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生活,抱琴被放置在了朦朦胧胧的痛楚环境中。她总以为师父还在她的身畔:早起挽发时,她会想起师父为自己盘青丝的情景;弹旧曲时,她会想起师父教自己这首曲子的情景;晚歇时,她会想起师父赠自己泠香梅的情景……痛啊,一次又一次隐忍地扎着她的心……于是,渴望不痛,决定认真地寻找师父淡漠的影子。古琴、扇面、纸屏、香熏笼……流水月痕,真的一去不返了?!
抱琴的心思全花在了这种事情上,表演已经被她理所应当地摒弃。直到那天,黛娘来找她,大喝:“不弹?你师父教了你七八年琴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希望你成个头牌吗?可你呢?天天在干什么?”抱琴的心弦有了一丝悸动。为了当头牌,师父付出了多少努力!自己又付出了多少努力!虽然头牌带来的声名与富贵在她眼中已不重要,但她却参不透师父的一片希望!
抱上古琴,撩开玉帘。
台下看官不多。抱琴端坐高台之上,任四面的风竞相涌来,吹得她有些倦意,很像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抱琴随手拨了起来,不成曲调,只是叮咚可听吧。铮铮拨完,没有红绡。红绡算什么?抱琴冷笑。
决定抱琴命运的不是师父离去后的第一次演出,而是第二次。
几天之后,抱琴再次登台演出。台下万头攒动。弹什么呢?为了纪念师父,决定弹《渔樵问答》。素手拨起,台下鸦雀无声。漫漫长歌,心中却再也寻不到那份忘我了,只是师父,时时回风流影般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展颜一笑,又再次不见。
一曲快终了,抱琴听见某个幽灵的哀歌。它就站在大堂里某个逼仄的小角里,咿咿呀呀地唱啊唱啊。
曲终,抱琴为了寻迹幽灵,不注意台下动静。在哪儿呢?是幻觉吗?不是……那曼曼清歌从众人额上拂过,清晰无比又水样朦胧似地贯入自己耳中。在哪?哪?
抱琴定下心志,俯身一看,台上已满是红绡。那金黄白物,抱琴不忍去看,生怕玷污了心灵的某处。
杨妃一曲《霓裳羽衣》,洒落的珠翠是用扫帚扫的;抱琴一曲《渔樵问答》,所得的红绡是用巨箱承的。
黛娘兴高采烈问:“琴儿,红绡……你要吗?”
抱琴冷笑:“我……我会要吗?”
黛娘道:“本以为游雪斋没了婉筝就红不起来,没想到还有你呢!婉筝最红时,一曲红绡不过一箱,你呀!竟赚了三箱!呶,看这个——”黛娘取出一块羊脂玉珮,“知道这是谁赐的吗?是骧王爷!他可是皇上的亲哥哥,与孙枕孙爷交情不浅,富可敌国哩!他送你玉珮,真是赏脸呐赏脸!”
抱琴听到骧王爷三字,心弦一紧。又是那些权贵!难道又要重蹈师父的覆辙?
一个人的声名鹊起,必要阻挡同怀此梦的其他人的阳光,使她们堕入暗夜。
抱琴不再是那个怯怯地望着侪辈表演的女孩了,现在,她是头牌,人尽皆知的头牌。游雪斋的其他女子不明白为什么幸运的光环会笼在她身上,让无限的风头被她抢去。她们只能孤立她,以慰藉心中的感伤,获得一丝快感。
抱琴发现自己真的被孤立了。每每下楼,楼下原本欢声笑语的人群便如遇了瘟疫一般蓦地散开,脸上露出少有的狰狞与嫌恶,还夹杂着暗讽的只言片语。抱琴不在意,她只相信挚友苏合永远不会离弃她。渐渐地,她发现自己错了。苏合不再来游雪阁找自己了,偶尔碰见也仓皇地逃避。每个人都有一份私藏的虚荣,一旦打开,泛滥不可收。
江南七月的雨淅沥沥的,水滴石穿般地平磨着什么,但磨不平的是那些屋脊椎尖上的钩心斗角的峥嵘蠢物。
夜刚至,屋里因为窗棂外的片片翳云而显得阴气甚重。抱琴高烧不退,只能躺在病榻上。自病倒以来,那些平日里就嫌恶自己的人更不会来看自己。除了黛娘偶尔送来一碗药,寒暄几句,便匆匆退场。
屋内烛火飘摇。抱琴注视着桌上那碗药,太苦了,她喝不下,只能期盼它逐渐凝滞,将艾苦拂去。抱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一切怎么会这样?自己根本不喜欢出名,却在这不喜欢中被他人误会,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美好一点点从指间溜去。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前走过,步履不如当年般轻灵如燕,仿佛加重了什么,走起来“噔噔”作响。
“苏合!”抱琴叫道。苏合惊了一下,定了定神,走进屋中。她看见了屏风后病榻上自己的朋友。不,错了。她不是我的朋友,不是!苏合的脸有些扭曲,她听见茫茫大雨送来这样一句:“苏合,我没有朋友。”抱琴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冲昏了头,她想极力说出蕴藏许久的肺腑之言。不管苏合接受与否,一定要尝试一次。
苏合双眸凝视屏风,听见此话,佯装惊愕,喷出冷冷一笑:“你这么出名,会没有朋友?怎么可能?不要在这儿冲我无病呻吟了。好好吃你的药,等病好了,就快给客人们弹琴去!”“弹琴”二字说得甚重。说完,她趾高气扬地走了。
抱琴有些愕然。物是人非,沧海桑田,曾经,那个冰凉如水的夜晚,她们第一次碰见,她送自己馅饼,还说自己不想学琴,不想成名。而如今,她竟那么急切地让自己去给客人们弹琴!难道……有的东西真可以让一个人由不慕功名,变得利欲熏心?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了,抱琴颤悚了一下。蓦然觉得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自己发抖的手臂上。是泪!自己竟然哭了!茫然的种种让她涌出了泪。而现在,唯一能给予她温暖的也是泪!想到此,漫长的泪在凄风苦雨中涌个不停。
过了半晌,抱琴又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一种轻而快,一种重又缓。抱琴勉强抬头,看见晕黄中,两人走进自己所居的游雪阁。为首的那个着鲮龙玄色衫;身后的那个,勉强抱着三五个礼盒。
为首人一扬手,身后的人顺从地把礼盒堆在桌上,长呼一气退去,把门重重掩上。只见那玄衫人走近床前,她看清了他的脸——额上几道裂着的皱纹,白花的虬髯掩不住骨子里的富态。“你是谁?”抱琴厉声问道。“我……我是骧王爷呐。”那人一脸奸笑。骧王爷?难道真是他?怪不得他敢穿绣有鲮龙的衣衫。抱琴谨慎地起身,问:“你来干什么?”骧王爷柔声道:“琴姑娘,我听说你病了,送些药来……”他打开一个金绶盒,“呶,上好的长白山人参。”他摸了摸人参干瘦龟裂的表皮,得意洋洋地举给抱琴看,又柔声道,“琴姑娘,你得好好吃药,病才能快些好,快些好……”他满脸堆笑,一边说一边缓缓搁下人参,竟举起抱琴垂在床边的手臂,在上面轻轻一捏。
“滚!”抱琴如蛰伏的巨兽,被骧王爷的无耻举动击怒了,大吼一声,抓起桌上那碗药狠狠向床边的骧王爷掷去。骧王爷正自我陶醉,突觉一物朝自己打来,汤末滚涌。抱琴并未解气,又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礼盒一个个向骧王爷砸去。骧王爷淋了一身药汤,又被礼品砸得鼻青脸肿,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正在窗外偷窥的黛娘惊了,她冲进屋中,扶起摇摇欲坠的骧王爷,揪下自己的手帕,把他脸上的药汁抹干净,口中不住道:“王爷,小的对不起您……”骧王爷自觉丢脸,恨恨拂去黛娘的手,跑下楼去。其他女子听见丁零哐啷之声,也都跑来凑热闹,见一人鼻青脸肿,仓皇下楼,也都放肆大笑。“笑什么?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他是骧王爷!你们开罪了他,后果担得起吗?”黛娘关上游雪阁的门,坐在桌前小凳上,厉声质问:“抱琴,你看你闯的祸!”抱琴一愣:“闯祸?我没有闯祸啊。他那么无耻,我轻轻教育他一下,这有什么的说着,”她说着,又是展颜一笑。黛娘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啊?你得罪的是骧王爷,说不定明天你就被拉到菜市口,我苦心经营的游雪斋也会被封。现在这世道就是大鱼吃虾米,你只不过是个弹琴的,就只能被他吃。不要装作心高气傲的样子,要不然,哼……你师父就是个例子,一生孤傲,结果还不是……哎……”她说着离开了游雪阁。
原来这个世界……抱琴如此绝望,她不相信自己这一举动竟会伤害到身边的人!骧王爷那么可恶,难道任他胡作非为么?
该是进晚膳的时候罢,抱琴默默注视着街衢里人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涣涣飘散,忽觉一阵凉风冷透襟怀,抱琴颤抖地挽住双臂,病刚好,不能再受凉了。仔细锁上雕纹窗,该去要点晚膳了吧。
刚欲下楼,门吱扭扭地平板一转,黛娘怀抱一盘饭食走进屋中。“饿了吧,给你拿些吃的。”黛娘把盘轻轻置在桌上,是三个鱼肉小菜,一锅素菜小汤,一碗米饭。“谢……”抱琴悻悻支吾。黛娘别开一双筷子递给抱琴:“快吃吧,尝尝我的手艺,宝刀未老……”抱琴缓缓刨了一口菜,顿了顿头。
半晌,黛娘突然淡淡道:“抱琴,我有话告诉你,你听我说。不要插嘴,行吗?”抱琴愣愣搁下筷子:“什么话?”“骧王爷……昨天告诉我……他要娶你。”黛娘终于勉勉强强挤出几个字。“什么?”抱琴一惊。师父的宿命又被自己凄惨地重复了,弹琴的人就不能平静地过完一生吗?嫁人!嫁人!“不嫁,不嫁!你别说了。”抱琴大吼,准备抽身逃避。“抱琴,坐下,”黛娘平静,“你要安静,不要一口否决,听我慢慢说。抱琴,你要肯定骧王爷是真心对你的。那天,你那么急火攻心地砸他,让他在我们面前丢人。可他呢?不但既往不咎,还诚心诚意地求亲。如果他想你的种种不是,还会这样吗?再说,你不想他的好,也要替自己想想。你现在是出名,是头牌,可今后呢?也许哪天某人又红透半边天,你怎么办?只能看着自己年老色衰,被他人遗忘。所以,现在这么好的机遇一定要把握。不要再固执了,如果你不嫁,人没送到王爷府,骧王爷怪我开罪了他,说不定我苦心经营的游雪斋就会被封。呃……抱琴,你……嫁不嫁?”
雨停后,风汲汲。屋内鸦雀无声,游丝若梦;屋外衣袂飘飘,浮思悠扬。苏合伫在游雪阁前犹豫不决:艰难地推开门,说不定就会挽回一段曾经烂漫的友谊;可那天,自己冷言冷语,她若不肯原谅呢?自己那可怜的尊严置之何地?苏合的手颤抖着伸向门扉——又惊惶地收回——唉,算了吧,也许岁月可以磨合这伤口,自己去乞求原谅只会平添忧愁。怯怯褪去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那人也是这般犹豫——到底嫁不嫁?不能这样断送自己的幸福啊。可不嫁,会连累黛想妈妈。唉……自己在游雪斋连累了多少人?出名的出不了名,想发财的发不了财,还有……呃……就这么办吧。一切,就这样通通结束吧。
“嫁。”抱琴道。黛娘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她竟答应了?倔强的她竟答应了:“真的?”黛娘忍不住问。“什么真的假的啊?我都答应了。不过,我想去吃点夜宵……”抱琴不好意思地挠头。黛娘殷切地问:“没吃饱吗?”“你什么时候见我吃饱了?你的菜很好吃,不过……这是最后一天在这儿了……”“哦,那我去买。”黛娘起身。抱琴道:“不用,我自己去吧。”黛娘无可奈何地雇了辆马车,老车夫憨厚地请抱琴上车,“小姐,去哪里?”“呃,四处转转……”马车在寂静的初秋夜里急奔。
夜深风冷,抱琴撩起车帘,默然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小镇。这十几年,自己虽活在这里,却从未细细观察过这里。那种江南水乡的柔婉不见了,只觉得片片都是形单影只人落寞。记得当初自己刚来这儿,那般的欣喜,而如今,种种起伏让自己再也找不到那份简单的天真了。
马车碾过一家药铺,叫什么仲景堂。“停车!”抱琴叫。“怎么了?”老车夫问。“最近睡得不好,去买一味睡莲子。”抱琴说着跳下车。
锦色旌幌在冷风中挣扎,抱琴走进屋中。小伙计在烛台上沉沉地睡着。“登登——”抱琴叩击着柜台。小伙计醒来了:“您抓药?”“呃——我妹妹得了血见愁,呕血不止,想买副……毒药。”说着,泪水竟从眶中簌簌落下。小伙计唏嘘道:“可怜呐——买死药?那就是砒霜。不过女孩子家,肯定不想面泛青紫而死——就买这个吧!”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绿瓶,“这是个名‘梅’的行医女子发明的死药。她用此药自弑,此药便定名为‘碎梅散’。”抱琴拿过那瓶死药,愣愣一看,扔下一锭白银。
黛娘在游雪斋外等了许久,那辆马车终于回来了。她长舒一口气——抱琴没有逃走,自己可以洒脱地交差了。抱琴跳下车,黛娘忙问:“夜宵吃完了吗?”“嗯,真好吃,不过好累啊——我可以去睡了吗?”黛娘点点头,慈爱地一笑:“早些睡吧。”
寂静得可怕的房间,抱琴扭开了那瓶死药——击破不了宿命,不如选择结束。我不用再为别人而累,别人也不用再为我而累。浮思千万,她把死药平静地灌入口中……
这样明媚和煦的早晨,又有姑娘要出嫁了。
“抱琴,抱琴——”黛娘在游雪阁外唤着,其他弹琴女子也纷纷挤在门口等着新娘。叫了几声,并无人应。黛娘蹙着眉,勉强推开门。空落落的小屋,不见抱琴的身影。走进里屋,才发现抱琴斜在床上。“还在睡!”黛娘怒嗔。轻轻拍了拍抱琴的双颊——刺骨的冰凉。黛娘吓得缩回了手,怎么会……她立刻看见了床边的洒落的小绿瓶,拾起一看——那竟是——死药!
“啊——”黛娘惶恐地大叫,小瓶颤抖着跌在地上。
“怎么?”其他在门口等待的女子纷纷涌进来。看见床上斜躺的抱琴和那瓶醒目的死药,转瞬间明白了。她竟死了?怎么可能?一旁围观的苏合惊了,她死了!一滴清凌凌的泪突然溅在手心。她突然痴痴扑在僵死的抱琴身边,竭力嘶声:“抱琴,对不起,我太嫉妒了,我太犹豫了,我一直都在错!对不起……我们走,这儿太脏了……太脏了……”
众人眼睁睁地望着她,一边梦呓般地哭诉,一边扶起抱琴,把她一步步带走。她们知道,她要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去过比现在幸福的另一种淡然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