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不负魏文侯的敬贤之意,主动请求充当魏国大将,越过黄河攻击秦国,连获大胜,再一次震动了天下。只是在魏国获得大胜后,吴起和魏文侯之间却发生了争执。
魏文侯将楚国、齐国视为争霸天下的劲敌,不愿为秦国多耗国力。
吴起认为秦国才是魏国的真正劲敌,魏国欲争霸天下,必须先灭了秦国。
秦国偏处西鄙,和戎族杂居,岂可称为劲敌,吴起如此,多半是欲掌握兵权。魏文侯心生疑虑,立下决断,解除了吴起的兵权,将精锐士卒从河西调回,交由乐羊去攻打中山。对于吴起,魏文侯仍然十分礼敬,除继续尊其为客卿外,还赏赐黄金百斤,美女十名,让吴起可以尽情享受。每隔上几天,魏文侯还会将吴起召进宫内,谈论兵书战策。
但是对于具体的朝政军务之事,魏文侯却从来不和吴起谈论。此刻秦军兵临城下,魏文侯不得不将吴起置于身右,以便随时从吴起口中获得应对之策。
魏文侯这时虽对吴起有了疑心,却对翟璜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毫不怀疑——若论用兵之道,天下无人可及吴起。
魏国君臣登上城楼后不过半个时辰,就听得天边车声隆隆,如滚雷般一阵阵压了过来。
紧接着黄尘大起,如决堤的大河之水,呼啸翻腾着向安邑城漫涌而来,威势极是惊人。
黄尘中,无数戈矛闪耀着夺目的白光,犹似密林一般。更有千百面大旗迎风招展,旗上都绣着斗大的“秦”字。
城楼上的魏国君臣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但看到了秦军的这种威势,几乎人人都是大惊失色——秦军屡遭惨败,为何士气如此激昂?军阵如此严整?武器如此众多?
安邑虽为都城,精兵却是不多。秦军俱是锐卒,若大举攻城,只怕是危险至极。
秦军屡战屡败,怨气极深,如果攻破都城,必是大肆杀掠,安邑城中,将人人难逃厄运。
魏国君臣们想着,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许多人的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
“主公,快,快下诏,让都中百姓上城拒敌!”公叔痤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魏文侯强自镇定,尽量以平静的声音问吴起:“贤卿,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吴起一笑:“秦军不过虚张声势耳,并不会攻城。主公不必诏令百姓上城,以致反被敌军所轻。”
魏文侯点点头:“寡人料想秦军也只是虚张声势。公叔将军未免太过慌张。”
其实,魏文侯在询问吴起之前,并没有料想到秦军是虚张声势,而是以为秦军立刻就要攻城。
公叔痤受了魏文侯的“教训”,心中很不舒服,问吴起:“以客卿大人说来,秦军攻入我魏国境内,莫非只是为了游玩一番?”
“秦军当然不是为了来游玩的。秦军屡败,士气低落,国势不振,四面戎族争相攻击,日子十分难过。为了摆脱困境,秦国君臣不惜倾其精锐之卒,冒险突入我魏国境内,以图振作士气,威慑戎族。但是秦国又惧我魏国兵强,并不敢真的与我魏国接战。吾料其绕我安邑一周后,定会立刻依原路回返。这样,秦国就可向国人宣示——‘大败魏国,使其躲入城中,不敢接战’。秦人闻之,必然举国振奋。而戎族闻之,必然心生惧意,不敢轻易攻击秦国。秦国此举,实为兵法上之‘励士’之法也。吾书兵法六卷,其中第六卷专论励士之法。公叔将军身为大将,当熟读吾之兵书,应该知道此‘励士’之法,奈何一见秦军,竟慌张至此,实在是有失大将风范。”吴起旁若无人地说道。
“你……你……”公叔痤大怒,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之言。吴起的六卷兵书极受魏文侯重视,曾令人抄录了百余部,赐给朝中大臣们研习。公叔痤也得了一部,但却对吴起的兵书一字未看。他认为吴起并无真实本领,不过是生了一张利口,嘴上会说而已。他身为将军世家之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经过了多少苦难,官位也只是个上大夫。而吴起就凭着一张嘴,来到魏国就居于客卿高位,并被拜为大将。
他本来以为吴起一上战场,就会大败而逃,出尽丑态。不料吴起却是屡战屡胜,占尽了风光,使得他相形之下,大为失色,令他在对吴起的不满中,又多出了几分嫉妒之意。
“据贤卿说来,秦军会依原路回返,难道他们不怕韩国军卒截杀吗?”魏文侯问道。
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吴起。魏文侯的疑问,也是他们心中的疑问。
“这个……”吴起向城楼上的众臣们环视了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
“敌军不会攻城,众位且请回到朝堂去吧。”魏文侯知道吴起有机密话讲,忙说道。
除了吴起本人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公叔痤几位臣下外,众人都从城楼上走了下去。
这几位臣下,可说是魏文侯的“腹心之臣”,凡军国大事,魏文侯都会和这几位臣下商议。
吴起却仍未说话,目光直视公叔痤,意思是公叔痤也应该走下城楼。
他一向认为,欲立功名,须先立威,使国中人人敬畏。如此,一旦他领了国君的出征之命,就可言出法随,谁也不敢和他作对。
但是公叔痤却对他毫无敬畏之心,使他无法忍受。为此,他必须多给公叔痤几次教训。见到吴起如此,魏文侯只得说道:“公叔将军,你且代寡人到各处城门巡视一番吧。”
魏文侯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对公叔痤来说,仍是奇耻大辱,吴起仅仅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从国君身边赶走。这件事必会传扬出去,将使他在朝中抬不起头来。
“这是为什么?”魏文侯问着,心中不觉大跳了一下。
吴起若有所思地说道:“魏、韩、赵称三晋,其中以我魏国最强。韩、赵在表面上对我魏国甚是恭敬,甚至对我魏国行以朝见之礼。但在心底里,韩、赵二国对我魏国极不服气,绝不愿甘居我魏国之下。我魏国愈强,韩、赵二国则愈是妒忌。只是就眼前情势而论,韩、赵二国又有不得不求于我魏国之处。韩国所求者有三,一求我魏国为其西拒秦国,保其后路安稳。二求我魏国南下击楚,震慑其所临强敌。三求我魏国助其伐郑,夺取郑国土地。赵国所求者亦是有三。赵国虽然不与秦、楚相连,却在西北方有着戎族威胁,东北方面临燕国的攻击,东南方又会受到齐国的攻击。赵国一求我魏国从西河郡北上助其攻击戎族。二求我魏国为其阻挡燕国南下。当初赵国之所以同意我魏国越过其境攻击中山之地,就是诱我魏国直接与燕国对抗。三求我魏国东伐齐国,使其能夺取东南之地。因为有求于我魏国,韩、赵不敢公然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因为妒忌我魏国,韩、赵必然会在暗中做出弱我魏国的举动。韩、赵愿意看到魏国强于秦国,却不愿意看到魏国灭亡秦国。韩、赵想让秦国拖住我魏国,使我魏国虽强,但又处处受制,终究不能称雄于天下,完成‘王霸大业’。秦国君臣并非愚者,亦是明白此理。故此次秦国偷越韩国境内,定是在事先和韩国有所勾结,并得到了韩国的默许。否则,秦国决不敢冒险而来。既然韩国和秦国有所勾结,其军卒怎么会截杀秦军呢?秦军偷越其境,韩国不可能毫无知觉,可是韩国却并未派人告知我魏国。此即韩、秦有所勾结的明证。当然,秦军回返之后,韩国立即会派人前来‘谢罪’,以免得罪了我魏国。”吴起说着,声音洪亮清晰,透出一种逼人的锐气,魏文侯和太子击、魏成子、李悝、翟璜等人听了吴起之言,不免互相对望了几眼。
他们也都知道韩、赵二国在心中对魏国不服气,但都未想到韩国会去勾结秦国。
魏国兵势极强,又居于韩、赵二国的“腹心之中”,随时能给韩、赵二国以致命的打击。在这种情势下,韩国怎敢冒险勾结秦军呢?
“微臣听说,韩侯已重病在身,不能理政。韩国的朝政大事,由相国侠累执掌。侠累其人,喜结险恶之徒,心性亦是好弄险使气。韩侯或者不敢勾结秦军,侠累则什么险事也敢做出。主公今后对侠累其人,要多加防备。”
“贤卿所言,确乎有理。”魏文侯听吴起如此说,心中的疑惑顿时消散。
魏文侯在韩、赵二国派有密使,对于韩侯病重,朝政由相国侠累执掌的情况了如指掌。
侠累好大的狗胆,寡人饶不了他。魏文侯在心中恨恨地想着,忽听城头上众人欢声如潮。他忙和众臣走近楼口,向下探望,见秦军已掉转战车,纷纷退走。
“贤卿料敌如神,寡人不胜钦佩。”魏文侯转过身来,赞许地对吴起说着。
“请主公多派疑兵,尾追秦军,只摇旗呐喊,不与秦军接战,使秦军知我有备,不敢在我魏国过多停留,以免惊扰我魏国百姓。”吴起建议道,对国君的赞许并未表示谦恭辞让之意。
在魏国,也只有吴起在国君面前从来毫无谦恭之态。
魏文侯对吴起的建议完全赞同,当即令魏成子率领疑兵大张旗鼓,追击秦军。
几乎是在魏成子领命走下城楼的同时,城门守将奔上来禀告,韩国使者求见。
魏文侯对吴起笑道:“看来又是不出贤卿所料。”果然,韩国使者呈上了“谢罪”之书。
韩侯在“谢罪”之书中言道:楚国近日在韩国边境集中大军,意欲攻击韩国。为此韩国不得不将秦、韩边境之兵调往楚、韩境。谁知秦国竟然趁虚而入,偷越国境,攻进了魏国。等到韩国发觉了秦军的意图,已不及堵截。韩国上下知道了这件事后都是惶惑不安。韩侯已紧急调回楚、韩边境兵卒,准备从后面袭杀秦军。
秦军已经回返,哪里等得到你韩国兵卒从后袭杀?魏文侯心里冷笑着,口中却道:“请贵使转告韩侯,秦军不过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我魏国大军将立刻进攻秦国,让秦军知道我魏国决不可欺。贵国须防备楚军,不必急于调回兵卒。”
“主公真欲发大兵进攻秦国吗?”待韩国使者退出后,李悝疑惑地问道。
他知道,魏文侯正在整顿兵车,修造甲仗,准备南下进攻楚国。如果魏文侯此时发大兵进攻秦国,则南下伐楚的预定谋划就会落空。而魏文侯并不是一个喜欢改变预定谋划的人。
对于李悝的疑问,魏文侯并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向众臣,见此,知道魏文侯有重大的军机之事和吴起商量,都知趣地向魏文侯行礼,退下城楼。太子击欲行礼告退,被魏文侯留了下来。
高大而又空阔的城门楼上,只立着魏文侯、太子击、吴起三人,一同望着城外。秦军虽已退去,但却自天际吹来了一阵阵的西风,黄尘依旧是漫天飞舞,迷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