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5年第12期
栏目:小说
老梦儿不老,像老鼠其实不一定老,只是一个叫法。
他爱做梦,老做梦,就起了这个名?也说不定。七八岁时,和放羊汉坐在山头数羊玩耍,放羊汉闲得无聊,讲个古,白岸原先有个放羊汉,阳婆落山时听到山上有人说:天天睡在这石头里,憋屈死我啦,我要出去!一连几天总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放羊汉也不管是谁,胡乱应答了一句:憋屈得不行你就出来吧,还等甚哩?话音没落,空中炸雷似的响了一声,山崖崩裂,碎石雨点似的落下来,吓得他闭不迭眼,噼里啪啦响过一阵子,再睁眼,崖头放出一片金光,像金山,山腰上空出一片场地,有个佛爷站在那儿,朝他招手。招完手,款款坐下,眉毛眼睛一耷拉,手心朝上放在腿上,再不动了,以后,这条沟就被叫做大佛沟。
真的?
放羊汉说,要不是“文化革命”毁了大佛,你就能见到,那佛有多大?手心里能坐四个人摸牌,刮风下雨纸牌吹不乱淋不湿,你说大不大?
那放羊的是谁?
放羊汉姓甚名谁?咱没听说过,人们只知道大佛沟里的大佛。对了,放羊的好像姓牧,叫牧师。
老梦儿信这话,于是不待上学念书了,一心心想跟老放羊的上山放羊,到大佛沟寻灵气,等着哪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能听到山里再有高大威严的声音传出来,再出个大佛。他想细细看看佛像。因为娘娘说过,娘娘是普通话里的奶奶,可不是电视剧里的皇后,白岸谁家没个娘娘?娘娘说过的话,唱歌儿似的,老梦儿记在心上。她说,你听说过那个山崩地裂蹦出来的大佛吧,你爷爷长得就和他厮像,宽盘大脸长耳朵,耳朵边边耷拉在肩膀头。
当年你爷爷穷得没吃没喝,在街上要饭,碰到一头牛,肚子鼓胀得如怀了小牛,躺在那儿动不了,等着挨刀了,它看到你爷爷走来,像见了救星,眼晴巴眨巴眨地求你爷救它,说来也怪,你爷爷没学过医,也没有眼镜,怎么就能看进牛肚里,他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牛肚子上滚了又滚,贴了又贴,最后,神了,那牛一撅尾巴,哗啦啦,开了河似的拉出一大泡屎来。站起来,没病了,免了挨那一刀,眼里的泪珠子跌了一串。你道牛屙出的是什么?二十个铜子。牛主人把这铜子儿归了你爷。他想了想,从人家院的葫芦架上摘了两个葫芦,掏空了,天一亮进城买点酒,回来卖了,再进城贩。渐渐本钱大了,又捎带卖烟。一天一天地把小本买卖做起来。再买地,买牲口,把一份家业兴起来的。你爷叫个什么?梦金。
有了家底,你爷就有了威仪。那年,起了蝗虫,地里爬满通身白的蝗虫,眼看要颗粒无收了。村里人想许多法子,黑夜耍皮影,把羊肉切成小块块,熬成汤,往地里洒,怎么也治不住,一片一片的庄稼呼啦一阵风,成了光秆儿,你爷出头治蝗了,威武,长袍大袖,三绺胡子,风里飘飘,手里端着白嘴庆鸹,往大田里一站,蝗虫雪片儿似的呼地飞起来,再不往白岸村的地里落。
以后,你爷就成了村里的一尊人物,当了村长,长袍子短褂子地穿起来,土改时闹了一顶地主帽子戴上。不当村长了,可贵气不倒,谁家儿娶女嫁,照旧请他当吃客,排乎其场地坐上席。1960年全家快饿死了,他到山崖前挖草根,崖头倒了活埋在崖底。人们说他活埋不倒架,还稳排势坐,好像大佛归山。
老梦儿的爹是养子,长大后赶上讲阶级成分,他一看形势不妙,立刻改姓,认回自己的贫农家。“文化大革命”时,跟上富贵造反,他们一直喊着,自己保的是毛主席的真血脉,他们不懂路线,血脉却是懂得的,而对立面支持的是假货,迟早要被戳穿,像老戏上的三滴血,一验,假的真不了。两派打起来,他身体好,扛了枪,为保卫红色政权壮烈牺牲,被追认为共产党员,革命烈士。后来,对立面的人说,马克思在德国开会,见到他,马克思把名册翻了个遍,说,没你呀,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反正,掌权的成了对立面,老爹的烈士碑也踢倒了,逐出庙门,死成了个不明不白。
家里两个寡妇守着一个老梦儿,所有的念想积累在他身上,所有的心疼和想盼也集中在他身上,老梦儿长成人了,打枣杆一样高,却体虚不壮,黄皮腊杂,总像睡不醒。不过,好歹也是个男人,有阳气,两个女人还是把希望押在他身上。虽然不是富裕家庭,却当少爷供养,不用他做什么重活儿,连饭也是给调好了连筷子递在手上。
谁知,一个纹肠霍乱治救不及,这么个大活人,说没气就没气了。应了那句俗话,麻绳儿爱从细处断,越是缺子越容易夭折,蓝盈盈的天哪,你怎么不睁眼?娘娘和妈那个哭呀,人生三次大哭数这次狠,一会儿就哭死过去了。家里的丧事就全靠了魏东操办。魏东,在千人大会上讲用过,也当过司令,出人头地过,他来掌管小户人家出丧,犹如烧瓮的师傅烧碗,小打小闹从容自若。
娘娘给老梦儿赶做的褂子是琵琶襟,礼服呢帽壳红帽疙瘩,妈嫌太古板,妈照老梦的爹当烈士的服装,给老梦儿做了身军绿裤褂、军绿帽,胸前别了像章,语录本儿放在手里。
死的小口,不能多停,三天头上出殡。这时,娘娘和妈又哭死过去,倒在棺材前,魏东叫人把她两个抬掇进屋里,灵前这才条理下来,可是他妈突然喊魏东的名字,喊得傻响,炸亮:魏东,魏东,你听不到?老梦儿回来了,快开门吧。
老梦睡得好好的,连气也不出,你们怎么能听到他喊?何况开哪扇门?棺材有门?
真的,你听——
这次魏东听到了,像从土地里山石里传出来的话,闷声闷气的:憋屈煞我了,十八年好比大梦一场。
听到的人脸色发黄,五娃悄声说,这是鬼?还没入土葬埋就出了墓虎?
懂戏的拴英说,这墓虎还会说戏词儿哩,说的是《算粮》里王宝钏出场的第一句。
什么墓虎,你们觉怕了吧?墓虎是生在棺木里的孩子。老梦儿活了十大几了,还墓虎个头?总管魏东喝住这些废话。
嗯,想起来了,老梦儿活着时,这间屋子就有过响动。老放羊的来烧纸,听到人们的话,他也讲起旧话。
老梦儿自己说,他听到过,像是翅子扇动,屋里“扑啦啦扑啦啦”响,有人说是燕子,有人说是雀儿,他却认定屋里什么也没窜进来,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娘娘也证实此事,两个寡妇在这间空荡荡的大屋里本来胆虚,仗着儿孙长成了汉子,屋里阳气壮了,镇住那些莫名其妙的怪异,不料,他也听到了不明不白的响动,倒让两个女人更落了胆。
总管听到了什么,也不能魏东当乱方,魏东问这两个长辈,你家从前听到的是什么动静?
老梦儿从小不壮气,夜夜做噩梦,一片一片的黑影子,罩住他,有如要下雨的阴云,怎么走也走不脱,他的梦话说的都是些京腔,他哪儿会说那些话语?说的都是你的话,魏东你当司令时说过的话,他又没听过,怎么会说那种话语?
她们说出另一番来历。
魏东细想刚才听到的话音,耳熟,不像老梦儿的腔嗓,倒像自己当年的指手画脚嗓门,沙沙哑哑的。这时,两个老辈儿又悄悄求他,看来今天只能靠你这个人物镇场面了。她们给找出一身黄衣裳,原准备给老梦儿换洗用的,权当了魏东的行头,让他又扮成司令,墙上还插上红旗,贴上标语,一切照着当年眉数描画。
魏东倒也愿意,他把原先准备了出殡时发的红布条撕了,绑在胳膊上当袖章。双手往腰间一叉,找到了感觉。一切准备就绪,魏东却背过人从亲戚里找了四个年轻愣后生,吩咐手里把上铁锨、镢头,站在棺材四个角儿上:一会里边不管出来啥,他要朝人扑,你们就一起上,往死里打。不许后退,不许手软。
快点开棺吧,憋死我了,我能看见你们,可是出不去。出去才是活人呀。
又听到喊声了,魏东应答,稍等,我给你开门。他用一管红缨枪将棺材盖儿一点点往开磨,轰轰的响声在空荡的大屋子里很瘆人。
盖儿掀开了,一身绿衣裳的老梦儿站起来,倒像从那个门里出来,快快,给我倒碗水,他舒舒腰,把一碗水连喝带洒倒进嘴里,又伸手从棺材里摸出几个馍,狼吞虎咽,一气吃,连着四个馍吃下去,抹把嘴,长出了一口气,眼光这才回到这个世界来:
魏东哥,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醒了,怎么又跌进梦里了。
他连蹦带跳出了棺材。
魏东看他身旁有影子,眼里有光,示意让后生们往旁边闪了闪,问他:你刚才去哪儿来?
不知道。老梦儿说,我到的那处黑洞洞的,只觉一股股阴风呼呼刮,洞里的风,你只能随它走,像身后有人推着我停不住脚,到稍微有个亮处,看见我爷爷了,穿蓝布大衫,胳膊上架了鹰,不是鹰,是白嘴庆鸹。庆鸹的嘴白得显眼,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我叫爷爷,他不理我。别人也不理我。又碰见我老子了,和我年龄差不多,穿了军大衣,虎雄虎威的,周围还有人吱吱扭扭唱歌,也穿军大衣,我喊了一声爹,一拽,出脱出一条雪白的膀子,她一转身,晃眼,敢情里边穿的是纱丝,要不,就是什么也没穿,叫我爹?她笑得咯呼地,我是你姑奶奶。
我为甚能认错人了?我寻思,敢是爹认出我来,故意躲开了。我紧追了几步,拉一把他的后腰,我说,爹,我是老梦,你怎么不认你儿了?
我没见过你。我爹说,我倒是见过我爹,你看,他走他的,他也不认我。
他说他老子也不认他。我说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军大衣,你看,这儿还有枪打穿的洞呢。他咳了半天,结结巴巴说不清话。
我求我爹领我走:这儿黑天黑地黑洞洞,怕煞人了。爹给了我一巴掌:我们都是有组织,你怎么混进来的?赶紧给我滚!
我生气了,你才是混进去的呢。人家马克思都不认你。
不许混说,快滚回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们来是没得法,枪子打来的。你又没有鬼催,你来做甚?你年轻,寻你自个儿的日子去!爹瞪了眼,骂着,不许我还口。我边退后连问,爷爷在,爹老子也在,我算谁门宗的后,姓什么去?
你爱姓什么姓什么,老子不认你了,还管你姓什么?
我脸上火辣辣一疼,醒了。
醒了?什么醒了?你当自己睡觉呢?你死了三天了。魏东敲打着棺材板嘲笑他。
魏东哥的声音确实与梦里那些人的声音不同,那些人的话音清清亮亮的没有杂音也没有他音。老梦儿与跟前的人点头,我去过的那块儿,不像这儿,有哭喊,有响动,还有唱的,说着,老梦儿也定盹醒来,吃一惊。敢情自己是死里还阳,往阴曹跑过一趟。再一看,自己靠着的是棺材盖,敲敲,梆梆,木头板声,与魏东敲出的声同样。
娘娘和妈听到老梦儿还阳回,擦不干泪就跑过来,她们才不怕呢,管他是人是鬼,反正是自己家的后代。
老梦儿打着哈欠说,娘娘呀,妈呀,你们以后不用再讲古了,我待信了,见着那一拨人啦。
爷爷,手心里攒着个现成钱,手心都攒绿的了。还有我老子,军大衣呼扇呼扇,他们就像去唱戏似的,里边光着胳膊光着腿,等着换行头呢。这么看,他们也就是两个平常人。
他把妈给做的仿真军装一脱,到城里走了一遭,挑了一身带皮带也扛着肩章的新款制服,潇洒地回到白岸。
名字也改了,叫成改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