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6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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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四
南京人,超爱酸菜鱼讨厌吃菠菜。天秤座优柔寡断星球人。自认为极没主见到吃饭穿衣都要问塔罗牌。从事着一份随时可以看电影的工作。喜欢导演文德斯、作家格雷厄姆,他们甚至让自己相信,神是存在的,至少在艺术家的世界里。
我爱的人不能理解我所做的和我将做的,在这茫然而悲苦的土地上。
——叶芝
夏潮生出生于1928年的杭州城中一个小康之家,那晚恰逢钱塘江涨潮,夏蕴岚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云“海上明月共潮生”,女儿的名字就定了。
夏太太说:“太男孩子气了,把生换掉,叫潮心,怎样?”夏太太有个妹妹不幸早夭,闺名里有个心字,那时她就决定以后的女儿名字里一定要也有个心。夏蕴岚说:“夏潮心,那不成了瞎操心?你这女人有没有脑子?”夏太太一想也是,她不满意丈夫对自己说话的态度,翻个身不理他。
夏潮生有了一个乳名,心儿。大名倒很少被人唤起。
英士街有一家圣慈医院,院长名叫托比·奎斯特,美国人,是个善人,常常给贫苦人做义诊。他每次见到潮生都要怪叫,把她举起来转上几圈,潮生喜欢拨弄他的大胡子。但她更喜欢奎斯特夫人,她给她吃梅花糕和水果糖,还送过她一个洋娃娃。奎斯特夫人姓白,名启慧。夏太太从未见过敢嫁洋人的中国女人,不好意思问人家感觉如何,拉拉杂杂问了一堆旁的,回来跟夏蕴岚啧啧称奇,说这女子不得了,喝过洋墨水。
夏潮生记忆中的家,矮矮的砖木楼,低低的挑檐下挂着红灯笼,弯曲的小巷,潮湿的青石板路,街两边什么都卖,馒头,糖人儿,布料,胭脂,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抱着洋娃娃。她好像在另一个时空回望这情景,那个小小的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夏潮生九岁那年,杭州沦陷,此前地方上大举疏散,夏蕴岚带着全家逃到山里去了。他们住进了一座废弃的小木屋。从前夏蕴岚对这种生活的认识仅限于读陶渊明,现在他好像进到一个新世界,分不清棠梨树和毛栗子树,不认得覆盆子和甜心草,山里的猎户打野兽卖毛皮,这超出他的能力了,他只会劈柴,到山下的村镇换粮食。
夏蕴岚每下山一趟,都能听到好多日军骇人听闻的暴行,他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连婴儿都不放过。他警告夏太太不要出门,日本人只在大一点的市镇扫荡,不会进深山来。他俩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可是屋子这么小,夏潮生又怎么听不见。
夏蕴岚又带回一个噩耗,奎斯特夫人死了。听说两个日本宪兵抓住一个去看病的女孩欲行不轨,白启慧上前阻拦,被推下楼摔死了。
夏太太流下眼泪:“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不是说有了治安维持会,秩序已经好多了吗?怎么还由他们胡来?”
夏蕴岚激愤地说:“什么维持会,汉奸走狗把持着,日本人是他们的主子。”
当晚风雨大作,林涛阵阵犹如海啸,夏潮生将头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竭力回想白启慧的样子,她永远都是一身蓝竹布袍子,披一条大红披肩,黑头发一荡一荡……她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脸。
夏家在山里住到第二年,已经很适应这种生活,夏蕴岚种地,夏太太织布,夏潮生捡蘑菇和野菜。附近的猎户也帮衬他们,不时送来皮子和肉。有一天夏太太腌肉,夏潮生在一边帮忙,带着松脂香和肉味的青烟一缕一缕冒出来,她忽然晕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她想走出去,才转个身,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一睁眼,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听见有人喊“心儿”,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很苦的汤汁灌进嘴里来,进不到喉咙就全吐了。依稀听见低低的哭泣和话语。
“药都喂不进去……大夫说没救了……”“不行,得送医院……”“太危险了……”
夏太太替女儿系紧风帽,又给丈夫把棉袄领口掖紧,夏蕴岚点点头,背着女儿转身出门。夏太太看他们消失在黑夜那头,扶紧了门框。
她不停做梦,每个梦里都在逃跑,有什么恐怖的野兽在后面追赶她,她跑过好多地方,终于跑回了家,哐!门被猛烈撞击,一下一下,她绝望地靠着墙,没有退路了。哐!门撞开了。夏潮生大喊一声,睁开眼睛。
她坐在一张病床上。她认得这里是圣慈医院,因为看见了窗外的小天使石像。为什么头顶心这样凉?她向头上摸去,摸到一手光滑,居然被剃了一个光头!她依稀记得伏在爸爸背上,奔跑在暗影鬼魅的山林里。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门开了,灯亮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她眯着眼,看不清他的脸。奎斯特是个胖子,这个人又高又瘦,他一步步走近,夏潮生向后坐。
她看到一对蓝色的眼珠子,瞳仁是黑的,眼部以下纹壑深砺,狭长的脸布满黑灰杂白的胡子,额顶上的茸发却是浅棕色。她从不畏惧洋人,却有些怕这个人。她看到他一跛一跛的,又有些可怜他。洋人在床边坐下,直视她的眼睛。
“我爸爸呢?”她鼓起勇气问。
他忽然凑近,掀起她眼皮看,她紧闭眼睛,闻到一股酒气。“几岁?”他说的是中国话。
“11岁……”
他看了她一会,垂下头叹息道:“太早了。”摇摇头,又说,“太晚了。”她给弄糊涂了,到底是太早还是太晚。他再次瞪视她,伸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她生气了:“二。”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你该戴眼镜了。”
“你该拄拐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