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华传奇》2012年第07期
栏目:当代传奇
楚国除王族之外,最有势力的族姓,为昭、景、屈三家。列国间常常传言,楚国朝廷上的大臣,是昭四景三屈二半,意思是楚国朝廷的十个人中有四个姓昭,三个姓景,两个半姓屈,还有半个算是别的姓氏。昭、景、屈三大姓的子弟往往刚及成年,就能做上大夫这等地位尊崇的大臣。景寿就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年轻的上大夫景寿礼仪娴熟,对客人十分殷勤周到,先让吴起等人在客馆舒服地歇息了几天,换了冠服车马,这才向楚国的都城驰行而来。
吴起出逃时,仅三乘驷车、九个人。而此刻,楚国派来护送吴起的各种车辆竟达百余乘,从者千余人。吴起等人回想逃亡之时,恍若恶梦一般。
浩浩荡荡的车队沿着丹水(今为丹江,发源于秦岭,流经陕西、河南,在湖北老河口与汉水汇合)岸边的大道,自西北向东南行去。
大道右边为波涛起伏的丹水,左边为高山悬崖,地势极险,偶有开阔处,也是遍地深密的野草,望之令人生畏。那大道也不甚宽,刚好可容三辆驷车并行,而列国间的大道,一般都可容纳六辆驷车并行。楚国的护送车队,俱是两辆并驰,只在大道上留出了数尺空地。
景寿和吴起并驾而行,边行边问:“上卿自武关而来,一路上定是遇到了许多凶险之事。”
吴起苦笑了一下:“其实本无凶险,在这条路上,我们并没有遇到官府盘查,也未受到毒虫猛兽的伤害,倒是数次被强盗围住了。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股上千的盗贼,险些难以脱身。”
景寿点点头,道:“不错,秦国人、韩国人素喜为盗,致使这条路上少有商旅,使武关几乎没什么赋税可收。”
不对,我们遇到的盗贼,大多是楚国人,连那一群上千的盗贼,也是楚国人。吴起在心里说着,也只能在心里说着。列国间,向来都是自诩国中安泰,少有盗贼。
“武关是秦人南攻贵国的必经之地,须重兵驻守。只是以吾观之,武关之内,似乎并无多少军卒。”吴起转过话题说道。
“这就要感谢上卿了。上卿在西河杀得秦人闻风丧胆,使秦人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来攻我楚国呢?故我楚国不必在此关驻以重兵。”景寿笑道。
唉!此人身为楚国大臣,却是华而不实。忌讳国人为盗,尚是情有可原。不知此武关须驻重兵,实是无知之言。此武关不仅为防备秦人而设,实为楚国西北门户,若韩国知此武关空虚,派一支奇兵突入,你楚国该如何应付?吴起在心里叹道。
从景寿身上,吴起感到他在楚国若想实现大业,势必和在魏国时一样艰难,甚至会重蹈功败垂成的覆辙。不,我决不能重蹈覆辙,楚国或许是我最后的一个机会,我必须牢牢掌握住这个机会,决不放松。离开魏国这么多天了,不知魏国人会将我的家眷怎么样了……唉!我怎么又想到了这上面?生杀之权操在魏国人手中,我想也无用。
“上卿名震天下,今日来到我楚国中,大王必当重用。上卿到时请别忘了提携在下一二啊,哈哈!”景寿看来非常愉快,笑声不断。
初次相见,就透露请托之意,未免太失大臣风度。吴起心中鄙夷地想着,口中却不能不加以应付:“在下乃逃难之人,若蒙大王不弃,加以收留,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岂敢有所奢望?在下倒应该请上大夫多多提携才是。”
“哈哈!上卿太过谦了,天下谁不知,你是百战百胜的名将,得你一人,胜得十万甲士,大王对你岂止是不弃……”
景寿忽然说不下去了。车队正行在一处开阔地带,道旁的野草中陡然窜出百余人,直向车队扑来。那百余人衣衫不整,满脸尘土,手中俱是持着长戈短剑,在日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寒光。
“是强盗!”景寿惊呼着,面如死灰。
百余强盗直向车队中间的吴起冲来,势若疾风。车队的护卫甲士虽有千余人,却排成了一条长线。围绕在吴起和景寿身边的护卫甲士并不多,仅有十数人,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强盗的攻击,只有躲避,但又无法躲避。道路狭窄,驷车不能疾速前驰后退,更不能向右侧的丹水退去。危急中,忽有八位壮汉挡在了吴起的车前。
八位壮汉是东郭狼、赵阳生和随同吴起出逃的六名勇士,他们都坐在紧邻吴起的车上,见到强盗,立刻飞身跃起。
“哇呀呀!”强盗们怪叫着,戈剑齐举,向八位壮汉猛击过来。
八位壮汉手持长戈,更凌厉地反击着。但见火光四迸,兵刃的交相撞击声响成一片,惨呼声亦是连连响起,鲜血飞溅。四五个强盗栽倒在地,而八位壮汉中有一半身上也出现了血迹,现出体力不支之态。眼看强盗们就要撞破八位壮汉的阻拦,杀到吴起车旁。
吴起本来是十分镇定,对众强盗“视而不见”,此刻却不由得神色大变,抽出了腰间佩剑。
幸而大队的护卫甲士从前后两边呼啸着杀至,对众强盗形成了包围之势。众强盗这才放弃了对吴起的攻击,飞身后退,就像来时一样迅疾,眨眼间就消失在野草丛中。
“啊,没想到……没想到秦国、韩国的强盗都跑到了我楚国境内。”景寿惊魂稍定,强笑着又问:“上卿受惊了,没伤到什么吧?若是上卿受了伤,在下只有自刎相谢了。”
“多谢上大夫,我倒没伤着什么。”吴起心头疑云重重,来者绝不是一般的强盗。他们行动快捷,勇悍过人,其攻击队列和久在军中的士卒一模一样。
强盗只有百余人,如何敢向如此庞大的车队下手?何况强盗们直接向我冲来,目的极为明显,就是要杀死我,而不是要抢劫什么。且强盗们又哪有如此精良的兵刃呢?
他们不是强盗,是刺客!是受了某人的指使,有意埋伏在此,专向我下毒手的刺客。这指使的人是谁?他一定知道我必须从此经过。而能知道我从此经过的人,定是楚国大臣。
这个大臣是谁?景寿是否也参预了其中,如果景寿也参预了其中,那么我与他同行,就是极其危险了。
不,看来景寿没有参预其中。否则,刺客们就不会采用这种手段攻击我。
景寿是迎客使者,客人被刺死,景寿也难逃死罪。那想对我下毒手的楚国大臣,竟是连景寿的性命也不顾了。景寿是上大夫,在楚国朝廷中权势不弱,敢将景寿置于死地的人,其权势定在景寿之上。
这个楚国大臣究竟是谁,为何定要将我杀死?
吴起心中的疑云并未在神情上显露出来,他跳下车,走到受伤的勇士旁,亲手为其包扎伤口。
景寿见了,不觉目瞪口呆,他无法相信,一个身为上卿的尊贵之人,怎么能给卑贱的随从行此“医者”之劳呢?
楚国的众护卫甲士也看得呆了——似吴起这等尊贵之人,他们平日远远见了,就须屈身行以大礼,不敢仰视。在楚国,别说是上卿,就算是一个下大夫,也不会对寻常的随从多看一眼,更休说是行“医者”之劳了。其实,这种向卑贱者行“医者之劳”的举动,对吴起来说,是极为寻常的事情。受伤的勇士也不以吴起的举动为怪,坦然受之。
吴起行完“医者之劳”后,回到车上,对景寿问道:“此等险恶路程,还要多久才能走完?”
“这等险恶路程至少还要三天才能走完,早知如此,在下就会选择从水路行走。水路上行走虽远,却不会受到强盗的惊扰。”景寿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道,“不过,上卿也不用担心,前面的邓邑(今河南邓县)太守是我叔父,我可以让他多派护卫。”
景寿说着,一边下令让车队继续前进,一边让亲信随从飞驰邓邑“借兵”。
邓邑太守十分慷慨,立即“借出”五千士卒和战车五十乘,加入到护送“贵客”的行列中。在多出了五千士卒之后,景寿的迎客车队再也没有遇到盗贼袭击,顺利地行至郢都。
楚悼王模仿周天子的“迎宾”仪式,以隆重的礼仪,在郊外布下了万余人的迎宾行列。随同楚悼王迎接吴起的,还有楚国朝廷中势力最大的五位朝臣。
一位是太师兼令尹昭忠。在楚国,太师和令尹是最有权力的两个官职。太师名义上是楚王的“老师”,有辅佐楚王“勤政爱民”的责任,且又执掌内宫禁军,虽然并不具体管理朝政事务,却可以通过楚王来影响朝政。令尹则是朝臣之首,其职掌相当于列国的相国。
凡朝中军政大事,无不先须禀告令尹,然后才可上达楚王,其权势在许多时候都大过了太师。如此重要的两个官职,却由昭忠一人担任,可见昭忠在楚国的权势之大,已是无人可比。
第二位是大司马昭雄。大司马主掌军卒的征集、调动、训练,权势亦是不弱。
第三位是左徒屈宜臼。左徒为令尹的副职,负责法令的实行并处理朝中日常事务,甚有实权。
第四位是上柱国景黄。上柱国为军中主帅,主掌与敌国交战,平日不常设置。上柱国这类官职,无战事时,权势不算很大。战事一起,则直接掌握着许多人的生死处置,权势一下子会大得令人生畏。
第五位是典客景冉。典客主掌各国往来礼仪,与列国贵人多有交往,楚王每遇列国相争之事,必召典客询问。故典客可以常与楚王相见,权势自是令人羡慕。
郊迎礼仪行罢,楚悼王与吴起同乘一车,进入郢都。
郢都街道宽阔,屋宇相连,重重无尽,其繁华与中原的都邑比,毫不逊色。
吴起无心观赏道旁的街景,暗暗打量着楚国君臣,估计他在楚国将会得到一种什么样的“机遇”。
楚悼王年约四旬,相貌威严,眉宇间常常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忧虑之意。看楚王的神情,他对国政之事,甚是不满。但凡国君不满国政,必愿大行变革之举。只要楚王愿行变革之事,我在楚国就大有作为。吴起在心中满意地想着。
昭忠年在五旬上下,身形矮瘦,对吴起十分“礼敬”,热情得旁人见了都觉得过分。此人所作所为,显然是做给楚王看的。我到楚国,只怕会削弱昭忠的权势,而昭忠偏偏对我如此热情,由此观之,其人必是伪而凶险,将是我最厉害的对手。吴起在心中警惕地想着。
昭雄年在三旬左右,身材魁梧,见了吴起,十分冷淡,处处露出“不敬”之态。其人缺少心机,且又粗鲁无礼,倒是不难对付。吴起在心中轻松地想着。
屈宜臼、景黄、景冉三人年纪都在六旬以上,白发苍苍,仪态庄重。三人见了吴起,俱是不卑不亢,既显出了“礼敬”之意,又保持着他们身为大臣的自尊。此三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只怕都是老谋深算之辈,不易对付。吴起在心中忧虑地想着。
吴起心中念头百转,不知不觉间已来到楚国的内宫,登上了金碧辉煌的朝堂。
楚悼王在朝堂中摆下了盛大的宴会,请吴起坐上王座旁的尊位,欣赏楚国乐舞。自昭忠以下,楚国大臣都坐在陪客的位置上,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楚悼王和吴起。
吴起刚坐下来,就被殿堂前的一排气势不凡的编钟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