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官非移交过来了,李进决定亲自审一下他。
李进曾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对部队的一套组织管理以及思想政治原则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刚进铁路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很适合铁路这个“半军事化”单位的,可时间一长,他就觉得铁路这个所谓的“半军事化”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从客观上讲,铁路比部队的人际关系要复杂得多。部队就那么几个人,年年都有进进出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际关系不能说不复杂,但绝对没有目前的铁路复杂。在部队,有人搞山头,但形成不了气候,你想想,“八大司令”对调,毛泽东一声令下,说走就走,谁还敢不服从?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甩石头、掺沙子、挖墙脚”,这是毛泽东曾经用过的方法,部队的各级领导都会用。所以,部队的山头也好、老乡也好,都成不了大气候,基本上都是“五湖四海”,大家走到一起都能拧成一股绳。
可到了铁路,这种办法就有点不行了。嘴上说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可实际上,你不是他那个圈子的人,人家不认你,你就指挥不了人家。人家不给你来明的,但可以给你来暗的,如果你把他逼急了,他还明的暗的一起来,弄得你没脾气。在铁路工作,不讲点策略还真不行。
在站段,这种关系更是盘根错节。有的人祖孙三代在一个站段干,儿子有“七大姑”,孙子还有“八大姨”;“七大姑”又有“八大姨”,“八大姨”还有“七大姑”。“七大姑”再加上“八大姨”,这亲连亲、戚加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得罪了一个人,就是得罪了一群人,你得罪了一群人,你就不可能在这个单位立得稳。正是因为这些历史原因,铁路的一些基层站段慢慢也就形成了内亲对外戚、“集团”对“部落”的简单平衡。某某段可能就是以某某几个“部落”为主,某某站又可能是以另外几个集团为主体,不了解内情的人,初到某一个单位,确实需要摸索一阵子。
有人说,银都局是陈集团第一,吴集团第二,陈集团说一不二,吴集团说二不一。
在对待蜀官非的问题上,李进知道,陈六湖和吴郑之两个人是有分歧的,蜀官非即使不算是陈六湖第一集团的人,也是第二集团的人。吴郑之要把他移交回来,可以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陈六湖不主张接手这个案子,当然也有他自己的考虑,他不想让吴郑之利用这件事做文章。与其把蜀官非移交回来后给人“下套”,不如就地来个挥泪斩马谡,一则显示他的高风亮节、大义灭亲,不搞任何掩盖,二则也给自己的人提个醒:你们自己要乱来,咎由自取,那就怨不得我了。可李进当然不能这样做,常委会已经决定,要把他移交回来受审,他当然要服从领导的指示,执行常委会的决定,党有党规,国有国法,你违犯了党纪国法,当然要受法律制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可蜀官非刚刚被移送回银都铁路检察院,他就对自己在东区检察院的供述来了个“一风吹”,全不认账了,甚至说人家搞了“逼、供、刑”,把李进弄得好不恼火。李进对他的厌恶,决不只是个人喜好。他给九名局领导都打红包,唯独把自己给漏了。其实这样的事,李进心里也有数,纪委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部门,你要去监督人家,却还要被监督的人来评判你,来给你划“〇”或打“×”。你要查处人家,人家还敢给你送礼吗?蜀官非再愚蠢,也不会愚蠢到把红包送到不准他违规送红包的人的头上去,对这一点,李进倒是理解的。
让李进不理解的是,这个堂堂的多经处处长,其智商还没有达到小学生的水平。本来,地方检察院抓他,肯定是因为和地方的案件牵连,只要对《刑事诉讼法》稍微有了解,就应该交代与地方有关的经济问题。可他却根本不明白这一点,把铁路系统内部的一些经营活动一股脑地抛了出去,把给每个常委送红包的事都向地方检察院做了交代,甚至把局领导之间的不同看法也透露了出去,该交代的没交代,不需说的说了一大堆。对于他受贿200万的事,人家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却闭口不谈,反而把铁路内部的正常交往、路风问题也当做经济问题来反映,怎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混蛋,在银都局居然还能当上多经处处长,还被誉为“大能人”,简直就是银都局十多万干部职工的一大悲哀!人家实在不愿再听他胡说八道了,才提醒他被抓是和麓海房地产公司的交易有关,直到这时,这个笨蛋才明白,他收受麓海公司两笔回扣被人举报了。他这才原原本本讲了事情的经过,并做了笔录画了押,检察部门也结了案。可蜀官非一听说要移交铁路,就又要翻供,人家严格按程序办事,问讯材料就有五百多页,还有录音做证据,你想翻供就翻供?你说人家搞严刑逼供,人家还可以办你个诬告罪。蜀官非呀蜀官非,你哪还有半点处长的素质啊?
蜀官非被移交回来后,被关在了银都市北区的“一看”里,“一看”的所长给了他一个单间,伙食也比在东区强多了。不知是感到受了优待,还是觉得背后有人会保他了,蜀官非一进“一看”,就神气起来了,根本不把办案人当一回事,张口闭口要找陈局长。
李进决定亲自去会会这个“二百五”。在监察处长孟喻德和检察长黄永刚的陪同下,李进来到“一看”,先到了所长办公室,两名民警把蜀官非带了进来。
蜀官非着一套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头发有点乱,脚蹬一双花花公子牌皮鞋,鞋面上满是灰尘,大约有几天没擦了。蜀官非看到李进坐在办公室里,在门口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李进没有起身,也没有寒暄,等蜀官非一坐下,便单刀直入:“官非,知道这次你捅了多大娄子吗?”
蜀官非赶紧站起来,对着李进连连道:“我对不起李书记,对不起局领导,我给局里抹了黑、添了乱。”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党,对不起银都局全体干部职工。组织上这么信任你,把你放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你却……”李进两眼直视蜀官非,一句话没说完,有意停了一下。
“我辜负了组织的期望,辜负了李书记对我的培养。”蜀官非站了起来。李进摆了摆手,道:“你坐吧,今天我们不做笔录,主要是交流交流,谈谈思想认识问题。我谈我的,你也可以谈你的,双向交流。”
“我听李书记的,我对不起李书记,拜年送红包的事,我确实不是有意的。当时您出差了,您出差回来后,我把这事又给忘记了,耽误了。”蜀官非没有坐,仍然站着解释道。
李进脸上一阵愠怒,大声道:“你不要谈这件事了,难道你现在还认为送红包是对的?告诉你,你这是办了件大蠢事,把局领导都扯进去了,收到你红包的每一个局领导现在都把红包交到纪委了,你给银都局抹了黑。”
李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更加鄙视他,他本来不想提这件事,可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提出来,逼得他不得不再骂他几句,真是蠢到家了。
“是是是。”蜀官非脸上红一阵、黑一阵,不知该说什么好。“你在东区检察院交代了那么多问题,回到铁路来就全部否定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进两眼紧紧盯着蜀官非眼睛,仿佛是警告他:不要跟我来虚的,我不吃你这一套。蜀官非道:“李书记,我确实是被冤枉了。”
“谁冤枉你了?”李进问。
蜀官非道:“东区检察院啊!”
“东区检察院,你那200万也是被冤枉的?”李进冷笑一声,反问道。
“那是土地交易佣金啊,是国家政策容许的,我是准备把这笔钱交单位的。”蜀官非解释道。
“你交了没有?”李进冷冷地问。
蜀官非答:“还没有来得及。”
“几年了?”李进又问。
蜀官非答:“三年了。”
“三年了,你还没来得及,你还要等三十年吗?”李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斥责道。
“这……”只一个回合,蜀官非就败下阵,愣在那里不敢出声了。李进也不说话,只是拿眼角瞧着他,等他往下说。
蜀官非哆嗦了一下,看到李进依然一脸怒气,转了一个弯,又解释道:“李书记,在局领导班子中,我是最佩服您的,以前跟您接触不多,但我知道您原则性强,关心干部。我确实犯了很多错误,应该受处分,但我没有犯罪啊,这次确实是冤枉了我。他们搞严刑逼供啊,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不知道外面情况,还欺骗我,说陈局长也出事了,让我讲,说讲完了就没事了,他们是搞诱供啊!”
李进回过头,又看了蜀官非一眼,心平气和地招呼他坐下,待蜀官非坐下后,又心平气和地对他道:“官非,组织上培养了你几十年,你身为多经处处长,一个大型企业的中层干部,你的素养到哪里去了?你的级别比人家高,权力比人家大,人家怎么能诱供你?党的政策你不了解,国家法律你不知道,你不是一般的普通职工吧?你不是法盲吧?这些年普法学习你学到哪里去了?人家诱供诱到你头上了,你不怕丢人现眼吗?这不是给银都局抹黑吗?你还好意思控告人家?你心中没有鬼,怕人家诱什么供?你是不是犯事太多了,记不清楚了,才说人家是诱供啊?官非,你今天坐在这个地方,当着我、黄检和孟处长的面,还说这些话,还在推脱责任,还不承认自己的问题,我为你感到羞愧啊!”
“这……”蜀官非语塞了。
“你说人家搞逼供,你要拿出证据来啊,谁主张,谁举证。人家有证据,有材料、有录音,可以否定你的主张,你有证据吗?你能否定人家的主张吗?你没有,你的主张就不成立。”李进严肃起来了,几句威慑力极强的话语,宛如一排排重炮,正中蜀官非心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了,愣在那里发呆。
李进继续道:“官非,你也要换个角度想一想。假如你是陈局长或者吴书记,你一直很器重一个人,把他从一个普通工人一步步培养成企业的一名中层干部,并赋予他重要的权力,把数亿元的资产都交给他经营,这个人却干出了像你这样的事,犯下像你这样的低级错误,你还会丢下整个铁路局不管而只管他个人吗?我相信你不会吧,相信你不会丢下大家不管吧,相信你不会因一个人而牺牲全局吧。官非,在这个时候,你要陈局长、吴书记、局党委为你一个人而去丢大局,恐怕做不到,这于情、于理、于法都不行。我明确地告诉你,你不要以为自己回到了铁路检察院,局党委、局领导就会想方设法袒护你,把发生的事情一风吹,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局党委不是你一个人的局党委,吴书记、陈局长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吴书记、陈局长,局党委是全局十几万职工的局党委,吴书记、陈局长也是全局十几万职工的吴书记、陈局长,他们要代表全局的利益,不能只代表你个人的利益。当然,你过去也做了一些有益的事,对银都局有贡献,但功归功、过归过,功不能抵过,过也不能抵功。在你被羁押的第二天,局党委就已经开过会,大家的意见是:一切按法律规定办,不管牵涉谁,一查到底。所以,你要丢掉幻想,唯一的出路就是把事情都说清楚,争取宽大处理。”
又是一轮重炮,蜀官非已经没法争辩了。刚进来的时候,他还存有一些侥幸心理,这些年,不管怎么说,自己为银都局还是做了不少贡献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回到了银都局,局领导多少会给点关照吧,就是李进有意见,自己忘了给他送红包,可8000块钱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大数字啊,今后我会补上啊,自己好言好语先做个自我批评,李书记应该谅解啊。
蜀官非正是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进门就做检讨,可没想迎面讨了一顿骂,他还没有把下一步的对策想好,李进又是一排横炮,把200万也给封死了,看来,这个人真不那么好对付,自己过去确实不太尊重他,惹他生气了,他今天抓住机会了,要教训教训我。蜀官非边听边想,挨过今天,等李进走了,他想方设法要和陈局长联系上,陈局长对自己还是了解的,他不会像李进一样没情义,他一定会帮自己说几句。在银都局,只要陈局长发话了,他李进又算老几?蜀官非心里想着,打定主意不吱声。却没想李进把他心思看透了,把陈六湖、吴郑之和局党委的意见和盘端出来,他真的傻眼了。下一步怎么办,他想都没法再想了,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如果不是坐在沙发上,他肯定一头栽了下去。
李进像洞悉了蜀官非的心,声音没有刚才那么高了,循循善诱道:“官非,我们还是打过交道的,虽然我们打交道不多,我觉得我还是对你有所了解的。你说呢?”
“嗯。”此时的蜀官非已完全被动了,点了点头。
李进又问:“我听过你给多经处各个分公司经理做报告,在大会上朗诵陈毅同志的诗:‘莫伸手,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你能这样要求别人,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
“这……”蜀官非语塞了。
“你为什么对别人一套,对自己又是一套呢?”李进问。
“……”
“民不畏我严,却畏我廉,这样的古训你不知道?”“……”
“党员政治生活准则和党风廉政建设十二条规定你没学过?”
“……”
“你呀,你,”李进叹了一口气,道,“你叫我怎么说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组织原则一点都没有了,你怎么不会走到这一步呢?一个人,失去监督,就是走向犯罪的开始,你把所有的监督和制约都丢开了,连老婆也不要了,你眼中还有组织吗?还有党的领导吗?还有国家的法律吗?”
李进索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办公室一边踱步一边道:“你在外面买了三套房,三套都给情人住,买三辆汽车,二辆给情人开,别墅里抄出几百万股票、债券、现金,你还私藏两把枪。为了女人,你一掷千金……”说到这里,李进停顿了一下,他确实有点气愤了,转过头来对着蜀官非道,“我这个纪委书记比你大吧?”
蜀官非抬起头,一脸茫然。李进又道:“职位比你高吧?”蜀官非点点头。
“我要配枪,都需要办手续,你却什么都不办,就私藏两把枪。办你一个私藏枪械罪,就可以判你五年。你还只有错,没有罪,你的法律常识哪里去了?”李进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