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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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过那个投井而亡的孩子,叫云翠。姓氏不明,出生也同样模糊,寄居在柳府巨大的屋檐下,安安静静的。
于是蝉小姐不由多照顾她些——蝉三小姐,是柳府里一节竹子,自顾自地过着日子,外面破锣破鼓,寒蝉院里依旧清静通幽,仿佛洞天。她的辈分离奇极了,起居俱不与他人相干,而那院落兀自空灵着,便不由得掺了丝妖气。
我们自是不敢去管蝉三小姐的事的,只有云翠每天给她送一星沉香脑。
那孩子走进寒蝉院,打扮得一身的鲜艳,像是将这年岁都穿在了身上,如一朵霞云,拥着华光进了寒蝉院,再回自己的居所,将华裳换下了,披上寻常佣人该穿的。
柳府也从来无人会过问什么。
去年,小云翠踩着青石地,穿着那身华服投井了。官家嚷嚷着,让人捞尸体、封井,沸沸扬扬了半日,孩子被抬出来裹好了草席,那身华服和满头珠翠,照例赏给了捡骨人。蝉三小姐在她的院子里,胡乱剥着橘子,红指甲被橘子皮里的酸汁染湿了,味道如小锥子似的刺着鼻子,和渐渐熹微的沉香味狼狈为奸。蝉小姐睡下了,似乎梦见了一口井,她在井下,静静向上望去。天幕如镜,照出自己洗尽了铅华的样子……
第二日,照旧会有云翠穿戴鲜艳,送沉香脑进寒蝉院。小云翠们都长得很像,宛如笼中的翠鸟,同样的一身孔雀绿,分不清老少公母。鸟怕生,但若从小被人养大,也就不会怕什么了。这只小云翠进柳府时,大抵五六岁。
我也叫云翠。
长陵村的柳府里没有多少人。一个老管家,一个家主,几只翠鸟,一只蝉。沉香味中,淡浅的乌云在我的眉心飘过。
夏末寒蝉,鸣声已是断续。
一滴水因为颠簸,落到了许烟的眉心。
他睁开眼。视野中,一抹模糊的翠绿渐渐清晰。军车的行李栏上,摆着盆开得正好的山杜鹃,枝叶在他的头上摇曳。
现在是下午一点三刻。许烟看了眼手表,坐了起来,身边的徐镇被他弄醒了,也睁开了眼睛,抱着胳膊,一言不发坐了起来。军车后面还有不少人,有半路搭车的二十多名红袖章,在刚上车时,他们一起朗读了四则语录,许烟坐在他们对面,微笑着在物理公式旁记录下了这一幕。这是他的习惯。徐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
“这位与我们同路的同志,是接到光荣指令的许同志!”红袖章的领头人握住许烟的手,高高举起,“请许同志讲两句!”
一个剃着短发的姑娘激动地站了起来,带领大家鼓掌。许烟腼腆地笑着,他是那种很文气的青年人,像众人意料之中的那样,低着头摇首婉拒。要他说,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许烟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单位会突然找他谈话,派他去执行这个光荣指令。
此刻徐镇站了起来,打断了那些年轻人的喊声,将许烟拉回了原位。他是个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从来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什么话,现在突然将许烟拉出了他们的包围,就像是从一群狼里面拽出了羊。头狼显然感到被冒犯了,冷冷地看向他,伸出手指着徐镇:“不要打扰许同志讲话!”
“许同志的任务很特殊。”
红袖章还想说什么,许烟连忙微笑着打圆场。他并不熟悉徐镇,这应该是个军人,被派来和他一起执行这个任务,这名军人的身上,有一种令他感到不安的气质。就好像雌伏在那里的黑色野兽,此刻静静地独处,不知为了什么细枝末节,会突然暴起伤人。
就在这时,徐镇突然扭头对司机说:“师傅,就在前面进山的道口,把我们放下去。”
开车的中年人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红袖章的头领瞪了徐镇一眼,没再管他,转身指挥小兵们唱起了太阳歌。歌声响亮铿锵,传遍了茂林山道,好似打破了寂静冰面的巨石。歌声中,他们俩被放下了车,然后巨石滚远,隆隆而去。
“那个徐镇,显然是我们的敌人!”
短发姑娘霍地站起身,高高举起了捏紧的拳头。四周应和声连连,头领也点头。他们已经见不到许烟和徐镇的身影,寂静而崎岖的山道上,这辆大军车就好像一头误入了空旷牧场的野牛。突然伴随着一声尖利的摩擦音,军车猛然转向,向着左侧的山崖冲去,冲出山道……
“走那么久,你不累吗。”
“啊?”
许烟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徐镇在和自己说话。
他们已经在野道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了。地图在徐镇手里,他知道怎么走,而自己只是背上行李跟着。
休息时,许烟解下手表,看了眼时刻,然后将它放进了口袋里。他怕附近的树枝多,勾坏了表带。接着,又掏出了语录,和徐镇一起朗读。天上下起了细雨,让夏末的寂静山林里水气更加浓郁。
“我们要去长陵村,找一个叫云翠的同志?”他们收拾好了东西,准备再次启程,许烟忍不住又问了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但是徐镇并没有在途中给他什么答复,“为什么派我?她是物理学家吗?我并不认识……”
“我不问为什么,你也不用问我为什么。”徐镇摇了摇头,“这是使命。”
这条路还很漫长。他和军人之间毕竟存在着很大的体质差距,走到最后,队伍已经依照许烟的速度,在昏暗而静谧的山林中缓慢行走。而那人没有催促过,他就像是一把刀,锋利、坚韧,向着目的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