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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乡愁狼藉:潜伏期征兆

生活有时是悖论,或是伪命题,俯察人性的眼睛,其晶状体从未变形,而人性已然变形。

过敏

王跛子至今记得,有一年,自己的崽王石条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

王石条日日坐在梅子河边丢石子玩,有时也用一个笤箕去河堤下的水草丛里捞虾。刘可儿拿了一根荆刺条追打王石条,王石条踩着河中间的卵石三下两下就跳蹿到河对岸去了,过了河的王石条冲对岸的刘可儿喊叫,你过来打我哇,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上学了。

王石条今年九岁,以前也上学。以前王石条上学时梅子岭小学很破旧,在梅子岭一个老地主留下来的大院落里上课。下雨天就漏雨,晴天则是一根根阳光的“柱子”从屋顶上掉下来,阳光“柱子”摔在课桌和书本上,碎了,满眼白花花。

有好几回,一条银环蛇在与教室一墙之隔的厢房楼上追老鼠,王石条就看见在教室黑板上方的墙洞里,先是跳下来一只满目仓皇的老鼠,接着一条蛇跟着从墙洞里滑下来。因为好多回看见那条蛇追老鼠,王石条班上的同学都认识那条蛇,那条蛇的尾巴断了一截。

那一回又看见蛇追老鼠后,王石条就回到了家里,他不去上学了。王跛子问王石条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石条说,这样的破学校,天天看蛇追老鼠,不去上了。

王跛子觉得自己的儿子王石条是不是害了什么病,要不然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要不然为什么不去好好读书,倒怪起学校的破旧来了哩。

后来,也就是过了两年,麻州城里几个款爷相约带着各自包养的二奶到梅子岭乡下来踏春,看到梅子岭小学那么破败,二奶就在边上发嗲,说这里的娃好可怜哦。款爷为了让二奶高兴,就给学校捐了钱,建了一座新的学校。新学校就建在梅子河边上,和城里的学校没什么两样。王石条就又去了学校上学。

可是没过几天,王石条又不想去上学了。王跛子问王石条为什么不去上学,王石条说,学校是新的了,可是老师还是那几个老师,还是村会计王胜利当王石条的老师。

王石条说,王胜利老师教我们算数,什么教具都没有,连学算数的石头子都没有,老师让我们数自己的手指脚趾再加上同学的耳朵鼻孔来进行演算。

王石条说,刘红旗老师从来不教我们唱歌,他本人也不会唱歌,他唱歌最难听了,他有一回唱了几句,我们大家都捂住了耳朵,但我们一捂耳朵刘红旗老师就揍我们。我们也从来不上踢球课,因为学校根本没有一只球,我们的踢球课刘红旗老师就让我们在操场上一字排开来劈柴。王石条说,这样的学上了也是白上,我不会去上这样的学。

王跛子就狠狠揍了王石条一顿,说你小屁孩啥也不懂,倒嫌起老师来了,你还没那本事徒弟打师傅哩。

王石条坐在矮凳上对王跛子说,不是我的本事比王胜利高,是我们听了王老师他们上课觉得没劲头,也不是我一个人听了没劲头,刘红旗老师班上的李小山他们也听了没劲。我们不是没听课,我们听得很认真,王胜利老师和刘红旗老师都对我们说,要好好读书,读好了书,长大了杀猪才会算肉钱,长大了种地才知道稻子害了啥病,长大了才能娶上好看的老婆。

王石条说,读好了书还是在乡下种地,还不如不读书,不读书不一样可以在乡下种地吗?王石条还指着王跛子说,你也没读过几天书,你不照样在麻镇磨豆腐过得好好的吗?我不去上这样的学了。于是王石条就又回到了家里。

王跛子觉得自己的儿子王石条是不是害了什么病,要不然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要不然为什么不去好好读书,倒怪起老师的不是来了哩。

王石条呆在家里,又闹出了一桩事来。有一天他在路边屙夜屎时捡到一张报纸,于是他照着报上的地址写了一封信给报社,报社就派了一个女记者到梅子岭小学来采访王石条。

后来女记者就写了一篇稿,说了王石条的故事,说乡村教育不能光有漂亮气派的教室,还得要有与之相配套的师资。女记者还拿乡村教育和城市教育作了对比,好像还说到了城乡二元结构体制之类深奥的事。

报纸发到了麻州市、麻镇。之后市县镇里陆续来了不少领导,领导来看了梅子岭小学,也来看了王石条,他们都要王石条回学校去上学。

一开始王石条不回去,后来经不起王跛子的巴掌,王石条还是去了。王跛子骂王石条,我以为你有什么飞天的本事,怪这个怪那个,怪就怪你出世出错了地方,你狗日的还说老师没本事,我看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去写信告天状了,你告状的本事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吗?老师不教你认字你能写信告状吗?

王石条这一闹,报纸连篇累牍地讨论,上头果然重视了。王石条回到学校不久,学校调来了一批城里来的老师。

可是城里来的老师没上几天课,王石条又不想上学了。王石条对赶来的女记者说,城里来的老师主要是说读好了书就可以逃离乡下,跑城里去,他们说不好好读书只有在乡下给人算命、种田、砍树、杀猪、拔牙;只有读好了书,才能穿好的衣服,住好的房子,过城里人的生活。

王石条说,我们想不明白,如果我们读好了书,都离开乡下了,乡下谁来种田,谁去种树,谁去杀猪,谁在麻镇逢圩日帮人拔牙呢?如果都跑到城市里去了,都不种田,都不种树,那大家问谁要米要谷要饭去,建房子用的木头问谁要去?

王石条问,都跑城里去了,乡下到底让谁住呢?

王石条说,在没有弄清楚这些事之前,我还是不去上学好。

王跛子问女记者,不知道城里有没有害王石条这种病的孩子呢?

这时,午后嫩黄的阳光正稀稀地铺洒在面前一堵矮墙上,前来采访的女记者盯着看了足有一刻钟,她并没有回答王跛子的问话,面上的表情恍若入梦。

【随诊手记:1958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明确区分了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至此,城乡居民便有了两种户籍、两种身份,王跛子所诉说的儿子的遭际,是一系列社会现实冷静击碎内心理想后的尴尬,也是内心精神世界反复在社会这块“粗砺的石头”上摩擦后的伤痛,王石条的逃避,更是一种卑怯心理作用下的极度自尊与社会体制之间完全不对等的对抗。】

畸形

终于把王石条劝回学校,但王石条还是不好好上学。这一天他又把讲台上别在讲义夹里的一枚曲别针拿走了,丢窗户外头去了。

曲别针是刘红旗老师这节课的教具,他要用这枚曲别针向同学们讲物体的形状,他要让同学们懂得,轻轻用一点力,就可以把一枚曲别针拉得直直的,成为一根直铁丝,也可以把它弯成曲别针那样的异形。

梅子岭小学有一百多学生娃,王石条是学校里最淘气的一个孩子。他曾经把梅子岭小学老师刘红旗的很多教具弄坏了,有些还被他偷偷拿去丢到学校门口的梅子河里去了。刘红旗以前手里总是拿一根竹鞭,哪个不听话,或者做错了事,刘红旗就把那娃的手掌拉过来,摊开,啪啪啪三鞭子落下去,那娃许久都不敢再犯错学坏了。

但自从发生了一件事,刘红旗对这样的事就不好再管了。有一回,王石条用王跛子三舅钱三斗送给他的一支钢笔,在春娃的课本上画得一团糟,还往春娃书上吐了唾沫。刘红旗让王石条到黑板前罚站了半个小时。没想到下课后王石条就回去告诉了他爸王跛子,王跛子来到学校,要刘红旗当着全班学生娃的面,给他儿子王石条赔礼道歉。

本来王石条也不会欺负春娃的,就是因为他爸王跛子在麻州磨豆腐回来了,而且钱三斗从省城给他带回一支钢笔,这样的钢笔在梅子岭村就这一支,王石条神气,这才惹下了事。王跛子在外面磨了几年豆腐,见过世面,他说麻州城里的老师现在都不能体罚学生,体罚了就是犯了法,可以送去坐牢。

刘红旗没听王跛子的,还当着王跛子的面又狠狠批评了王石条,让王石条向春娃赔礼道歉。

王跛子吼了起来,说,刘红旗,你信不信我去县里告你犯法。

王跛子还指着刘红旗老师说,是不是你和春娃的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护着春娃,还敢体罚我的娃。

春娃的娘肖梅英是梅子岭村最年轻的寡妇,春娃的爸出去打工,死在了煤窑里。

王跛子这样一吼,梅子岭的村民都来看热闹。读过两年私塾蒙学的庆七爷说,鞭子底下出人才,不打不骂不成才。最近换届选举又当上了村长的王三抓也出面说,让王石条站一会是为了让他记住哪里不对,刘红旗老师没有做错,不管不问才不对。肖梅英冲王跛子骂,你家儿子欺负我家春娃,你还瓜棚吊藤地扯上我,你还像个外出见过世面的男人吗?

王跛子说,你们都别横,我会让你们醒醒脑子的,天天窝在田土山岗上和泥坯镰铲打交道,现在外面是什么世道了你们都不知道,你们两眼一抹黑,是非对错都分不清,真是没见过世面。

过了几天,县上果真就来了人,调查刘红旗老师体罚学生娃的事。王石条对县上的人作证说,刘红旗老师让他站墙根,是犯了法。

县上来的人就对刘红旗说,现在不能体罚学生的。刘红旗说,我这不能算体罚,我只是惩戒他,让他知道错。县上的人说,你要从正面去引导,要用赞赏的方式对娃进行教育,不能让娃心灵受到打击和伤害。

经历这回事以后,村子里的人才头一回听说,现在教学生娃要表扬,不能说那些让娃听了难受的话了。好多村民说,也是,现在哪家娃都不多,谁还让娃受委屈哩。

刘红旗有一回用竹鞭轻轻打了一下村长王三抓的孙子,村长就来了找刘红旗,很严肃地对刘红旗说,上回县上来人对你说的话你就忘了吗?咱家娃难道不值得你赞美吗?

还有一回,庆七爷的孙女把刘红旗老师的一盒粉笔弄断了半盒,刘红旗让她站起来认错,小女娃一甩辫子回家去了,庆七爷跟脚就过来对刘红旗说,你咋还敢体罚娃哩。

甚至春娃有一回一题很容易的作业没做对,刘红旗只是吼了春娃一嗓子,第二天寡妇肖梅英把他好一顿骂,说人家的娃都不让心灵受伤害,你咋伤害我娃的心灵呢?

刘红旗现在看到王石条又把一枚曲别针拿走了,丢了。刘红旗没有生气,也没有说话,他不好再对王石条说什么。刘红旗搞不懂,以前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对老师轻微的惩戒想过有什么不对,为什么现在王跛子他们却把这事看得那么大呢。

刘红旗的好多同学在麻州城里教书,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从不打骂学生,刘红旗的同学说,要跟得上形势啊。刘红旗听了,心里有一股凉凉的气流,直逼两边的太阳穴。

教师节那天,刘红旗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作文题:《我最想对老师说》。好多同学都写了,最想老师不要骂我不要管我太多。刘红旗想,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给他说几句道理也够上“骂”了够上“管”了?王石条写得最特别,王石条写道,刘老师让我站墙根了,我最想早点长大,长大了我要找刘老师报仇。

刘红旗看了,心里重重地跳了一下。

上课铃响了,刘红旗站在讲台上,手里拿了一根曲别针。曲别针是刘红旗这节《社会》课的教具,他要用这枚曲别针向同学们讲物体的形状,他要让同学们懂得,轻轻用一点力,就可以把一枚曲别针拉得直直的,成为一根直铁丝,也可以把它弯成曲别针那样的异形。

【随诊手记:“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王跛子们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殊不知教育的发展和社会文明息息相关!什么样的文明下就有什么样的教育,社会文明程度决定了教育的发展水平。王跛子们对学校老师的态度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不自信,城市生活所增加的阅历和文明并没有在他心中消化与吸收,相反,却成了他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心理基础。】

呛咳

王跛子本来并没有打算回家的,这次夫妻俩从打工的外地回到老家,主要是因为家里捎信来,说女儿王美丽也像她哥哥王石条一样,不想去上学了,而且也说了,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愿意去上学了。

王跛子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慌急慌急地打电话给在省城当官的三舅钱三斗,叫钱三斗无论如何要回一趟老家,劝劝王美丽,让她安心上学。

王跛子在电话上说,麻镇就数你有见识,还在省城当官,你说说她,她会听你的。

一半是因为王跛子电话上托付的事,一半也因为的确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麻镇了,加上今年安排的轮休假钱三斗一直没休,放下电话,钱三斗决定第二天就坐车回老家。

到家的时候是星期三傍晚,本来要上学的,王美丽却没有去上学,呆在家里看电视。

晚饭后,王跛子和老婆收拾碗筷去了,钱三斗让王美丽带自己到村旁小河边走走,也正好借机会劝劝她。

钱三斗问王美丽,为什么不想上学?

王美丽说,就是不想上,不为什么。

钱三斗问,是学校条件不好,老师课上得不好?

王美丽说,不是,就是不想上。

钱三斗说,王美丽啊,你想和你爸一样,在这深山沟里呆一辈子,穷一辈子吗?

王美丽说,我不想过爸爸一样的生活。

钱三斗一听,觉得劝王美丽返校还是有希望的,至少她这种认识是没有问题的。

钱三斗启发她说,你怎样才能过上和你爸不一样的生活呢?

王美丽说,不上学呀。

钱三斗说,不上学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

王美丽说,去打工啊。

钱三斗说,打工不得有文化吗?你没有大学文凭,在外面能找到工作挣到钱吗?

王美丽用很惊讶的表情看着钱三斗,继而问钱三斗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钱三斗问,是我说错了吗?

王美丽说,不是说你错了,是你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亏你还在省城当官呢。村里出去打工的,谁有大学文凭呢?人家照样一个月挣几千块。

说到这里,王美丽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转头问钱三斗,说,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

钱三斗说,三千多吧。

王美丽说,那你还不如村里的王斜眼挣得多,王斜眼在一个矿山开矿井升降机,一个月四千多,还一个星期发一副手套和一只口罩,用不完的手套和口罩她老婆还拿去卖钱哩。

王美丽又补充说,王斜眼小学没毕业呢。

钱三斗说,王斜眼如果上了大学,他能挣更多的钱。

王美丽说,你别劝我了,你自己工资还没王斜眼高呢。再说,这几年村子里总共出了五个大学生,一个在跟王龅牙学杀猪,一个在摆摊卖裤子,还有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工作窝在家里,有两个在单位上班的,工资都没王斜眼高。

钱三斗一时无话。叫钱三斗说什么呢?看来外甥王跛子是找错了人,钱三斗虽然上了大学,可是钱三斗收入竟然比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的王斜眼还低,钱三斗说什么,王美丽也是听不进去的。

晚上,钱三斗如实跟王跛子说,我劝不了王美丽。

王跛子说,不急,明天你再劝劝她。

正说着话,钱三斗手机响了。是钱三斗的上级领导打来的,说明天有重要工作,让钱三斗今天晚上非想办法赶回省城不可。

钱三斗说了自己在休假,在老家的大山里,没办法,赶不回去。上级领导只说了一句,你不赶回来,就不用回来了。说完就撂了电话。

那可不是逼死人的事!没办法,连夜,王跛子打着手电送三舅钱三斗走山路赶去了镇上,又在镇上租了一辆黑车到市里,买了最后一班支线飞机票,终于赶在第二天上午十点,回到了省城的工作岗位。

接着钱三斗就忙了几天,没日没夜。

一个星期后,钱三斗想起王美丽的事,就打了个电话给王跛子,想给王跛子表示个歉意。没想到,电话上,王跛子高兴地说,王美丽这死妮子终于听了你的劝,已经回学校上学去了。还说,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钱三斗心里直打鼓,钱三斗问,我可没劝动王美丽,她是哪根筋对上路了,又忽然想通了要去上学了?

王跛子在电话上说,死妮子只说了一句话,说要好好念书,将来要做一个像你上级领导那样的大官,想让下面人咋样,下面的人就得咋样。

王跛子说,死妮子说要好好考大学,考大学也不为挣钱,就为了想办法当上官儿,这样才能想咋支使人就咋支使人。

听了王跛子的话,钱三斗后脖颈一阵瓦凉,接着是一顿停不下来的呛咳,让他在电话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随诊手记:读书无用论日渐式微,但浮躁心态下“读书为了什么”的追索已经在价值取向上发生了嬗变,其中不鲜见的就是在教育问题上的短视行为。病态社会的腐朽价值观直接扼杀了王跛子们的判断,让他们对自己偏离轨道的走向毫无察觉、熟视无睹且理所当然。】

刺痛

在麻镇梅子岭,王姓族人在大年初一至十六有耍龙灯的风俗。

龙头由谁家从麻镇灯彩坊里请回来,却颇有讲究。一般人你想去请龙头还不见得有资格,得选。

大年初一,龙灯会管事的人提着票箱,全村上垄下沟走一遍,红单上列了各户主的大名,一户一票,画一个勾(不能勾自己家名字)。按祖上传承下来的规矩,一般要选上一年当中做出了让村人佩服的业绩的人,选出谁就是谁。梅子岭的村民把这项活动叫选“头龙”。

在梅子岭,每年一回的选“头龙”比选村长还热闹。选“头龙”时正值元宵里,外出的人都回到了村落里,也都想看看,这一年里,又有谁家有资格被选上“头龙”。

多荣耀的事啊,被选上的人家,若是娶媳妇的,有人争着上门做媒;若是嫁女儿的,一般人家不敢贸然上门提亲,除非你小伙家里有超过“头龙”家的地方。

为能选上“头龙”,谁家不是憋着一股劲呢?谁家不想选上呢?

钱有花就特别想自己家能被选上“头龙”。王跛子在外面打拼了多年,却没混出啥名堂,钱有花心里一直有一个结。

当年王跛子的娘钱有花是村里一朵花,谁也没想到她会嫁给王德宝,王德宝家里穷得连蜘蛛结的网格都比别家稀疏。可王跛子的娘嫁给王德宝以来,五个娃落了地,除了老大土改没带大,夭了,剩下三男一女都成了家,可这么些年,家里没有一年被选上“头龙”。有好几年,在耍龙场上噼哩叭啦的鞭炮声里,王跛子看见母亲钱有花眼里有泪流下来。

这已是连续三年了,村里选出来的“头龙”都是上组的王春生。王春生是个包工头,承包工程赚了钱,村里架桥修路,办幼儿园,他捐的钱最多。前些年,麻州城里的款爷捐款建设梅子岭小学,花了八十万,村长王三抓说,王春生作为校建包工头,个人捐了十万块,去年他自然又选上了“头龙”。

请“龙头”那一回,“头龙”王春生春风满面,专门请了一伙人放鞭炮,从麻镇街圩到梅子岭,十五里路,落了一路鞭炮红。

那天,在外打工回家的王跛子从自家窗户里看见王春生被人群围拥着走向王姓老祠堂,心里忽然间觉得好一阵刺痛。

今年选“头龙”的形势不同于往年,王春生的地位受到了挑战。

去年春上,王跛子成了麻镇家喻户晓的人物。王跛子打工的厂子发生了火灾,是老板的一个竞争对手放的火。老板那时恰好身在国外,发生了这样的事,工人都四散而走。王跛子没走,王跛子抱着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上千万元现金,是火灾中他从老板卧室床底下抢抱出来的。

王跛子对一直恍若梦中的老板说:“我没走,是因为我要等着你回来把这些钱交给你。”老板揉了揉眼睛看着王跛子半天没有说话,他像不认识一样看着眼前的王跛子,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王跛子这样的人存在。

当地传媒疯了一样报道王跛子的事迹,王跛子出席了各种各样的颁奖会、报告会。

而今年王春生心里则没有了底气,他相信自己今年是选不上“头龙”了。因为这一年,上头在查梅子岭小学校舍质量和建筑贿赂问题。还有,他在外头包养的一个女人居然给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还被征缴巨额社会抚养费。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王跛子就从打工的城市回到了梅子岭。

王跛子给村长王三抓散烟,村长没接。村长挠了挠后脑勺问王跛子,你出去是干嘛去?是赚钱去不?为啥到手的上千万不要?那些花花绿绿的奖状是不是糊墙特别好看?要那几张一块二毛五的奖状有啥用哩?

村长王三抓问完这几个为什么,没等王跛子回答,丢下一脸茫然的王跛子,打着背手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钱有花却相信,今年梅子岭的“头龙”应该是自己儿子的。钱有花为此还在家里做了各种糕点,预备到时候分发给向自己家贺喜的人。

大年初一,龙灯会管事的人提着票箱,全村上垄下沟走了一遍,结果出来了:仍然是王春生被选上了“头龙”。

村里人都说,还是王春生有本事,谁不服气?不服气你弄点像春生那样的事出来?没本事能在外面包养女人?

玩鞭炮的细伢子却在满村落里唱:王跛子脑子不开窍,认得票子却不要,你说好笑不好笑。

王跛子因为那满满一箱交回给老板的上千万元钞票,刺痛了全村人的神经。

过了年那些日子,虽然时令到伏天还差很远的日子,全村人晚上却因为王跛子这事,集体得了传染病一样辗转反侧不好睡觉,全村人心里都闹不明白,脑子没烧坏的王跛子,咋不知道要钱呢?

村人白天见了王跛子,一个个斜瞪着肿胀的睡泡眼,脸上冷冷的表情,没一个人跟王跛子搭话。

【随诊手记:王跛子没有选上“头龙”,是因为他拾金不昧把千万钞票交还了主人,王春生被选上“头龙”是因为他包二奶“有本事”。从王跛子的近乎黑色幽默式的叙述中,也让作为医生的我读懂了一个真实的人性!在这件事上,王跛子的病态受到了一次有力的激发,推动精神病程向更严重的境地恶化。】

骇惶

一晃间,王跛子又在打工的外地过了几个年。

这年中秋节前几天,多年没有回老家的王跛子回到了梅子岭。王跛子的奶奶,爷爷当年带回麻镇的那个寡妇,因为心脏的毛病,急匆匆走了。王跛子不得不回去送老人上山。

王跛子的老家在麻镇深山沟里的梅子岭村。王跛子在三十五岁那年从梅子岭的大山里走了出来,辗转到麻镇、麻州城磨豆腐去了。

王跛子在麻镇磨豆腐挣不了什么钱,但王跛子不愿意回老家。老家是深山沟,在老家种地同样不挣钱。

有一段日子,在麻州,磨豆腐不挣钱的王跛子没事时就在太阳下眯着眼睛,看街上一个个走过去的少妇。麻州城的少妇比老家梅子岭的少妇好看多了,梅子岭的少妇肤色黑,衣服穿得多,麻州的少妇大腿像王跛子磨出的豆腐一样白得晃眼,衣服就像豆腐皮那样透明。

王跛子跟一个到城里来捡破烂的村人说,我在麻州磨豆腐不挣钱,挣的就是眼睛里看到的风景。没有读过几年书的王跛子要说出这一番话,多么不容易。

这些年,老家梅子岭的男人大多出去打工刨生活了,村子里已经凑不出几个壮劳力了。王跛子的奶奶上山那一天,王跛子也参加抬棺材。这事要放在以前,在王跛子的老家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亲人参加抬棺是最大的不孝。可是现在如果王跛子不去抬棺材,王跛子的奶奶就没办法抬上山入土为安,那就是更大的不孝。

就算王跛子参加抬棺,奶奶的棺材还是在抬往半山的过程中放下来几次,因为一些抬棺的老人和残疾人步调很不一致,体力也不支。

也是因为村子里找不出抬棺材的壮劳力,风水先生“铁罗盘”这几年也只好顺应形势,再也不会给人家选那种高山岽上的“龙穴”了。那样的地方即使选上了,棺材也没法抬上去,因此他这些年给人看的墓穴位置一律选在半山以下的缓坡,只有这样,抬棺材的人才有体力送上去。

王跛子走进大山里的老家,王跛子觉得老家梅子岭变化太大了。

王跛子的老家总共四五十户人家,以前也有几百口人。以前小村落里是热闹的,但凡打猎队打到了野猪等什么野物,村里的伢崽都像过节一样,一圈人都围拢来,挤在那里看打猎队的人给野物褪毛、分“份子肉”。以前村里还玩龙灯,村落里一群大人小孩从大年初一到元宵节,半个月的时间白天黑夜都在村子里闹腾。

可是现在,王跛子看到村子里只有二十多个人,这二十多个人当中,基本上是老人,还有残疾人,和几个小孩。留在村里的老人小孩只好养狗做伴,狗和人的数量差不多。

王跛子心里凉凉的。王跛子觉得老家真的变了,村落里到处的路都变小了,长满了杂草,王跛子以前采野果子、进山放牛砍柴的很多条路已经找不到了。

上组的观音姑说,这些路村里没人去走了,下屋坳以前天天进山砍柴的刘菊英也跟他二舅出去打工了。王跛子问,你屋门口大丘大丘的好田咋都不种呢,都长满了草哩。观音姑咳了一口痰说,屋背出了名的“大饭甑”(外号,指饭量大)家,以前一家五口人种二十亩田,现在家里就留下“大饭甑”一个人在家,割禾时节他家外出的人也不回来,“大饭甑”只好一个人驮一台打谷机,一天割不了一丘田。现在连“大饭甑”都不种地了,子女在外打工寄回钱给他,他就到山外的麻镇籴米吃了。

王跛子去了二叔家,二叔在家帮他外出打工的儿子带一个满地爬的小孩。王跛子问二叔,笤箕窝陈大树一家人怎么都不在家了呢。王跛子以前暗恋过陈大树的大女儿陈云霞,王跛子想看看陈云霞长得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二叔说,分田到户后陈大树离了婚,后来又结婚,他家只分到两份口粮田,陈大树和后头老婆生的五个崽都没分到田,现在五个崽都讨了老婆,家里口粮田不够,一家人都外出打工了。

王跛子问,村子里那么多田都荒了,他陈大树随便种人家几亩田也够他一家人吃的。二叔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田是上了每家人的户头铜版册的,现在上头对每一分田都有钱补助哩,人家就乐意让它荒着,也不让别人种,就怕以后政策有变,田被争到别人名下去哩,作田作土的人谁会放弃土地呢。

王跛子想不到自己从老家梅子岭走出去才这么些年,老家就变成这个样了。王跛子问二叔,“大饭甑”家那么多田,咋也不耕哩。二叔说,村里的猎枪几年前就全部收缴到镇派出所去了,现在深山里的野猪都成精了,成天出来拱地,白天都敢在门前屋口撒野,见人都敢冲过来咬,哪里还有收成哩。

王跛子抬眼见二叔家里的墙上挂着铜锣,大厅神案上撂着鞭炮,知道这是用来晚上驱吓野猪,守住收成的。

二叔叹了口气说,村里怎么留得住人呢?芦箕庵山顶上住着冒牙佬他们几家人,山上的田地都被野猪拱得不成样子了,几家人都被野猪逼赶到山外打工去了,留下几栋老屋,墙角都被下山来寻食磨痒的野猪磨圆磨亮了。

王跛子去上组看陈瓦头,在出去磨豆腐以前,王跛子跟陈瓦头学过剃头。王跛子走进陈瓦头的屋子,陈瓦头黄浊的眼睛陡然一亮,他用枯瘦的手一把拉住王跛子的衣服,说,王跛子,你奶奶这么快就死了多好啊,如果早知道她这几天会死,我也和你奶奶同一天死。

王跛子一开始没有听明白陈瓦头说的意思,王跛子以为陈瓦头是叹息奶奶日子过得苦,死了好。后来才听出来,原来陈瓦头是羡慕奶奶死了有人抬上山。老人说,我们这样的深山旮旯,现在要找几个抬老人上山的人都是难事啊。

陈瓦头又拉着王跛子的手说,你说说,我怎么敢一个人死哩。王跛子听出了陈瓦头这句话的意思,陈瓦头本来早就会死了,可是他不敢死,因为他的六十多岁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孙子都出去打工了。虽然儿孙在外并不挣钱,可他们也并不想回老家梅子岭。家里就留下他一个人,他也不知道在外打工的儿孙有没有电话,但村里除了村长王三抓家里有一部电话,其他地方是没有电话的。老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到老家梅子岭,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有一个叫梅子岭的地方。

陈瓦头只好把儿孙寄来的钱都买了人参。陈瓦头听说人参是延寿的,他天天用一只粗碗磨人参水喝,他就怕自己在家里人还没回来时忽然死去。陈瓦头嘴里不时重复着一句话:我一个人怎么敢死呢?

王跛子在把奶奶抬上山的第三天,准备回到麻州去磨豆腐,尽管磨豆腐不怎么挣钱,可是王跛子还是不想留在老家。

王跛子离开老家梅子岭的那天早上,在山坳口又见到了拄着一根拐杖的陈瓦头。

王跛子以为陈瓦头是来和自己送别,没想到陈瓦头一脸惶恐,他拉住王跛子的衣袖用哀求的口气对王跛子说,你能不能晚几天走,你在家多呆几天,我已准备好了明天就死,请你无论如何先帮着把我抬上山再走。

听了陈瓦头的话,王跛子心下大骇。

【随诊手记:在王跛子面无表情的诉说中,我体会到他所说的农民生活日渐富裕起来的同时,一些农村却“瘦了,弱了,有些地方甚至凋敝了”。但我困惑的是如果王跛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那种凄惶、不安、恐惧又是来自何处呢?他所说的那种有人为了能死后被抬棺上山,宁愿择日死亡的悲凉状况,难道也是一个精神个体的妄想?从病学原理上理解,这种极为不协调的内心或者现实图景正是农民工王跛子“心下大骇”的镜像反映。】

盲视

风水算命先生“铁罗盘”当年一语成谶,王德宝终究还是左脚摔断了骨头。他躺在老家的床上,已经半个月没下地了。

镇子里的人都说,“铁罗盘”眼毒嘴也毒,几十年前他就看到了今天的结果,而且在几十年前就敢金口断言,真不愧“铁罗盘”的名号。从此上门相求者更是往来如织。

王德宝摔断腿和一头野猪有关。也就是从王德宝摔断腿那天开始,麻镇梅子岭村的人就踏上了寻找一头野猪的茫茫山路。

早些年麻镇梅子岭的山那个绿哟,一山窝一山窝的毛竹,一岭埂一岭埂的阔叶树。早几年,一到秋冬季节,梅子岭的每一座山头沟坳都是人,拣酸枣的,采山苍籽的,挖冬笋的。虽然亮晃晃的阳光照不进犹如巨伞覆盖的森林,但是山岭沟埂脆脆的乡村俚语却叽里呱啦捅破了半个天。

如今是见不到这样的情景了。梅子岭瘦了,它更像一位枯瘪的老人,总是坐在午后矮墙的阳光下打盹,眉目耷拉,没了声气。

原先梅子岭有几百人,现在只剩了四五十号老年人和一些读书的小孩,年轻人都跑山外寻梦去了,老家梅子岭仅成了他们汇票上一个遥远的地址。

野猪成了这个深山沟坳里最有生气和活力的野物。

野猪繁殖快,一窝下七八只崽。山外的森林植被比梅子岭还差,藏不了身,野猪都钻到梅子岭的深山里来了。

野猪多聪明啊,梅子岭好啊,梅子岭的人都出去了,梅子岭只剩了老人和小孩。老人和小孩是不会也不能对野猪怎么样的。老人和小孩还是要吃饭的,所以勤劳的山里人把一丘丘田都种上禾稻,浇水不方便的田地都种上了毛豆和番薯,这些都是野猪最喜欢的口粮。

没想到野猪就这样恋上了梅子岭。生活多舒坦呀,累了,到深山里铺满松针的草窠里睡上一觉;饿了,不想吃毛豆就换个口味,吃鲜美多汁的番薯,就是吃番薯,鬼精的野猪也吃出花样来,一颗颗番薯都用嘴剥了皮,只吃里面最香甜的薯芯。

那一天王德宝觉得再这样下去,生活就没法安生过了。家里种了五分地,就在屋角的禾田,野猪竟也来了,不但把几丘禾田都拱了一遭,还把田塍拱得一塌糊涂,田水都堵不住蓄不了。

王德宝对村长王三抓说,再这样下去,真是没王法了,没天日了,人都逃到山外奔钱去了,野物就成山精了,野兽与人没法处了,与人争起地盘来了,老天爷把世道人心都搞乱喽。

于是村长王三抓就找了村里几个以前打过猎的老人商量,要成立一支护秋队伍。老人们都同意,现在谁家的禾田里没被野猪糟蹋过哩。野猪也不分是你王德宝的地还是王屠夫的田,哪里有吃的就在哪里惬意地翻拱。

护秋队很快成立了,王德宝在这群人里边还算年轻的,就当了队长,另外十位老人当了队员。分两班每晚轮流到梅子岭各个山坑田垄里转悠。

猎枪早在几年前就上缴派出所了,他们只好把以前闹龙灯的锣钹鼓镲找了出来。有些人还备下了鞭炮,夜夜到田地里闹腾。

一开始这办法还奏效,野猪收敛了很多,躲在深山里不敢出来。但过不了几天,就被那孽畜看破了王德宝他们的把戏。王德宝带人在田螺坑闹腾,野猪就溜到了隔壁的蓑衣坝啃花生去了,真是让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王德宝就想到了去麻镇叫王铁匠打制了十几只野猪夹。磨盘一般大的野猪夹子被安在了野猪经常走动出入的山道上,连着夹子的是一根拇指粗的钢丝,钢丝捆箍在水桶一样粗的大树上。

放了野猪夹的第三天就夹到了一头野猪,确切地说是夹到了一条野猪的前腿。那孽畜为了逃命,不惜活生生自断一条前腿!

王德宝他们赶到夹子前,不由得愣怔了半天。呈现在眼前的,是那条被惨烈地撕下来的前腿肘子,这会儿还冒着热气!

王德宝有打猎经验,他怔了一会说,顺着血路跟下去,那孽畜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死定了。

一伙人就顺着喷出来的梅花一样鲜艳的血迹,一路攀过吊藤荆棘寻过去。转了几个山窝,血迹寻不见了,竟然不见了那野物的踪影。

王德宝带了一伙人沿隔壁一个山窝寻找。没想到出事了,一路走在前头的王德宝摔到三丈多深的一座崖下去了。几个人顺着吊藤下到崖底,老天爷,幸好留了一条活路,只是摔折了一条左腿。

一伙人七手八脚把王德宝抬了回去。回到村口,村里小孩以为打着了野猪,都欢天喜地围拢来看热闹,见是王德宝伤着了,就又失望地散去了。

王跛子听到消息,马上从打工的城市回到老家,本来梅子岭的七爷擅医骨伤,但七爷正是因为这一身绝活,早几年硬是被儿孙们不由分说架着跑沿海开店赚钱去了。但这几年听说也不医骨伤了,改医性病了,几分钱的维生素片说成是进口特效药,每片最少也要卖两百元。七爷倒是一脸无奈,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药卖便宜了,人家以为你卖的是假药,只有被逼致富发财了。

王跛子打工没挣到钱,没钱就没办法送父亲去大医院。王跛子只好向外村一名老中医讨了个草药方子,抓了草药给父亲敷脚,老人是走不动了,只能躺在床上了。

护秋队的一位老猎手对王跛子说,你得去找到那头只剩三条腿的野猪,那孽畜估计是死不了的,它是山精哩,自己会找草药吃的,找到它,看它睡窠里吃剩的草和拉下的屎,就知道治骨伤的方子了,你父亲也就可以早一天好起来。

老猎手说的那番话一传开,王跛子一个远房表弟钱也多从外村赶到梅子岭,加入了寻找那头野猪的队伍。在寻找一头野猪的庞大队伍里,钱也多算是体力最好的,梅子岭生产队其他老人谁也撵不上钱也多。

过了几天,就听说钱也多在一座深山里见到了那头受伤的野猪。那是一头母猪,身边还跟着七八只小猪崽,黑白间花的皮毛。那孽畜掂着三条腿,在莽岭深沟里竟疾走如飞,像影子一样划过青翠的岭埂!

钱也多恁好的体力,跑得岔气了也愣是没撵上。

那孽畜竟然真的还活着!

山里人更加增添了寻找到那孽畜睡窠的信心,寻找到了那孽畜的睡窠,也就寻到了一个可以赚钱的药方。

过了些日子,钱也多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从梅子岭出走了。山里人都猜测到,钱也多一定是寻找到了那孽畜在草窠里留下来的草药方。

村里只要谁提起钱也多,王德宝就骂娘,说狗日的钱也多,还说是嫡亲的表亲戚,得到了治骨伤的药方也不给我治腿,火急火燎就跑到外地赚钱去了,一个药方就让我看清了一个人的心,王八羔子,难怪姓钱哩,眼里只有钱!

半年后,王德宝下了地,左腿落下了残疾。

听在外省矿山打工的村人说,在外地繁华的街镇上见过钱也多,他开了一家诊所,专以独门草药秘方治骨伤,在当地方圆百里名气极大,上门求医者众。

村里人都在心里咒骂钱也多的极度自私,寻找到了灵方,竟然连自己的亲戚都不医治。钱也多究竟是怕亲戚不给钱还是怕泄露了药方的秘密,原因不得而知。

两年过去了,钱也多赚了大钱回到了麻镇。这次回来听说并不是省亲显贵,而是不知何故,眼睛竟然害了盲视症,辗转去遍各大医院都没治好。诊所开不成了,快活的昧心钱赚不了了,只有还乡做回一介草民,回归粗茶淡饭的人间烟火。

听说钱也多回来了,那天王德宝柱一根龙头拐杖,一脚高一脚低找上门去,破口大骂钱也多,近在咫尺,王德宝啐了钱也多一脸口水,钱也多眼前一片乌蒙,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耳朵里听见王德宝高亢的咒骂声像野猫的叫春,在旷野里幽怨尖厉地震荡。

【随诊手记: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相处的进退留转,似乎都不留余地,充满残酷性,寡情、薄义、冷酷难道是人与动物(自然)的终极相处原则?在生存法则的名义下,“斩尽杀绝”是何等果断和决绝,这其中也包括王跛子表哥钱也多毫不犹豫断然转身的背影,留给王德宝和王跛子内心世界太多的思考和悲凉。人性道义在一个药方面前,尽显原形,道尽人性的极度自私和苍凉。】

紊乱

这么多年,王跛子经常在梦里都会被一头黑白花纹的野猪凛凛然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在梦中,那孽畜总是站在月光下一片坡地上,双目闪人,獠牙泛亮。想起那年和一头野猪的对峙,至今王跛子还心有余悸。

麻镇梅子岭是一个山高林密的地方,此地与邻省交界,男悍女泼,历来为是非之地。梅子岭离麻镇十几里地,这里的人去镇上赶集,腰里都别一支手电,裤袋里还揣上四五只脚拇指粗的炮仗。手电是回来天黑了用来照亮山路的,炮仗则是用来驱吓山兽的。

早几年,梅子岭的男女老少都上山伐木,翻过鬼婆岭大山的那一侧,就出了省,木头都卖到外省去了。由于离麻镇远,等森林公安到了鬼婆岭,山上偷伐木头的人早就到了外省。鬼婆岭的林子就一天天疏了,少了。

事情终于有一天发生了变化。

那天王跛子半夜打了手电去鬼婆岭偷伐木头。走到半山,遇到一头野猪,那孽畜黑白相间的花纹,两支獠牙向上翘起,在月光下闪着银白的光芒,两粒深陷眼窝里的眼珠,射出黑漆银亮的光束。王跛子和那孽畜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由得一阵惊颤。那孽畜站了一会,并不逃跑,却冲着王跛子的腰际顶过来。王跛子大喊了一声,挥刀向那孽畜砍去,孽畜不惧,一下把王跛子顶到路边一蓬荆棘丛中。王跛子肋间一热,一身冷汗就冒了出来。王跛子跌跌撞撞爬出棘丛。爬上路边一棵栲树。孽畜仍不走,双目闪人。王跛子从裤兜里掏出炮仗,连炸了三个,那孽畜并不理会,只是扑楞了几下耳朵,掉转头迈着方步慢悠悠从容淡定地走了。

王跛子肋骨被挑伤,村里的赤脚医生王九蛋说,是野猪獠牙翻的,野猪獠牙毒,不消炎就会出人命。

后来村里又有好几个人见到了那孽畜。石古、喜子上山偷伐木头的时候都遇见了那孽畜,吓得一路飞奔下了山,石古一把祖上传下的砍刀也丢了。喜子说,那孽畜还和一头母野猪生活在一起。喜子看得很清楚,那母野猪左耳朵有一个月牙样的缺口。

老猎手钱太贵说,看起来这孽畜不是肉胎凡物,老辈子曾经传下过话,梅子岭每隔一百年必出一山精。上几辈,鬼婆岭大山里曾经出了一只吊额大花虎,大白天大摇大摆进村入户抓鸡咬狗,晚上睡在鬼婆岭岽的断崖上,它头抵断崖怒吼,整个村落地皮都颤抖,听来令人惶恐无措,闹得村人难以安生。如今定是山神爷怪罪山上林子少了,扰了它们的生息,所以就让这虐畜化了山精来向村里人传话呢。

王跛子不信外公钱太贵的话。隔天就邀了村里一帮偷木头的小伙子,扛了鸟铳,到鬼婆岭闹腾了一天。

后来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赶起了一头野猪,那孽畜跑得飞快,在林子里乱蹿。一伙人从山窝里丢炮仗,敲铜锣,把野猪一路往山顶赶。扛鸟铳的人早已围伏在了各个山头,那孽畜刚一露头,埋伏在坳顶的喜子手头快,扣了扳机,嘭地一声巨响,铳膛里的散子铁条疾射,铳硝弥漫,那孽畜应声倒地,翻滚挣扎碾压了好大一片芦箕和灌木。喜子一边飞一样往前奔跑,一边喊打中了打中了,是我打的头铳!

石古走近一看说,这头野猪还是母的。又说,这就是那天和那孽畜在一起的母野猪哇。几个人围拢一看,果然倒地野猪的左耳朵有个月牙样的缺口。

一帮人就很兴奋。王跛子说,看起来那孽畜的窝也一定就在附近。一伙人又在山里寻了一阵,果然就找到了那孽畜的窝。只见窝穴四周有粗壮的树干搭梁,又盖有松枝条,窝里铺满了金黄的松针叶。王跛子说那孽畜倒还挺会享福的。几个人就把野猪的窝拆了,又把窝边的一片松林都砍得精光,这才抬了野猪下山。

当天晚上,村里人刚上床睡了,屋外就风声呼啸起来。隔了一会,王跛子就听到窗外墙根有闷闷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气声。

王跛子吓得汗毛竖立,开窗望去,月光下竟见那一身黑白相间花纹的孽畜凛凛然站在院坪里,双目闪人,獠牙泛亮。王跛子顿觉脑后凉凉的,知道那孽畜是来寻仇了。

王跛子蹑手蹑脚去后房摸了鸟铳,手颤颤地把鸟铳从窗户支出去,瞄准那孽畜一扣扳机,一声轰响过后,那孽畜竟像空气一样消逸不见了。

喜子他们听了铳响也都跑了来。只见王跛子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已开了一个大豁口,刚才明明打中了那孽畜,地上却不见一滴血,连一根猪毛也没见到。

几个人都站在清冷的月光下,呆呆的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几日,梅子岭的沟壑岭埂上,野猪竟像一下子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多了起来,大白天都能见到五六十头野猪排成横向队形,见到人畜并不畏惧,双目洋溢怒气,威风凛凛地一路冲顶。它们一路嗷嗷大叫,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列阵向前,由之前的深山活动,改为现在的村民屋前田角活动,山里人种的稻子、番薯、芋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田埂也被它们一夜之间拱成了平地。

甚至岭背几座祖坟也被那孽畜拱了个底朝天。

钱太贵连连捶胸顿足说,得罪山神爷喽,山精出没喽,报应哟。

村里的小伙子再也没时间上山偷木头了,组织了十几杆鸟铳,天天围猎。半个月过去,响了十几铳,每次都是一阵硝烟散去,孽畜却如空气一般遁逸无形。

不但一头野猪没打到,跟随上山的猎狗倒是无缘无故暴毙了六条,身上却了无伤痕。

打猎队十多个人站在一片松林里,脸色灰青,没一个人说话,回想这些天发生的种种怪异之事,他们不由得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从此梅子岭再无人提议上山打野猪。

半年后,居住在鬼婆岭山麓的十几户人家迫于野猪的邪威,有一半人家举家搬到山外居住,或到外地打工去了。

【随诊手记:对野猪领地的入侵和驱赶,凸显了人类的贪婪和野蛮,对大自然的破坏和秩序的无视,让王跛子在与一头野猪的对峙中,明显底气不足。野猪列队入侵村民的骇人场面,让村民只有举家外迁。人与自然关系的紊乱,是人性对规则随意践踏的必然结果。那头野猪犀利的眼神带给王跛子的心灵震撼,变成了他灵魂暗夜里的一束凌厉闪电,把王跛子的原乡情结裁剪成七零八落的一地鸡毛。】

多疑

这些年在麻州城,王跛子和老婆刘可儿不知换了多少个工作。城里人不去卖菜,嫌这个职业脏累,王跛子和刘可儿从农村来到城市,他们没有权利嫌脏嫌累,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们就在麻州城里的菜场贩卖蔬菜。

这天,王跛子和刘可儿推一车菜上坡,车子推上坡后,王跛子停下车子,又走回坡下去,刘可儿问他,你怎么回事呀?王跛子说,地上有一只钱包。

王跛子从地上捡起一只钱包,打开看,里面有好几百元现金,一张工作证,一张相片。

刘可儿说,是谁丢的,那人要急死了,得找到人家给送回去。刘可儿以前就丢过一回钱包,那回是小孩生急病,要住院,到了医院缴费窗口,才发现钱包丢了,急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王跛子说,是得给人家送回去,不管人家急不急,这钱是捡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

回到家里,王跛子打开那只钱包,找出里面那张工作证。工作证上写了郑槐宜的名字,工作单位就在这个城市,王跛子知道那地方,因为那个单位离王跛子卖菜的地方不远,王跛子经常打那个单位门口经过。

第二天上午,菜场要打烊的时候,王跛子就让老婆刘可儿一个人收拾菜摊子,自己带着那只捡来的钱包,到郑槐宜工作的单位去了。

王跛子很顺利找到了郑槐宜的单位,碰巧郑槐宜出去了,不在。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在看报纸,头也没抬。王跛子问眼镜,郑槐宜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眼镜抬头看了一眼王跛子,又低头去看报纸了,王跛子以为他没听清自己说的话,正要再问一遍,那眼镜眼睛盯着报纸说,他出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王跛子连忙说,是这样的,昨天我在路上捡到一只钱包,我打开一看,是你们单位郑槐宜丢的,我就给他送过来了。

眼镜这回很快把头从报纸上抬起来,盯着王跛子看了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把王跛子看得全身发毛,总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最后眼镜说话了,他轻蔑地说,谁信呢。

这回轮到王跛子睁大眼睛了,王跛子很快明白过来,眼镜一定是误会了自己。王跛子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来送捡到的钱包的,王跛子翻开钱包,拿出里面那张郑槐宜的工作证,对眼镜说,你看,这不是郑槐宜吗,他是你们单位的郑槐宜吗?

眼镜接过来看了看,说,还真有点像郑槐宜呢。又看了看,又递给旁边几个在电脑前玩游戏的同事看。几个人看了一遍,说,很像郑槐宜,但郑槐宜好像不是这样的长头发,是平头呀。还有一个人说,这相片做得够逼真的,真像咱单位的郑槐宜。

王跛子心里有点愤怒了,这些人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一个骗子了。但又不好发作,因为郑槐宜出去了,找到郑槐宜,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

一个人给了王跛子一个电话号码,说这是郑槐宜的手机,你问他自己吧。王跛子很感谢那个给他郑槐宜手机号的人,要是找不到郑槐宜,自己真是说不清楚了。

王跛子从单位拐出来,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郑槐宜的手机。连打了三通,郑槐宜都不接电话。打第四通电话时,郑槐宜接了。郑槐宜问,你是谁?王跛子说,我是王跛子。郑槐宜说,我不认识你呀,你找我干嘛?王跛子说,你是不是昨天丢了一个钱包,钱包现在在我手里哩,你在哪里,我给你送过去吧。

郑槐宜停顿了一会,忽然凶起来说,什么钱包呀,我根本没有丢钱包,我告诉你,你这是老把戏了,你别想在我这里打歪主意,你找别人去吧。说完挂了手机。

王跛子一下子愣住了。王跛子很惊讶,明明是郑槐宜的钱包,他为什么不要呢,甚至还说没有丢钱包这回事呢。

回到菜摊,王跛子把事情经过讲给刘可儿听。刘可儿气坏了,刘可儿说,他不要这钱包不要紧,可这样我们成了什么人了呀,人家单位的人还以为我们是诈骗钱财的坏人呢。

刘可儿说,不行,这钱包一定得让郑槐宜收下,要不然我们就没有清白了。

王跛子听了刘可儿的话,心里猛然一亮,可不是吗,这钱包无论如何也得让郑槐宜收下的,这样才能还自己的清白。

隔天,王跛子没再去卖菜,早上一上班,王跛子就去了郑槐宜的单位,王跛子直接找了郑槐宜单位的领导。跟领导说清楚事情经过,领导盯着王跛子看了大半天,才开始打郑槐宜的电话,让郑槐宜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王跛子终于见到了郑槐宜,王跛子说,你自己看看,这钱包是不是你的,还有这工作证,是不是你们单位盖的章。

郑槐宜看了看王跛子,又拿起钱包看了半天,又拿起工作证看了半天。郑槐宜拿着工作证,走到领导身边,指着上面的相片,在领导耳边小声地说,你看这个相片上的人像我吗。

领导看了看王跛子,又看了看相片,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郑槐宜说,是嘛,连领导都看出来了,相片上的人还是不像我嘛,这钱包自然也就不是我丢的了。

王跛子看着眼前两个人,一下子不好说什么话。

领导拿起钱包还给王跛子,说,你还是到别个单位去找找吧,也许有同名同姓的人。

王跛子说,有可能同名同姓,但不可能还同一个单位啊,你们为什么不承认掉了钱包呢。

王跛子最后没办法,只好走出这个单位。这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在身后小声议论说,我一个亲戚,也是丢了一个钱包,被人家捡到送上门来,被那人敲了一大笔钱。旁边那个人说,现在搞什么把戏的人都有,捡钱包也成了诈人的一条门路。

回到家里,刘可儿说,咱就是欠债讨钱也要上一回法院,咱一定要让法院判郑槐宜拿回他自己丢的这只钱包。

王跛子当时正坐在一条凳子上发呆,听完刘可儿这句话,他忽然很想找一个地方大哭一场。

【随诊手记:听着王跛子的叙述,我内心也感到心如死灰,关于信任,真的到了这等地步吗?王跛子所遭遇的现实应该比他所说更残酷。王跛子“讨钱也要打官司让郑槐宜拿回他的钱包”,就好比王跛子拿刀子划破自己的动脉,淋漓的鲜血喷溅,而世界无声。对王跛子的病程发展而言,这件事无疑是一个节点事件,一个标志性事件。】

焦虑

郑槐宜不收下本该属于他的钱包,这事成了王跛子的一桩心病,经常搅得他夜不能眠,甚至时常在工地上神思恍惚。

这天在去工地上班的路上,王跛子又碰见一桩事,他急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王春生,说:“你赶快来我这里一下。”

王春生问:“你在哪里啊?”王跛子急急地说:“在二七北路的红柳湖边,你快过来吧。记着带上你的身份证和私章,千万要记着。”

刚放下电话,王跛子想到还是要打电话给王春生老婆秦梅素,秦梅素半天才接王跛子的电话,对王跛子说:“你还让不让人睡觉啊,我今天倒晚班,你有什么事啊?”

王跛子说:“都七点多了,你别睡了,我还叫了你老公来,你也快赶到我这里来,我在二七北路的红柳湖边,你现在就过来,记着带上你的身份证和私章,千万要记着。”

王跛子又拨同在麻州城里打工的妹妹王洋火的手机,王洋火的手机彩铃唱了半天,竟然没接。王跛子又打了一次。这次王洋火接了,王跛子冲着手机喊:“王洋火你怎么半天不接电话,你快点过来,我这里出大事了。”

王洋火毕竟是自己亲妹妹,听说王跛子那边出事了,马上问:“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王跛子说:“我现在二七北路的红柳湖边,你快过来吧。记着带上你的身份证和私章,千万要记着。”

打完这三个电话,边上的人都围着王跛子看。王跛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拿出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纸条写好了。王跛子站起来,拿着纸对边上围观的一个女人说:“你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女人不太想签,王跛子就大声呵斥说:“你怎么能这样呢,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签一个名字啊。”

女人只好在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王跛子在边上说:“把你身份证让我看一下,你得把身份证号码写上去。”

女人把身份证号码也写上去了,王跛子又拨开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走到一个修鞋的人面前,问修鞋的人:“你有鞋油吗,借我用一下吧。”

修鞋的人马上给了王跛子一盒鞋油。王跛子对女人说:“你手上抹点这个鞋油,在刚才那纸上摁个手印吧。”女人听了王跛子的话,伸出右手食指沾了鞋油,在纸上摁了指印。

王跛子又叫围在边上的几个老人、中年人分别签了名,写了身份证号码,还一个个让他们用鞋油摁了手印。

这时,王跛子的朋友王春生、秦梅素、妹妹王洋火都打车过来了。王跛子把手里的纸给了自己的妹妹王洋火,对王洋火说:“你好好保存着这张纸,千万别弄丢了,到时有用的。”

王跛子正要拨开人群走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王跛子喊王洋火,说:“你打个电话给电视台的记者,让他们赶快来这里一趟。”

又掏出手机,给老婆刘可儿打了一个电话,王跛子说:“我现在说话你就照办,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现在二七北路的红柳湖边,你快去我们租住房隔壁的市公证处叫一个公证员过来一趟吧。记得让他们带上单位的公证书和单位公章,千万要记得,要快,争取时间。”

放下电话,王跛子舒了一口气,再三想了想,觉得该找的人都找齐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王跛子找的那些人都陆续到了红柳湖边。

王跛子这才立即把身上的衣服外套脱去,对边上的人说:“你们都看到了,这事和我没关系,我只是见义勇为,到时你们都要给我做证人。”

说完,王跛子这才跳下湖里,向前面一个垂死挣扎着的落水女人游了过去……

【随诊手记:王跛子言之凿凿地述说他这段经历,还不时用肯定的语气词加以强化,可以看出来,他是担心我对他行为合理性的怀疑,从他严肃的表情里我看不出一点滑稽和荒诞的成份。我相信这是他经历“钱包”事件后,他认知经验的一次全面颠覆和反击,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完全符合精神学上关于焦虑的症状描述。这已经不能从人与人之间无法信任这样单一平面的角度去理解了。】

溃痈

王跛子接到老家的婶从村长家里摇来的一个电话,婶在电话里边哭边说,你在麻州工作的叔去世了,你叔单位来电话,要给你叔开会,让老家去几个代表,你刚好在麻州城里做事,你这些年在外头见过世面,你先去帮着张罗吧,我和老家的人后面赶过去。

论辈分,王钣手是王跛子家族房份里的叔。王钣手大名王德水,在麻州城里一个机关大院干了一辈子水电工,他手里总是捏一把水钣手,因此得了“王钣手”这个外号。

王跛子虽然在城里磨豆腐卖菜见过世面,但也没搞懂,老叔王钣手死了,怎么还要让派代表去开什么会。

去了才弄明白,原来是开追悼会。梅子岭王姓那么多人,王钣手是头一个死了还要开会的人,光荣啊。

王钣手在机关做了一辈子水电工,木讷本分,任劳任怨。于是机关的办公室主任请示领导,说,要不要开个追悼会?

领导问,哪个是王钣手?主任说,就是天天在机关里扫地修水管子的王钣手,在这工作一辈子了哩。

领导还是没想起来哪个人是王钣手。主任说:“有一回你不是隔着车玻璃指着这个人,问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领导说,哦,是他呀。

领导的脸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展,就像一个久未破口的疮痈终于溃脓结痂。领导说:“当然要开个追悼会,我也参加吧。”

听说领导会亲自参加王钣手的追悼会,主任很诧异,不但主任诧异,甚至机关大院里的人都不相信。有人说,王钣手一辈子默默无闻,一直是机关里的配角,没想到,临到死了,还成了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连一般场合不到场的领导也亲自参加他的追悼会?

有人甚至怀疑王钣手是不是和领导是远房的亲戚。

怀疑者说,如果不是亲戚,凭王钣手那样的人,早就被机关辞退了,这几年院子里被辞退的哪一个人不比他关系后台硬?

领导要参加的追悼会自然就得用心安排。办公室主任是个会办事的人,早早就给王钣手的家人打了招呼,说领导会亲自参加王钣手的追悼会,王钣手家里哪些人参加要由单位统一安排确定。

主任和王钣手老家来的王跛子坐在一起拟订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

主任指着名单里王盖子这个名字问王跛子,王盖子是什么人啊?他的名字怎么能排在我们领导前面呢?不要说他只是叫王盖子,就是连盖子带底座都齐全,他也不能排在我们领导的前面呢。

王跛子说,按辈分王盖子是我爷,我们村里辈分最高的人,我们村里规矩,这种场合他得排最前面。

主任说,不行,他辈分再高,他的名字就是改成“王盖子带底座”都不能排在我们领导前面!

主任又指着追悼会的议程表说,怎么能直接安排领导致悼词呢,好多人不认识领导,得先安排一个人向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介绍一下谁是领导,领导为什么来参加王钣手的追悼会。

主任把一切安排妥当了,王跛子问,那定在今天还是明天开追悼会呢?

主任挠头想了一阵说,今天和明天都开不了。

王跛子问,为啥呀?我老叔人都走了,得早点让他入土为安。

主任说,领导这两天都有活动安排哩,最早都得后天上午才能安排你老叔走。

王跛子很着急,说,我们村里有规矩,王钣手既然都是走了的人,就得早点让王钣手去赶路。

主任说,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了吗?你怎么不想想,领导都那么重视了,亲自沉痛哀悼王钣手,哪能按你们的规矩来呢,领导都那么重视了,他王钣手就不能等一等?

那一天到底还是到了。

领导的车子一到会场,就有人跑前跑后为领导引路,安排领导的位置。

追悼会开始,主任自己上去,先介绍了领导的职务、简历、主要政绩,以及领导怎么平易近人、关爱部下。足足说了有半个小时,这才让领导接着致悼词。

领导致的悼词很短,加起来也只有十句话。

但这已经是很不简单了。领导来了就表示领导很关心、领导很重视,领导并不用说很多的话,大家都能体会领导对王钣手的重视。

没有人知道,领导来参加王钣手的追悼会,是因为王钣手有一回推开了领导办公室的门,去检查水路,王钣手以为那个时候领导是不在办公室的,王钣手还以为领导即使在办公室,也不会和女人在办公室做那样的事。

谁也不知道,这几年单位那么多有关系有人脉的人都被辞退了,为什么没有一点关系的王钣手却在单位干得好好的。

现在王钣手死了,压在领导心里那么多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就像一颗灼热红肿许久的痈,终于破口出脓,不日就将结痂痊愈。

事情在最后却出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结局,那天跟来报道领导活动的记者是个新来的,因为他听到主持追悼会的主任嘴里不停地念着领导的名字和简历,所以在他的报道中,去世的人并不是王钣手,而是领导。

【随诊手记:王跛子的老叔因为掌握领导的隐私而获得了一次追悼会的荣光,但就是这样一个以死者为主体的追悼会,竟然从头至尾突出领导,甚至人们以为死的不是王钣手,而是领导。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从王跛子一直以来的叙述来分析,它也是导致王跛子人格分裂、病患加重的一剂催化剂,在王跛子的人生体验中,这是从未有过的。】

附录:既往精神伤痛病程诊疗记录笺(三)

隔了半个月后的一天,王跛子又坐在了我的诊室。

王跛子用近乎歇斯底里的语调说,我儿子王石条有病,我女儿王美丽有病,村子里所有人都有病,老师有病,当官的有病,城里人更是有病,而且,他们都病得不轻!

我拉上诊室的窗帘,让室内的光线暗淡下来,我示意他不要过于激动,这样不利于催眠。

我开始引导他稍微活动四肢,舒展腰背肌肉,松解衣扣,使胸腹感到宽松。

沉静片刻后,我又让他慢慢地深呼吸,微闭双眼再聆听呼吸时发出的微弱声,稍稍沉静后我再让他依次从头部肌肉到下肢肌肉逐一放松,慢慢地平举双臂,双眼尽量平视,当手臂感到酸软无力时就自然放平,眼皮沉重时就随其自然闭合。

进入催眠状态后我给了王跛子语言暗示,他开始在我的引导下敞开心扉,诉说他潜伏心中拧巴已久、那些弯弯回回的纠结和沟坎。

我问王跛子,你怎么会认为身边所有人都有病呢,不是你自己有病吗,现在来看病的不是你吗。请你把你现在想起来的和看到的场景人事都跟我讲出来吧。

王跛子这回的诉说声音很低沉,有一会儿还带有呜呜的哭腔,每句话的尾音都拖得有些长。

王跛子说,你不知道我的生活多么地不容易,我身边那些人都是一些癫人,为什么他们都做出一些让人不可捉摸的事。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反了煞或者撞了邪。我看到他们的身体上下都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皮囊,这层皮囊毛细血管清晰可见,这层皮囊潜滋疯长,开始勒紧在他们身上,让他们透不过气来,所以他们脑子里面的电路就会断驳短路,所以他们就经常问出一些令旁人觉得千奇百怪的问题,做出一些令旁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行为。

他说,我实在理解不了他们说的话和他们所做的事,你不知道,很多时候,我恨不得用我大舅那把锋利的阉割刀,把他们身外披着的那副皮囊一刀剔破,还他们一个清朗朗舒经活络飘逸如鸿毛飞扬的轻松世界。

我问王跛子,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全身勒紧皮囊的人,你能看清他们的面容吗?你认识他们吗?“他们”是指你自己,还是你身边的哪些人,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

我暗示王跛子说出身边哪些人有他所看不惯的病状,藉此来一次条分缕析,打开心结。

作为催眠治疗师,我也乘机可以进入他精神世界的峡谷纵深底部,重走回忆管道,“二次恢复现场”,在一些令王跛子沮丧的“精神疤痂”和“心理栓塞”处,通过语言暗示,“改写”历史、干预梦境、修复心结,达到催眠治疗目的。

王跛子说,我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癫子的面容。我看见了,我儿子王石条、女儿王美丽就在这些人里面,他俩和学校、老师、社会都格格不入;我看见了整个村子里的人脸上都结了霜,眉毛上也全是霜,他们一个个都是冰冻的“冷人”。但令我奇怪的是,他们走路没有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不但不说话,嘴里连白气也不冒。我看见了村长王三抓,他手里拿着一把八磅锤,眼睛瞪着我,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用八磅锤敲我的头顶,一锤一锤敲,直到把我像一枚钉子一样,深深地楔入地底之下。

王跛子说,我看见老家梅子岭了,我眼睁睁看着整个村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瘫倒在地的老人,瘦弱,干瘪,头上只有几绺头发,嘴里没有了一颗牙齿。一头野猪从鬼婆岭的北山窝冲下来,走到我面前时,我看到这孽畜竟然有两丈多高,满颈黄褐色的粗鬃毛全部竖了起来,獠牙白得瘆人,嘴里嗷嗷大叫。它往前走着,竟然一脚踩在地上那个老人的胸窝上,又一脚踩上去,直到老人嘴里吐出一滩白色的血,是的,白色的血!那孽畜这才又一步一步离开。它又向村长家走去,用前蹄一撩,将村长常年用一根松紧带拴在裤腰上的那枚印把子掳了去,嘴里咬了印把子,径往鬼婆岭深山里疾行如飞走去。

我暗示王跛子,再看看旁边还能看到哪些人。

王跛子停顿了一会,忽然哭出了声,他说旁边再看不到一个人,却看到一面巨大无比的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里面的自己一丝不挂,全身透明。镜子里的自己还对着站在外面的自己说话,说,你没看到吗,你这些年心脏变得越来越大了,正常内心单纯的人心脏只有自己的拳头大小,你的已大如头颅,这说明你再也没法相信别人了,你对任何事情的怀疑看上去是在保护你自己,实际上是对你心脏的致命伤害,你今后只有在怀疑纠结中度过你的一辈子了。说到这些,王跛子大声哭了起来。

王跛子表现出来的忧郁疲劳、心悸失眠、情感淡漠、精神过敏、激愤狂躁、紧张多疑、思维奔逸、信任和安全感缺失、被剥夺和挤压感增强,完全符合紊乱症候群的临床表现。

我意识到这种失控的情绪极易导致一个正处于催眠状态的人病情加重,这时不能再让他呆在潜意识里面,于是我引导他走出催眠。

回到现实里的王跛子嘴里反复诘问一句话,你作为医生难道还分不出来吗,你倒是给我断一句,究竟是他们有病,还是我有病?

我只好说,有些人一眼看上去是病秧子,却一辈子活得如鱼拍水;有些人一辈子了无病恙,却活得死寂如尸。这世间的许多病,就像人的内心,其实都潜伏很深,不要说医生的肉眼,就是仪器测不出来的病症也很多,医生能看出来的病,在当中能占几成?看出来了,能治好的又占几成?有些人头一天还活蹦乱跳,揪住牛耳朵就能扳倒一头牛,隔天却躺在病床上再没站起来,其实病灶在不觉间早已潜伏,并不是一朝兵临城下,攻陷城池,而是早已潜伏营构,鱼溃鸟离、残尸败蜕。

王跛子听我说完这些话,一脸茫然,他一句话也没听懂。只好一时无语,眼睛睁大得像死鱼眼,暴凸木僵,空洞无物。

记录下王跛子一上午的叙述,最令我后脖颈发凉的一件事是关于王跛子表哥钱也多,钱也多在追踪受伤野猪获得治疗骨伤药方后,选择放弃治疗受伤的王德宝,瞒着乡亲远走他乡挣钱,他逐利时眼如鹰隼,却在找寻人心的黑洞中遭遇盲视。

作为一位催眠治疗师,面对人性,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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