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个小时,陈保存就坐在医院的一张病床前了。
瑞华正睡着。这倒霉的女人,脸有点虚肿,黄的。身体也像泡发过的,暄暄的。她正沉睡在梦底,那是怎样的梦呢?
算起来,陈保存有十多年没见过瑞华了。他们在陈晨12岁的时候离婚,陈晨14岁的时候,瑞华第一次得了脑溢血。她母亲死后,她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在外地倒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妹,但没有来往,没人管她,陈晨又小,他只好又回来照顾她。那时,她的脸还是白净的,身材还算苗条,跟结婚之初一样。当年他们结婚,是媒人介绍的,她这样子还入得了眼,陈保存就跟她糊里糊涂地结了,却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两人打得一塌糊涂是经常的。瑞华擅长咒骂和抓挠,他的脸上、胳膊上,经常有一道道的红印子,他只好对外宣称是猫干的。瑞华第一次发病时,他侍候了她上十天,她骂了他上十天。毕竟离婚时间不长,他还是她的丈夫,她还是他的妻子似的,由着他来端屎端尿,擦身喂饭。可她转眼就不认人,污言秽语石头瓦砾般,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默默地听,不迎合,平心静气地让她发泄。谁让他伤害了她呢?当一个写诗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感情里,他觉得与瑞华过得实在没劲,便奋力地扑进爱情的火焰里,把自己烧成灰也愿意。谁想到呢,人没有成灰,爱情倒灰飞烟灭了。在跟女诗人结婚两年后,他去中俄边境做生意的时候,她跟别的男人好上了,还卷走了他们共同账户上的钱。
但陈保存并没有后悔,爱情灭尽,总归是存在过的。还会再产生。他又重新去追求,决心为爱情而生活。
陈晨小时候一直对父亲充满敌意,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女朋友,才多少理解了父亲。父亲来到病房,他把小凳子让给父亲,站在病床母亲脚底的一头。这个高大英俊的小伙子,神色疲惫。
他说:“跟你说不用来嘛,我妈醒了,又得骂你。”
“骂呗。我不来,你怎么忙得过来?”陈保存瞥一眼儿子,心里还想着,要赶快弄点钱,把儿子的婚事办了。
“就怕她见了你,一生气,一急,又犯病,再犯,人就没啦。”
陈保存又瞥一眼儿子。“我小心就是。”他觉得儿子真是长大了,懂事了,也能担得起事情了。前几年,瑞华第二次犯病,不是很严重,陈晨没有告诉他,一个人撑过来了。
父子俩的对话低低的。瑞华身上的被子动了一下,两人立刻噤了声。瑞华只是把脸扭到一边,又不动了。陈保存想,她这些年因为有这病,活动少,所以才虚胖起来的吧。这一瘫,窝里拉,窝里尿,真是麻烦大了。
见瑞华又睡得稳了,陈保存小声说:“你妈住院期间,找个护工吧,你要忙生意,我又不能总靠在这里,她又不喜欢看到我。”
陈晨张了下嘴,话没出口。做父亲的便问:“会馆的生意怎么样?”
“一般化。”陈晨把脸扭在一边。
“我就说嘛,屁大点的地方,能有多少小孩学跆拳道,你偏不听。”陈保存当初想让儿子开个饭馆的。
陈晨瞪一眼父亲。“总得有个过程吧。”
陈保存点点头。“你有信心就好。请护工的钱我来出吧。”
父子俩说着说着,声音不觉高了起来,没发觉瑞华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瞪着陈保存,瞪了半天他们才察觉。只见病人大睁着眼,头和胸向上挺着,极力要抬起上半身,嘴里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从她愤怒扭曲的脸上,不难猜出她这是在咒骂前夫。而这咒骂如今不能清晰凶狠地去鞭打这从天而降的男人,她越发的着急,双手乱抓着。
“瑞华。”陈保存叫了一声,本能地想去帮她。却听出了她的一声:“滚!”
陈晨急道:“爸你赶快出去。”
陈保存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转了一个丢儿,继续走,走出医院。向晚的天色,灰白地水一般漫开来,他走到街上,找了个柜员机,从他那并不充盈的卡上取了点钱,又回到医院。他站在病房门口,跟儿子招手。陈晨走出来。他把钱塞给陈晨:“快去办吧。”
陈晨说:“我妈这会儿又睡了,她一阵清醒,一阵糊涂。你小心点儿,我去了。”医院病房的墙上有护工的联系电话,外面也有一些小广告,他只要打个电话,选定人就可以了。
陈保存又悄悄走进病房,看着复又沉睡的前妻,心底里叹息着。多么强悍的女人,一病就完了,病成这样,想骂,骂不清了;想打,起不了床了。这一个女人的悲哀,又何不是所有人的悲哀,人实在比他呈现出的强要弱小得多。他比她幸运的是,他暂时可以居高临下地这样看着她,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她的命运是他给造做的吗?他从她的咒骂中知道,她是这么认定的。可如果他仍留在她身边,仍是你死我活地打,她又能好到哪里呢?
坐了一会儿,陈保存意识到瑞华是瘫痪之人了,下半身是没有感觉的,想掀开被子,看看她怎么样了,可手触到被子上又犹豫了。自上次瑞华得病,毕竟十余年未见了,光阴如厚土,将许多东西都埋掉了,返上来的是些微的陌生,前妻前夫的概念被极大地强化,他的手便畏缩不前。但他真的想为这不幸的女人做点什么,她是孩子他妈,他是孩子他爸,在这特殊情况下,他爸为他妈做点好事,有什么不可呢?他掀起了被子,就见她臀下的“尿不湿”,已经湿透了。他撕了块卫生纸,小心地给她擦干了,又换上一条干爽的“尿不湿”。这一系列动作中,他提着心,观察着她的动静,生怕她突然醒来认出他,可她迷糊着睁开眼皮扫过他一眼,没有反应。他舒了口气,又坐下来,安静地看着她。觉得为她做了点事,心里踏实了一分。病房里其他的家属都看着他,目光是奇怪的,他装作不知道。
护工来了,事情都交待好了,陈晨把母亲家的钥匙交给陈保存,自己又回跆拳道会馆忙去了。父子俩常见面,无有亲好,也不必客套,他让父亲在母亲家自己做点吃的。陈保存在瑞华的家里到处看了看,房子还是他留下的旧房子,家具还是他们当年结婚时找木匠打的,唯一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当年的黑白小电视,换成了大一点的彩电,而这彩电也已经六七成的旧了。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回事,一直也没找到男人,听儿子说,曾经跟一两个男人交往过,也不过是插曲。所以,这房子里的气味,就是单纯的瑞华的气味,说不清这气味的名堂,但他心里感觉得到。在节能灯的青白光线下,他把这女人生活的每个角落看在眼里,没有从前的怀恋,却也觉得心里怪怪的。他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剩菜剩饭,还有打了蔫的蔬菜。他把那些剩菜剩饭倒掉,在柜子里找到一把挂面,他准备用青菜下点面条。刚把菜泡进水里,手机响了。
是王吉丽的号。声音却是陌生的。“喂,陈哥,我是四平,我听我姐说起你,说起你们恋爱的经过,真让人感动,这年头,像你这样重情的男人没有了,真想早点认识你。”
“啊……四平,你来啦?”陈保存愣了半天,才应出一句。心想,这个四平,够大咧,够直率的。显然,她正跟王吉丽在一起,用姐姐的手机来搞怪。
下面的话却是王吉丽的。“喂,你在哪儿,要不过来跟我们喝一杯?”想来王吉丽也有点自得,急着要他过去,在妹妹面前炫耀一下了。
陈保存说:“不是明天晚上吗?明晚我请你和四平吧。”
“你在干吗,没事就过来呗。”王吉丽语气里有撒娇的意味。
“我在东镇,孩子他妈病了。”真话秃噜一下就出口了,陈保存立刻后悔起来。“吉丽,我……”
那边的王吉丽沉默了一下,没听解释,突然掐断了通话。陈保存傻站着,想起她惯常生气的样子:丰满的脸嘟噜着,眼皮极力低垂,仿佛要去盖上脚背。她必定是生气了。自己干吗要说实话呢。他沮丧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