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那时怎样生活,我不得而知。我父亲去世两年后,我非常美丽的姐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后传来溺水自杀的消息。现在,我和弟弟又被老家人带走了,那时母亲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关她的一切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的,家里人用一种严酷、决绝的态度迫使我们不能提及。
母亲那时年过四十,但还非常漂亮,她懂得保养,所以身材妖娆、容貌姣好、皮肤白嫩,一切都不逊于二十岁的大姑娘。母亲出自演戏世家,从小开始吊嗓子、练身段,没受过高等教育,但颇有演戏天分,可以演得出神入化。她是剧团里的顶梁柱,她扮演的白素贞、五娘、祝英台、孟丽君深得观众喜爱,迷倒了许多人。
我父亲是个大学生,毕业后先是分配到文化馆工作,因笔杆子挥得好,不久调到剧团写剧本,很快就迷上了我母亲,然后千辛万苦把我母亲追到手。有关他们的故事就这个版本,但不单调,因为有很多情敌出现在他们的故事里,推波助澜地促使故事情节的发展,也生出许多枝节。
有一天深夜,弟弟又想妈妈了,他闹得特凶,小姑生气了,便骂道:你父亲当年就是迷上了那个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你奶奶反对,和她走到一起,结果呢?最后还不是被害死?你姐姐跟她最亲,想学她,结果不是又死在她手上?你还想去找她,不怕被她害死?
弟弟哭喊道:我要找妈妈,我不怕被她害死,我就要让她害死。
我听后眼泪簌簌而下,我可怜弟弟,也可怜自己,其实我和弟弟一样,宁愿回到母亲身边,哪怕被她害死。
不行,奶奶说,你是董家唯一的血脉,你不能死。
我要找妈妈,我要找妈妈。
别吵了,那不是你妈妈,那是狐狸精,会害人的狐狸精。
我恨奶奶,奶奶才是狐狸精,奶奶是大狐狸精,奶奶是老狐狸精。
住嘴,不许你这样骂奶奶,你知道吗?奶奶现在还在打第二份工,在赚钱养活你们。
弟弟哭乏了累了,安静地睡过去了,我却躲在被窝里睁着大眼睛,流着眼泪:世界为何突然之间变复杂了变可怕了?我们的家为何突然之间土崩瓦解了?我和弟弟还有将来吗?我们一辈子过逃难的生活吗?我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死亡般冰冷绝望的恐惧让我瑟缩不已。
从我记事起,就被告知,奶奶在香港。我只见过她一次,印象完全模糊,奶奶好像一个人物符号与称谓,而不是亲人。家里墙壁上悬挂着好多她的照片,有单人照也有合照,有年轻的也有老年的。无论哪个时代,照片上的奶奶都是一个优雅、美丽、慈祥的女人。按姑姑的说法,奶奶也是一个能干的遇事冷静的会吃苦的女人。
奶奶很少回家,即使过年她也常一个人呆在香港,但她相当有威严,她的每一句话大家都奉为圣旨,从来都是认真执行。奶奶人在香港,却是大家庭的主宰,大家的精神领袖,大家说到她总是神情肃穆、语言庄重。父亲唯一一次违抗她的话,那就是娶我母亲。
老家这一座精致漂亮的小洋房,其实是我们真正的家,血脉中真正的家。因为爷爷去了菲律宾,奶奶去香港,我们一家常年在厦门,所以大姑、小姑结婚后,都没有离开娘家,她们一直住在小洋房里,照看着这个早已人去楼空的房子,维持着它的生机与活力。
平时,大姑丈也不在家,他在泉州高甲戏团工作,专弹琵琶,他的琵琶弹得非常好,简直就是天籁之音,可以让人如入仙境,如听梵音,忘我陶醉。大姑丈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我想慢慢叙述一下。
我们村叫番客婶村,这是好听的叫法,不好听的叫它守寡村,这不仅刺耳、凄凉,也风流、暧昧。
村里缺的是青壮年男人,这本该是一个村庄的活力、生命所在,然而这些正当生命蓬勃的男人都出去打拼了,村里多是懵懂无知的孩子、心无杂念的老人和如饥似渴的女人。大姑丈显然成为村里熊猫级的宝贝,在村里人眼里,大姑丈是那么特别,他不仅长得潇洒、挺拔、俊朗,文质彬彬,他还会吹拉弹唱,人们觉得就是他的谈话、神情、体态都很特别,那时人们都不懂什么叫气质,就是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东西,特别与众不同的东西。人们都认为他不仅是戏团里的人,他简直就是戏里的人。我想当时洋房村一定有不少的年轻妇女暗地里不知不觉喜欢着大姑丈。大姑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当然是非常满足、幸福的,她勤快、能干地操持着家,照顾、管束、教育着三个孩子,等待着大姑丈不定时的归来。
大姑丈的归来是大姑盛大的节日,但是大姑算不准大姑丈的归期,大姑丈的工作性质决定他的休息时间不是周末,而是没有演出的时候。但大姑知道他无论何时回家一定是傍晚时分,所以大姑养成了早早做晚饭的习惯。做晚饭后,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洗头冲浴,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洁。大姑知道搞艺术的丈夫比一般男人更爱美,更欣赏一些虚无缥缈的美,他反感现实的庸俗的东西,比如女人身上的油烟味。每个傍晚,大姑都悄无声息地处在紧张、期待又焦虑之中,但她极力掩饰着,掩饰得天衣无缝,她把一切心绪融入到生活细节中。如果说有女人只为丈夫活着,而且活得如痴如醉、无怨无悔,那一定就是大姑,这是我当时的初步看法。
一段时间后,我便敏感地嗅到一点非常的东西。每次大姑丈回家,家里便会笼罩着一种很异样的气氛,既有喜悦、期待、甜蜜,又有隐隐约约的暧昧、烦躁、痛苦、折磨。当然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察到这种气息,因为大姑丈是很有亲和力、很有磁性的活跃人物,他一回来,家里就热闹起来、生动起来,他会带着表哥、表姐在二楼阳台上又吹又拉又唱,像搞家庭PATTY,大姑、小姑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做针线。但这幅美丽、祥和的画面,总有一种变调的东西在游离,那是从大人们的眼神、身体散发出来的气息。有抗拒、厮杀,也有吸引、诱惑,有折磨,也有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