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钱博士的示范，宋哲这时候也放心大胆多了，伸手接过土碗仔细观察，不过他看来看去，心中却始终有刚刚那个疑惑。
这只碗从工艺上看不像中原住民所造，而且其拙劣的烧纸手法也不应该是汉初的技术，其中最让他想不明白的，还是土碗上的染色花纹。
这个时候宋哲又将碗上花纹作为观察重点，毕竟每个朝代或者民族都有其特定的文化底蕴，一般来说画在器具上的线条不会毫无意义。
不过看了一会儿，宋哲依旧没能想起什么，他此刻怀疑是观看角度的问题，便找来一张白字，将花纹样式画在纸张上铺开。
等纹路慢慢成形，宋哲忽然像是回忆到什么东西，但这种记忆却似乎很久远，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看着钱博士微微皱起的眉头，最终他也只能挠着头说道：“师爷，这东西以我目前的水准来看，倒还无法看出什么名堂，虽然心里倒是有些想法，但并无依据。不知师爷的观点如何，还望点拨一番。”
“哎呀，你还是有些太拘谨了，自己有什么想法得说出来嘛，这才是做学问该有的品质。”钱博士笑着说道。
闻言，宋哲接着道说道：“那好吧，我先组织一下语言，不过您还是先指点一下吧。”
“既然你暂时保留意见，那我也就说说我的看法，而且算不上什么点拨，毕竟这东西刚刚出土，争议很大，目前学界还没有一个定论，一切都只是猜想。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听听孙教授的看法。”
钱博士说着，目光慢慢转过去。接着慢慢说道：“嗯，那我就当是抛砖引玉了，虽然我的研究范畴不在此列，但为了给咱小宋做个榜样，我就说说我的拙见。”
他拿起宋哲刚刚画的花纹，沉吟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是被这些绘制的纹路所吸引，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对陶器烧纸没有研究。
更因为花纹本身就是一个重要信息，这些花纹所代表的文化符号一定会为遗址的主人揭开神秘面纱，倘若这真是群外来住民，那中外文化交流史可能又要添加新的篇章。”
“孙教授也是一语中的啊，刚刚我的表述有所遗漏，而这也被孙教授一眼看出来了。这个古遗址目前来看有一千九百多年历史，而且其规模不亚于一个万人聚居点。”
钱博士最后一字一顿道：“也就是说，咱们发现了新的古城。”
“真是可喜可贺，钱博士带领的团队又立功了啊，你手下的考察小组效率不错嘛。那我闲话少说，接着讲讲我的想法。而我的论调可能比较大胆，这也是为了让小宋敢于讲出自己的看法。”说着，孙教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论文集子。
“还记得我几年前发表的一篇关于东干族的研究论文嘛，虽然现在学界已经确认了其族群的三次迁徙时间，但在目前来看也一直没有证据表明之前会不会也有类似事件发生。
我的意思是，关于中亚地区，尤其是塔吉克斯坦的东干族分支来源，可能值得进一步推敲。”孙教授慢慢说道。
钱博士叹道：“很新颖的观点嘛，你是说国外的陕西村聚居点可能并不单单由于朝代更迭的战乱，还有可能是游牧民族的掳掠人口？而且你这个观点一下子就将东干族的首次迁徙时间提前了一千多年，当真是颇为惊世骇俗的假设。”
“当然，我现在也一时拿不出具体依据来，只能从这东西上面的外族纹饰和出土地点做一番考量。这就是目前我的一点猜想，当然也可以说是毫无理论支持的假设，希望小宋你也能敢于说出自己的看法。”孙照明笑着说道。
“嗯，观点倒是很独特，但据我们目前调查的结果来看，可能孙教授你的假设不会成立了。因为在我们发掘这个古城的附近，便是史上最大的南匈奴聚居点。
也就是赫连勃勃所筑的统万城，虽然遗址距南北朝尚有几百年差距，但这地方可能与东干族关系不大，此处必定是匈奴留下的遗产。”钱博士微微摇头。
当钱博士刚刚说完，宋哲心中猛然一惊，他的久远记忆似乎被一点点唤起，因为宋哲的父母当年也是参与过匈奴迁徙路线的研究，而那时候他们整天抱着案卷做记录，这个看似陌生的花纹，应该就是在那时候无意中见到过的。
闻言，钱博士喝了口茶，慢慢说道：“而且不仅仅从发掘位置来看，我们的土质分析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根据土碗样品的材质测定，这东西的主要成分是棕钙土，从土质分布来看也就是陕北甘肃一带。
在秦朝覆灭后，河套走廊以北的游牧部落便不时地进犯南边，也就是汉朝所称的匈奴，南北时期所叫的柔然部落。”
“棕钙土？您刚刚说这与南匈奴有着密切联系，但据我所知，柔然部族的烧制器皿一般是用的黑垆土，也就是产地在河套以南的部分。
毕竟两种土质的成型差别很大，一般来说钙土所烧的器具十分粗糙，若是有选择的话，基本不会使用这种土壤。”宋哲疑惑道。
“没错，看来你也了解不少嘛，不过这其中有一点时代偏差。南匈奴在汉朝确实有两次南迁，但最初的时候迫于与东西伯利亚的北匈奴分裂，加上汉朝设立的中郎将，一般来说就算偶尔打过来也也不可能定居。
像这么大的聚居点就更不可能了，那时候的南侵部族主要是不成气候的日逐王分支，而呼韩邪单于也与汉和亲，很快归附了。至于你所说的，因该不是指的这一次大规模南迁。”钱博士提醒道。
“那不知钱博士您疑惑的地方是什么？目前来看，我觉得这个花纹应该就是匈奴某一支部族的符号，不过既然您已经确定它属于南匈奴的归顺，那也应该不存在什么大的考察障碍。毕竟汉史可是您的强项。”宋哲皱眉说道。
“哎，现在最迷惑的其实也正是考证途径。按理说汉代大大小小的住民聚居点我都了如指掌，但这个万人大城我却丝毫没发现任何记载。
而这也就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城市存在的时间极其短暂，甚至在建造期间就已经覆灭了，这和史上著名的统万城十分类似。”钱博士说着，也慢慢惆怅起来。
“但它也不至于找不到任何作证吧，这也不可能是一夜间建成又覆灭的，就算游牧民族迁徙，那也得扎根一段时间。”孙照明也跟着疑惑道。
钱博士这时候慢慢将目光转向宋哲。“一开始我就通过最稳妥的方式来做假设，但这种方法似乎不管用，所以现在才来咨询一下年轻人的意见，看看能否有什么突破。”
“其实我的假设也很大胆，既然您都无法考证，那也就只说明这个遗址可能伴随着一件历史谜团，具体说来就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稗史。
这可能与匈奴当年的部族分裂有关，毕竟那个时候的匈奴贵族厮杀严重，期间一定伴随着某个冲突事件。”宋哲慢慢解释道。
“你的说法很有意思，老头子我今天就算专程来听听你的意见，所以但说无妨。”钱博士的眼中慢慢泛出光芒。
宋哲思索着说道：“我的猜测是，这与南北匈奴的第二次分裂冲突可能有关。既然在那个时候汉朝大将耿夔将北匈奴驱赶至漠北，而南匈奴也已依附，当时北匈奴就没有充足的理由一直西征，以至于后来对罗马帝国展开侵略。
所以在我看来，当时一定发生了某件不为人知的历史事件，说不定是北方部族前来与南匈奴求和，也可能是策反，只不过这个阴谋被识破，所以这个临时城邦才会一夜间覆灭。”
“聪明！我之前怎么没想到，看起来真是老糊涂了，无论这土碗的成分结构也好，还是上面的外族花纹也罢。
从目前得来的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两个部族准备暂时合居的征兆。小宋，之前只听说你眼光独到，现在看来你的思辨能力也很强啊。”钱博士说着，脸上渐渐泛出笑意。
“师爷您别夸奖我了，这其实也不算什么思辨，只能说是大胆假设罢了。而且我还有一个提议，说不定能为我的猜想做一个理论支持。
现在如果想要证明这些东西的确属于北匈奴，那就需要一个欧洲史的专家来作证。”宋哲说着，眼神慢慢转向门外。
“这没问题，刚好今天咱们有几个民间学者参与了活动，他们都是这方面数一数二的专家。”孙照明说着，眼神也跟着激动起来，他赶紧出门去找来那几人。
等大家到齐后，这个本来算作临时发起的讨论却忽然间变成意义重大的研讨会，小小的会客室霎时间变得拥挤异常，各方面的专家都纷纷试图为此佐证。
而其中最具决定性意义的，就要属几个专门研究匈奴史的大师，他们在许多国际期刊上都得过令人艳羡的大奖，而当他们慢慢凝视着土碗上面花纹的时候，宋哲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