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眸泛寒光，屋内诸人皆不敢出声。只傅夫人笑着道：“下个月就是大姐儿周岁，满月酒不曾办得，这回可该好生闹热闹热。到底是咱们家头一个孩子。”
老夫人扫了眼大儿媳妇，叹了声向陆苰道：“起来吧，回屋去梳洗梳洗，换身衣裳，你大伯和父亲也就回来了。”
“孙儿告退。”陆苰拱了拱手，领着安弗退出屋去。
待陆苰二人的身影全没于暖帘外，老夫人的眸光方缓缓转到岳代兰面上，“说起孩子……”仿似随口般问道：“红菱的身子好些了么？”
岳代兰刚要起身回话，老夫人又歪靠着扶手，冰冷的眸光直投在她娇艳的面上，语气慈和，“你做主母的肚量该大些，不该和奴婢一般见识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一样唤你母亲的。况且，红菱恁孩子是在我跟前大的，并不是登鼻子上脸不知进退的性子，将来于你也是个臂膀。”
红菱，在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多年，早在岳代兰进门之前，就已是陆英的侍妾。容貌娇美不说，最得人意的是性情温婉体贴，故尔颇得陆英喜欢。
自娶了亲后，一妻一妾，陆英两边歇的日子都差不多。他满以为自己是一碗水端平，哪里知道岳代兰是攒了一肚子的怨忿不平——区区一个侍妾，凭甚么和自己相提并论！
岳代兰几次三翻想找借口除掉红菱，无奈红菱谨慎老实，抓不到把柄。最最要紧的是，红菱得老夫人看重，所以她才一直忍耐着脾气，没有发作。
谁想年前，红菱竟诊出身孕。
看着她渐渐隆起的肚子，岳代兰心里扎了根荆棘一般，痛不可当，直恨不能将她和肚子里的贱种一同杖毙了才好。
好容易到了正月，一个素来与红菱不大相和的养娘，受了旁人的挑唆，趁着人多忙乱，在园子里的假山上，暗地里绊了红菱一脚。
幸好恁会端木芬就在旁边，伸手扶了一把。
她虽没摔着，却也吓得不轻，又向来身子不好，所以一直就在屋里静养。
事后，岳代兰将恁小养娘狠狠罚了一顿，又远远地打发到尼姑庵里去了。老夫人和傅夫人都没有多说甚么，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还筹划着，过些日子再想个稳当的法子，治倒红菱母子俩。
而老夫人凭空冒出来的一句话，尤如一记霹雳打在岳代兰头顶，她娇艳的面上，情不自禁扭曲了一抹牵强的笑……
卉珍知道老夫人因着新姨娘的事情心里不痛快，因此领了安氏进门，她便带了着小养娘往门外守着。
这会正坐在廊凳上看几个小养娘翻花绳，忽有一道人影从垂花门外蹿了进来，卉珍张目看去，却是个眉目清朗，笑容温柔的少年。
“不是说今朝只考一科的么？怎地这么晚？”卉珍笑着迎上前。
少年且行且道：“今朝最后一科，考完了，便约着往……”说到这里，少年忽地顿住下，左右瞧了瞧，凑到卉珍耳边低语。
卉珍听罢，染成浅粉的指甲往他脑门上一戳，正色道：“真真是越发的胡来了，青天白日的，就往恁地方瞎跑。倘或撞见人，到老爷面前去学，又要闹得大家不安生。”
少年得意道：“哪里这么没有轻重，都怕遇见人呢。只在雅间里坐着，叫了个清雏来唱曲罢了。”说着又道，“我听说不仅又宜回来了，赵家姐姐也随二哥进京来了。都在祖母屋里坐着吧。”他边说，边就迈步上了石阶，伸手要去挑暖帘。
卉珍一把拦下，“二官人带了新姨娘来给老夫人磕头呢。几位小娘子都在后边的小纱橱里坐着，你往后门进去倒更好些。”
少年嘻嘻笑道，“听人说，二哥纳的新姨娘是西北的花魁娘子，我倒要瞧瞧，当不当的起。”边说边走到了雕花大窗下，趴着窗户往里瞅去。
窗屉上糊的是雨过天晴色的软烟罗，轻厚密实，他只隐约看见几个人影，话也听不清楚。
卉珍只怕他惊动了里边，惹老夫人不高兴，拉了他边走边悄声道：“瞧甚么呢，姐妹们都在后边坐着，你快过去就是，差不多老夫人也要传饭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被卉珍拉去了后门，几个坐在石阶上嗑瓜子的小养娘见了他来，忙起身打起秋香色绣团菊纹的暖帘让了他进屋。
屋子里燃着个大薰笼，香暖之气盈于室中。
姐妹几人围坐在黄花梨石心小圆桌旁闲聊，陆萱拉着赵令如，一口一个姐姐，唤得好不亲热。惹得周又宜对她二人侧目不已。拽了端木芬就要走。
端木芬缓言相劝，“时候也不早了，差不多老夫人这里就摆饭了。又累得人到处找你。况且，姑母在这里，我也不好就走开了去。”
周又宜不依跺脚道：“这有甚么的！走了啦……”
她一言未了，听得外边脚步声响，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个面目如玉，神清骨秀的少年，转过紫檀嵌汉白玉的大插屏。
陆萱见了他，掩嘴笑道，“三哥恁晚回来，定是不知又往哪里疯去了！”
少年嘻嘻一笑，毫不在意，无限风流的眸光，只顾盯着赵令如看。他时常听母亲提起赵家表姐，深赞她端丽明慧，娴雅敦秀，今日一见，果然是面容莹润，眼波如水，犹如一尊白玉雕成的玉人。
周又宜看在眼里，脸就绷了起来，走上前，帕子在他面前一挥，“回神了。好赖是侯府世家的公子，恁地这般不堪！”
少年登时闹了个红脸，眼神飞也似的从赵令如面上逃开，唱了个大喏，“赵姐姐好。”
赵令如本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见他红了脸，倒坦然一笑，却不知要如何称呼。
陆萱笑瞅着少年，道：“赵姐姐只唤他阿三就是了。”
姨娘家这位三表弟，赵令如在西北就有所耳闻。据说是人物风流，文采出众。虽还在太学里念书，却写得一写好词，画得一笔好画，瓦肆勾栏皆有传唱，而娼优也多以有他一副行乐图为傲。
因他单名一个“蒙”字，所以京中皆唤他“蒙郎”
赵令如生于将门，心里看不上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只是面上不大好露出来，故尔淡淡一笑，“三郎好。”
众人厮见过入坐，陆蒙问了几句路上风俗见闻，赵令如面上总是淡淡的。陆蒙最受不得场面僵冷，便指着赵令如颈间一对不知是甚么的饰物问道：“姐姐颈上戴的是甚么？我从来就不曾见过。”
“不过是对狼牙罢了。”提起这个，赵令如话多了些，“我幼时体弱爱病，父亲听人说狼牙能保平安，带了兄长特地打了一头狼回来，取了獠牙让我时刻带着，就当是护身符了。”
陆蒙听得新奇，不由凑了上前，“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赵令如听说，便将颈间的络子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陆蒙接了狼牙细看，又坐到周又宜身边，将一对狼牙垂到她眼前，笑着讨好道：“快瞧瞧，真真的狼牙呢。等我跟二哥说，也给你弄一对来……”
周又宜冷嗤了声，“我可没恁大的福气！”话未说过，用力将陆蒙手一推。
陆蒙一时没留心，没有拿好，啪地一声脆响，一对狼牙落在青砖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