子初一十五都吃斋,她心里就怕山神爷真怪罪下来害了儿女,儿女个个都是心头肉,山神爷怪罪到哪一个头上她也舍不得呀。
这几年,公路修进了梅子岭,出行是方便快捷了,可是山岭坡埂的林子却一天天见光了。一年不管是春分冬至,油锯都在山上咬树。
看着这几年就像掉头发一样一日一日见少的林子,再看看一年到头都难得清冽的梅子河,钱有花有一股说不清是涩还是苦的滋味翻涌上心头。
钱有花心下明白,自己再怎么吐白沫子装死,也挡不住发了疯的油锯咬树了。
【随诊手记:母亲钱有花多次装病的悲喜剧,让童年时期的王跛子对“神”和“规矩”有了模糊的认识。担心得罪神灵后会降临灾祸,风水先生所留预言,一直在王跛子一家人心上遗留了阴影。从我作为医生看来,起初几次催眠诊疗,我感觉王跛子的病患根源更多来自他内心的分裂和矛盾。】
阉割
王跛子的大舅钱有存到公社兽医站当技术员以前是一个割猪卵的阉猪匠。
因为大舅是个割猪卵的,王跛子从小受人耻笑。
生产队集体打谷子的时候,王跛子总是成为打谷场里中途休息时被嘲耍的主角。
通常是一个爷们一把将王跛子抱住摁倒在地,一只手做出用刀在王跛子裆里阉割“雀雀”的动作。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围拢了来,嘴里打着吆喝,说,你大舅钱有存来割猪卵子了,来割猪卵子了。
每当进行到这个时候,王跛子的脸都吓得发青,他下意识地赶紧去提胯下的裤子,双手死死护住裆里的“雀雀”。
王跛子见过大舅钱有存那把弯月形状的阉割刀,听说是用黄金和黄铜的合金打制的,寒光逼人,锋利无比。尽管王跛子已吓哭,嘴里喊爹叫娘,拼命挣脱,但男人并不就此放过,仍用双腿紧紧夹住王跛子。王跛子只好用双手去抓男人的头发、揪他胡子,用嘴去咬男人的膀子。
这个节目总是成为保留节目,大人会换,“被阉割”的小孩却永远是王跛子。发展到后来,只要见到王跛子,他们就会想到玩这个节目。有时候王跛子不在现场,他们就会拿话诓骗他过来再玩。如果他不过来,他们就会放弃玩这个节目。这背后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梅河和梅子岭相邻两个生产队割猪卵子的就只有王跛子大舅钱有存这一人。
男人们玩累了,就会停下来抽烟,到时换一个男人来阉割王跛子。这时候好在有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几块酒糟红薯干,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旁边马上就有妇女过来讨要,男人大大咧咧地一指自己的左裤兜说,要吃自己掏去。不明就里的妇女伸手掏进去,却是一个破了底子的裤兜,伸进去的手一把就直接抓住了男人裆里的老二。知道上了当的妇女就拼命追打眼前这个坏男人,男人们就像鸭婆一样嘎嘎嘎嘎地笑得要岔了气。这个时候,节目就算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王跛子这时才可安全逃走。
你可以想象,童年的王跛子心里该有多么痛恨自己割猪卵的大舅钱有存。
钱有存,柿饼脸,奇黑,矮胖,绰号“三寸钉”。在那穷年月里,钱有存兄弟姐妹多,都说穷得叮当响,钱有存家里却穷得连叮当响的东西都找不到。钱有存的父亲钱太贵终年在鬼婆岭设陷阱放套索捉山兽。山兽在那样的困难年月也饿得两眼昏花,肋骨嶙峋,因为少肉缺脂肪,剥皮煮半天都脱不了膻臊味。吃一顿山兽肉,三天放臭屁。
这年,棉花大雪落了满山满地。
一天,钱太贵屋门口来了一个老者,饿得上下牙打颤,磕牙声在静静的雪地里震得人脑瓢凉凉的。
钱有存开门到壁脚下抱柴火,一擤鼻涕,看见了雪地里的白须老者。钱有存回身钻进灶间,在冷锅里拿了一块番薯跑出门外给了老者。进屋却挨了母亲两巴掌——这块番薯是留给在外打猎饿了一天的父亲的。结果,在这个昏暮的冬日,钱有存尖厉的哭声震得屋檐的雪一坨一坨往下掉。
第二年春上,老者又来了梅河,把钱有存带出了大山,他把自己阉鸡阉猪的绝活悉数传授给了钱有存。
老者阉割畜禽与众不同,只在背脊处一刀下去,“噗”地一声挑断一根筋,雄鸡立马变阉鸡。
就有人说,这样也能阉畜禽,打死也不信。有一户养母猪的不信这个鬼邪,急赤白脸跳脚拍胸脯与钱有存打赌,钱有存只用刀在母猪背脊轻轻一挑拨,那母猪从此真的再也没下过崽。
凭着这手绝活,钱有存走遍了赣粤闽边界的县镇村坊,也积存了一笔钱。
19岁那年,钱有存回到梅河,盖了5间青瓦房,娶了岭南一大户人家的绝色闺女为妻。
闹日本兵那几年,日本兵在梅河筑起了岗楼碉堡,梅河乡人吃尽了苦头。钱有存却主动投在日本人手下侍候日本兵,做些捶腿按摩的事,特别是钱有存那一手刮背脊汗毛的手艺,令日本兵万分惬意,尊奉钱有存为上宾。
梅河人见了钱有存都啐他,骂他是卖国狗。
日本兵在梅河掠财劫宝,连鸡鸭鹅狗都捉了去,见着娘们闺女更是不放过。钱有存的婆娘因为丈夫的原因,可以经常进出日本兵岗楼,这个三省边界有名的靓女人,惹得日本兵心痒痒的。一个日本兵小队长有一天来了邪劲,就把钱有存捆在岗楼柱子上,搂了钱有存婆娘,想做成美事,却怎么也做不成那事。一屋子的日本兵都没有得逞。
钱有存从小跟随父亲钱太贵打猎,熟谙绳索活套的技法,两分钟就脱了身,操起地上的枪,朝满岗楼宽衣解带的日本兵一阵乱射,拉起婆娘竟逃出了虎口。
听人说,钱有存在给日本兵刮背脊汗毛时,早就阉了这伙日本兵,在此之后再没一个梅河的女人被日本兵欺负的。据说,这伙日本兵之后随军换防到隔壁村镇,却再也没能力欺负女人。
解放后,国家急需各类人才,一身绝活的钱有存虽然步入中年,仍被政府吸收进入麻镇公社兽医站当了一名正式干部,一辈子从事畜禽“计划生育”技术工作。
1970年代国家开始推行“晚(男25周岁、女23周岁结婚)、稀(两胎间隔4年左右)、少(只生两个孩子)”的计划生育政策,从上到下都大力宣传。
经过刻苦钻研,做畜禽“计划生育”工作的钱有存手中的绝活又提升到了新境界,他阉过的公牛仍会找母牛交配,母牛却下不了崽,连大城市的专家都说钱有存这一手绝了,可真是奇人绝活。1971年,钱有存胸戴大红花光荣出席了麻州市劳模大会。因为钱有存“割猪卵”的职业毕竟在旧社会以来都属于“贱业”,王跛子小时候更是因此被生产队的人戏谑捉弄,留下卑耻心理阴影。尽管那时王跛子也在宣传队,但他那天故意推托头痛,没有参加公社为大舅钱有存举行的欢送会。
钱有存单传一个儿子,儿媳生了一个女儿,儿子打算再生,但一次儿子感冒后,叫钱有存刮了一回痧,以后就没圆上再生一个的梦。
传言说,是钱有存响应国家号召,在给儿子刮痧时暗中给儿子做了绝育手术。也不知传言是真是假。
不过,“牛多草光,虫多林光,人多了,吃嘛格?”这句话钱有存倒是说过。
“我给钱有存掏完耳朵,他就说了这句话。”梅河乡剃头佬刘大有说,他与二狗子因为钱有存究竟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争得脖颈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后来,钱有存的名字还被载入了《麻县志》。当然,凭的还是他那一手令人叫绝的阉割技术。
【随诊手记:集体嘲笑和围观的背后,是王跛子家族不光彩的声名,还有大舅低贱的职业,令童年的王跛子成为取笑的对象。这种从小就感觉“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刻骨记忆,极易造成敏感、内疚、自我贬低的人性特征,弗洛伊德称之为“阉割焦虑”。】
世仇
人民公社最末那几年,王跛子年纪还小。那时候的王跛子每年都盼着隔壁院子里那棵柿树上的柿子早点熟。
隔壁院子里住着卫红,他家成分好。而王跛子是黑五类的狗崽子,因而卫红年头到年尾都高昂着头,从不搭理王跛子。
只有到了每年的农历八月末,卫红会主动叫王跛子一次,因为卫红胆小,不敢爬树摘柿子。每当这时候,卫红就会说,王跛子你过来帮我爬树摘柿子。
这一天王跛子总是像过节一样高兴,确切地说比过节还更高兴,因为像王跛子这样的人家,过节家里也没什么欢乐的气氛。
王跛子三脚两脚跳进卫红的院子,平时这条大门是不让王跛子进去的,卫红的父亲是麻镇公社的武装部长。听说他随时身上都带有驳壳枪,王跛子几次见他腰上别着一个枪套,挺威武的,心里总有点怕他。
王跛子上了树,把柿子一个个摘下来,从树上丢下去。怕摔烂了柿子,卫红和他姐就在树下扯开一张渔网兜着。有一回王跛子把柿子丢下去,没丢中渔网,却打在了卫红他姐的额角,王跛子吓坏了,赶紧从树上溜下来,因为下得太快,屁股上被树杈勾了一下,裤子都撕开了一个口子。
王跛子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帮卫红他姐揉额角上一个包。王跛子从卫红他姐脖颈的领口里看到她胸前两团肉鼓鼓的,很胖很白,鼻子还闻到一股胭脂香香的味道。这是王跛子第一次和女人这么近地站在一起,他一时看得有点呆愣,卫红他姐发现王跛子在看自己,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卫红他姐在公社宣传队演样板戏,她经常演《红灯记》里的铁梅,脸上还搽粉,可漂亮了。看到王跛子一脸幸福的无耻样子,卫红他姐白了王跛子一眼。因为柿子还没摘完,她不好发脾气,只是催王跛子赶紧爬树去摘柿子。
卫红他父亲在公社里是一个很有权威的人物,听说他的脾气很大,几句话不投机,就把驳壳枪啪地一声扣在桌子上,说老子崩了你狗娘养的。王跛子们这些狗崽子都挺怵他。
记忆中,卫红父亲经常会把公社的一些干部带到家里谈工作,看样子公社的干部也很尊敬他。
记得有一年,又到了柿子熟了的时候,卫红又叫王跛子给他爬树摘柿子。王跛子乐颠颠地跑过去,一进院子,卫红的父亲跟脚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个扎辫子的女干部。那天卫红的父亲很高兴的样子,还破例跟王跛子打招呼说,鬼崽子,好好摘柿子,别丢地上摔烂了。
王跛子爬上树摘柿子,摘了一会儿,王跛子无意间从房间窗户洞里看到卫红父亲和那个女干部抱成了一团,卫红父亲一双大手还在女干部的胸前摸来摸去。王跛子紧张得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可是当王跛子扭头看另一边时更是吓坏了,只见卫红的妈扭着肥粗的腰从外面的路上向院子里走来。王跛子意识到肯定会出事了,王跛子又看了眼窗户洞里,只见卫红父亲把那女干部的灰布秋衣扯了下来,露出女干部高高的白白的胸。这时刚好卫红妈进来,那女干部抓了衣服捂着脸马上就从房间里飞跑了出去。
这一天,卫红的妈在院子里哭闹了一天。第二天王跛子见她一双胖眼肿得跟水蜜桃样去公社上班。
过了几天,卫红很高兴地来找王跛子,说送你一个东西。王跛子打开一看,是一个塑料气球一样的东西,卫红说这是他爸单位发的,他是偷偷从他爸枕头底下找到的。卫红说,你帮我摘柿子摘得好,所以送了你一个,你可以用它吹好大的气球。
王跛子很感激,把这个气球吹得好大,玩了几天,这是王跛子玩过的第一个气球。
隔了一天,卫红妈又在隔壁院子里和卫红父亲吵架撕扯,满地打滚撒泼,说放在床头的避孕套少了一个,肯定是又带了哪个狐狸精来了家里。卫红的父亲嗓门很高,冲天发誓说鬼晓得那东西怎么少了一个,反正他没干坏事。
王跛子隐隐约约觉得他们的争吵和卫红送自己玩的“气球”有关。
后来,卫红妈把这件事闹到公社和县上去了,卫红父亲好像为此事受了公社处分。
卫红知道闯大祸了,和他父亲不敢说实情,只好和他父亲撒谎说是王跛子有一天把那东西偷去吹气球玩了。
再后来,卫红父亲见了王跛子就黑脸,他认定了是王跛子害了他。这事王跛子又没办法公开解释,有谁知道,他其实那一次才头一回知道,那“气球”原来叫做避孕套。
之后,卫红父亲利用手中的权柄,在子女参军等各个方面打压报复王德宝家,甚至还利用落实政策的工作权利,把王德宝家一片以前做过区公所临时办公点的老宅子,作为无主资产无偿划拨给梅子岭小学充了公产。之后王德宝一家信访多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解决,成为了一桩悬案。
王跛子到现在也想不通,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世仇,还有相互的挤压仇视,竟然是从他小时候爬树摘柿子那年开始,就因为一只避孕套的原因,打上了一个多少年也解不开的死结。
【随诊手记:由于卫红的父亲动不动就拔出驳壳枪要崩人,这让王跛子很怵他。因此,当得知卫红的父母争吵的原因与他有关,并且卫红的父亲见了他就黑脸时,王跛子就更加惶恐了。
应该说,祖父的恶行、父母的冲突、母亲的不洁以及难捱的饥饿是造成王跛子童年精神创伤的主要因素,但很显然,权力的压制是王跛子精神疾患的一片基础底色和推动病程发展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刮痧
在王跛子留存下来对外公钱太贵的记忆里,总是弥漫氤氲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还有刮痧后留在外公后脖颈那一条条紫绛色的印痕。
麻镇乡俗,刮痧有两条忌讳:凡是感冒或身体羸弱的人不能给人刮痧,怕被沾染痧气受不了;凡有痧气的人只能让父母或女婿帮助刮痧,儿子不能刮痧,怕沾染病气。这自然是在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之下才传下的规矩。
岳丈头痛脑热,凡是要刮痧,这自然是女婿应尽的义务,叫了就得来,来了,村里人就会认为这个女婿是孝,岳丈脸面也有光。如果女婿不去帮岳丈刮痧,这样的女婿走到哪里都不招人待见,甚至对其子女嫁娶、家声人面也都会有负面影响。
麻镇人的老祖先用一只刮痧的银戒或一口粗碗,把重孝道和重男丁,以这样世俗接地气的规矩传承了几千年。
钱太贵就经常唤女婿王德宝给他刮痧。
王德宝夫妇虽然相互不说话已经多年,但只要钱太贵捎话过来让王德宝给他刮痧,钱有花就会和王德宝一起去。这个时候,为了传话和避免尴尬,钱有花就会带上王跛子,以和王跛子说话的名义,相互传达各自的意思。
王跛子记得有一回,父亲和母亲不知道因为一件什么事先是吵了起来,钱有花骂得很难听,王德宝不还嘴,手里总是摔东西。半晌午的时候,王德宝对钱有花的数落和叫骂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把碗橱里一叠碗搬出来摔了一地稀碎,大吼了一声说,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大家都别过了算了!
看到碗碎了一地,钱有花像是一头被鸟铳打伤的野猪,扑到王德宝身上一阵揪扯撕咬。王德宝的脾气也在这时暴躁到了沸点,抄起门角一根棍子对钱有花就是一顿揍。
钱有花就在当院的泥地上打起了滚,头发蓬乱,凄怨哀嚎,声若厉鬼。一时间叫骂声和劝架声混沌嘈杂得就像滚烫的油锅里倒进了半瓢水。
小时候的王跛子看到这样的场景总是吓得哇哇大哭。后来稍稍长大,再看见这一幕,就总是被吓得手足无措。
那时候感觉到天空都是灰色的,这成了童年王跛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直到年老都从未忘记。
王跛子记得,那一回事发生的第二天,外公钱太贵刚好就托人捎来口信,说痧气重,让王德宝一定要去帮他刮一回痧。捎信的人知道王德宝和钱有花不和,还特意在他们两人面前各说了一遍这事,说钱太贵病得不轻,让非得去。
钱有花换了衣服,梳顺了头发,抹了头油,还把一对哭肿的眼睛用热毛巾敷了又敷。收拾好后拉起王跛子就往屋外走。王德宝虽然在屋前屋后忙,但眼里也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见钱有花前脚走,他也只好在后头跟脚去了。
钱太贵躺在被窝里干咳,见了王德宝不停地叹气,说是因为最近几天楼上谷仓闹老鼠,于是就在楼板上搭地铺守了两个晚上,可能是因为楼板接不到地气,加上又受了冻,所以浑身不舒服。
钱有花就到灶房下煮了一个鸡蛋,剥壳剔去蛋黄,只要了那层白蛋皮,捣碎后和一个银戒指一起包在手帕里,包扎好丢锅里煮开了。王德宝拿那手帕包在钱太贵的肩颈、胸口、胸肋间来回刮擦。银子吸痧气,一会从帕包里拿出银戒,刚才还白亮亮的银戒指全变成了黑色。
过了两天,钱太贵托人捎信给王德宝,说刮了一身痧,睡了一宿就好了,今天还去后山搂了一把柴火哩。
过了一些时日,钱太贵又托人捎信,说是进了一趟鬼婆岭,沾染了阴湿瘴气,后背痹僵,许是痧气又加重了。王德宝和钱有花又去了一趟,这一回刮痧用的是一只土瓷碗,没有用鸡蛋和银戒刮痧。
这一回王跛子也跟了去,以为父亲又会把不用的蛋黄给自己吃,结果这次没有煮鸡蛋。
王跛子见父亲王德宝站在澡寮里,往脱光衣服的外公后背扣一只碗,刮得外公肩背胸口一条又一条紫绛色的印痕。
中秋节前,钱太贵捎信说自己有点感冒,感觉浑身上下都进风,骨头缝里也隐隐痛。钱太贵说,我就服刮痧,吃药不见效,还费钱,让王德宝来一趟。
后来,钱太贵每一年都有不下七八回让王德宝过去给他刮痧。自然,每一回钱有花也跟随一起回娘家。
分田到户后,王跛子父母因为当年31根私木和王桥生的那个死结打开了,两人开始有话说了。
刚轮上日子好过些了,1982年春上有一天,整天在外面作恶瞎混的王大锅喝醉了酒,被钱有花骂烦了,他一把撸下母亲钱有花手上一枚银戒指,指着坐在桌对面的父亲王德宝大声喝问,我今天混成这个样子,你们难道没有责任吗?你们从小骂架干仗,你知道你们给孩子做了什么榜样吗?你知道外公每次让你帮他刮痧,其实他都没病吗?
王德宝说,我知道,我给他刮痧,差不多回回都刮不出痧气的,银戒指从鸡蛋白里拿出来,每回大多都是白亮白亮的。
王大锅拍打着桌子说,你还好意思说知道,你知道小时候我们每一回看到你们干仗,我们兄妹心里有多害怕吗?那时候我年龄大些,外公就让我在你们每一回斗气干仗后,一定要捎信给他,他就会马上装病,然后差人捎信让你去帮他刮痧。
王大锅继续呵斥说,你们自己说说,这当中外公又有几回是真病了呢?外公经常对你们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让你去刮痧,只不过是为了让你们两个有由头一起到他家去,消了胸中那一口气,不要散了一个好好的家!
王大锅说这事时,钱太贵当然已去世好几年了。
第一次听说这回事的钱有花,一下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有泪水婆娑无声地从她脸上淌下来。
【随诊手记:因长期处于父母的冲突之中,小时候的王跛子兄妹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手足无措。从医生角度看,很显然,这些童年伤痛,也足以解释为什么在王跛子性格中会存在拖延、退缩、促狭、敌意、敏感等多元性格的集中表现。】
附录:既往精神伤痛病程诊疗记录笺(一)
因为王跛子是第一次接受催眠,我问他,平时你听到什么声音最容易入睡。
王跛子说,印象中每次坐一天两宿的火车回家过年,听到火车轮子在铁轨上咔咔的声音就犯困,那时候不用上工,又能回家了,一身最轻松,睡得最死。
王跛子坐在一张圈椅上,我让他双手自然放松下垂,眼睛盯着墙面上一幅静谧乡村老屋的水墨画,桌上的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火车轮子接触铁轨单调的咔咔声,整个诊室霎时显得空灵静寂。
我对王跛子说,很多人在童年时都遭遇过一些刺激伤害大脑深层记忆沟回的经历,这些经历在潜意识里一直影响着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这些童年精神创伤会让一个成年人在社会上表现为安全感缺失、自卑沮丧。现在我通过童年退行的催眠方法,可以让你回到童年场景,协助你找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节点,帮助你消除不安和恐惧。
王跛子喉结上下滑动,点了点头,表示配合。
约摸二十分钟后,我引导王跛子进入了催眠状态。
他描述他看到的情景,一群人正在他身后指指点点,眼光闪烁游移,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鼓励他把看到的和听到的都说出来。
王跛子气急败坏地说,我无论走到哪里,我总看见一群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个个都眼光闪烁游移,像是在密谋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打王跛子记事起,父母就像仇人一样互相不说话,外公经常让父亲去帮他刮痧,以此调和父母之间的水火不容,这让王跛子倍感压抑。他说,一直到现在,自己鼻子里还经常无缘无故能闻到一股浓烈的中药味。这是外公让父亲帮他刮痧时就留在了王跛子脑海里,而且一辈子也磨灭不了的记忆意象。王跛子童年时遭遇的那些刺激伤害大脑深层记忆沟回的经历,将在潜意识里一直影响着王跛子。
比如王跛子家与隔壁卫红家结成的世仇,比如卫红父亲那把驳壳枪,还有卫红父亲与女干部的私情,比如那只避孕套,还有卫红姐姐发育的身体,这些就像梦魇,从小到大都一直折磨着王跛子的脑神经。而爷爷用学来的邪术糟蹋妇女,母亲是“破鞋”等耻辱声名,还有饥饿年代里堂姐的遭遇,这些更像一个个疮疔并排长在了王跛子脑门顶上,让他抬不起头来看人。这一系列童年精神创伤就像一块巨石压住了王跛子的一只脚,让他大汗淋漓无法喘息,更是无法从童年的精神创伤里逃脱抽离,于是王跛子就经常一只脚踉跄在当下,另一只脚行走在过往,既焦虑紧张,又恐惧卑怯。
王跛子悲哀地问,为什么这些年,我几乎天天夜里总梦见有一双枯槁的手一下一下地攫挠我的心脏?
王跛子在催眠状态下说了很多。我听出来,他小时候经历的每一件他印象深刻的事,其实都反映了他内心是一个坚守传统价值观念的人,这种坚守和成年后他经历的社会生活所反馈给他的那些反价值观念之间形成了强烈冲突,我感觉面前这个病人有典型的人格分裂的症状。
王跛子从催眠状态清醒过来后,瞪着一对睡泡眼问我,刘医生,你说,我这算有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