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瓦庄没有什么新鲜事,唯一有点儿看头的就是吴美丽家正在盖房子。屋基起了,砌砖了,砌到窗子了,砌到一人多高了,我们天天去看,虽然吴美丽看见我们总是冷着眼,我们还是像粘狐蝉一样粘在她家的屋子前。这除了我们无处可去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咧脸,他从带来桃子后,就住在了吴美丽家,帮助吴美丽家盖房,吴美丽只有姐妹三个,没有兄弟,盖房总有些重体力活要做,像脱砖坯呀,拉石头啊,扛树木呀,咧脸劲大,也很舍得下力气,整天在那里忙前忙后的,这样一个好劳力,让瓦庄的人都妒忌了,葛金狗的妈就酸溜溜地对吴美丽的妈说:“洪爱菊啊,你这下好了,天上掉下个好长工!”吴美丽的妈腰一挺说:“是我侄儿,他高兴当长工!”
“哼,要是早两年,我看你有本事要他来帮忙我就服了你。”葛金狗的妈是指责洪爱菊早些年怎么不认这个侄子,因为那时这个侄子是土匪的儿子,洪爱菊吭都不敢吭一声她还有这么个侄子。
“怎么了?早两年?早两年你说不定要戴高帽子游街!”洪爱菊叉着腰一脸得意。
她们两个是两只好打架的鸡婆,碰到一起就是两根麦芒尖嘴对尖嘴,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她们斗嘴的时候,我们就跟着咧脸,一收了工,他就去河边洗澡。咧脸的水性好,更绝的是,他人在水里扎闷子,再冒出水面来的时候,手里常常会抓着一条活蹦乱扭的鱼,啪地一下甩在岸上,由我和葛金狗去抢,他再潜到水底下去捉。瓦庄的人都是旱鸭子,看见咧脸这本事,真是神奇了,我们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咧脸。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葛金狗的大哥葛金印,他老是要我们去吴美丽家玩,他说:“你们在家我烦得很,你们去吴美丽家看看,把她家做房子的情况告诉我。”这虽然是件顶没趣味的事,但葛金印却很上心,他每天都要拉着我和葛金狗坐在他家屋后的一块石头上,详详细细地问,那房子砌到几层了,有哪些人去帮忙,吴美丽做什么呢,她不要烧饭吗,那么多人,就是烧水也要烧不少,她不要拉砖吗,她做事时不要把长头发盘起来啊。他反反复复地问,问得我和葛金狗耳朵都起茧了,我们就要跑,可是,葛金印早有防备,他一手一个,死死地拽住了我们的手,用下巴点点胸前的口袋,示意葛金狗去摸,葛金狗就摸到了两块糖果。他哥葛金印就松了我们的手说,“一人一块,记住,明天再去,要是吴美丽家哪天上梁了,记得喊我,我要去帮忙。”
瓦庄人家盖房子,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上梁,也就是砖块砌到顶了,要在墙面之间架上一根大的横梁木,这也就标志着新房落成,到了上梁这一天,村里人家每家要出一个劳力去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去祝贺,热闹热闹。我和葛金狗都觉得葛金印不大正常,上梁这么大的事哪里需要我们通知呢,到时又有哪个不会晓得呢?但冲着那两粒水果糖,我们还是一口答应了。
到了上梁那一天,果然葛金印早早去了吴美丽家,他像过年走亲戚一样,穿得崭崭新,他在新房外面碰上了吴美丽,他叫了声,“吴美丽。”吴美丽正梳着头,嘴里叼着根橡皮筋,她扭扭头,不知怎么了,橡皮筋弹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她埋怨说:“你看你,把我橡皮筋都搞飞了。”葛金印的脸刷地红了,他瞅瞅四周,飞快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小扎金黄色的橡皮筋说:“正好,正好,我这里有一扎呢,十二根,够你扎头的。”那橡皮筋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散发着好闻的气味,那一定是香皮筋,伏在樟树上的葛金狗看见了,他皱皱鼻子对我说,“看来,葛金印是喜欢上了吴美丽了,我找他要一根橡皮筋给我做弹弓他都不给。”吴美丽接过橡皮筋说,“全部给我?”葛金印点点头,脸上兴奋得放光。吴美丽把橡皮筋在手上掂了掂,忽地又塞到了葛金狗手里,说:“算了,我还有一根,你送给别人吧。”她变戏法一样,从手腕上又捋出一根橡皮筋,麻利地扎住了头发,前后摇摇头,把一把长长的头发摇得柳丝一样,然后从葛金印面前走开了。
上梁开始了,一根刨光的长圆的杉木上系着红绸子,由两个小伙子踩着梯子抬着往屋顶上走,这两个人一个是葛金印,一个是咧脸。驮梁的人是有讲究的,要不是至亲的人,要不就是村子里的“全人”,咧脸是侄子,属于至亲,当然是没有话说的人选,而葛金印呢,父母、姐妹兄弟都是全的,符合要求,葛金印脸上除了得意之外,还有些拿咧脸不起劲,他把他的头摆得正正的,脚下甚至迈起方步,动作显得有些滑稽。早就爬在房上的泥水匠指挥着他们,将木梁安放在墙中间,木梁一放下,下面就放起了炮仗,噼噼啪啪的,泥水匠在硝烟里扯起喉咙喊:“一上黄金梁哟——”下面的人和着:“代代出人王——”随着一唱一和,吴美丽从墙头的另一边冒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箩筐的米粉粑粑,抓起几块向下面的人群中散去,底下的人就嗬嗬地叫着去抢那粑粑,吴美丽显然受了传授,她不是往一个方向去散粑粑,而是这边散几块,那边散几块,使人群潮水般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涌向那边。我和葛金狗早就从树上溜下来,加入到哄抢的行列,可是我们的个子太矮,我们只看到大人们的长腿,而看不到米粉粑粑,好不容易看见有一块粑落在了地上,却被一个大人一把扯开,顺手捡走了,这让我们气愤不已。
人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米粉粑粑上,这样的米粉粑粑是用新米粉蒸好的,里面掺了豆腐、肉丁,吃到嘴里,能香半里路,平时难得吃到,你说瓦庄的人能不去争抢?而且,按瓦庄的规矩,人们越抢得厉害,做房的人家就越高兴,预示着新房上梁大吉,所以,当那个侉腔侉调的外乡人来到人群中间时,人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人群是突然静下来的。因为人们看见那个外乡人竟然跳上了堂前的八仙桌上。瓦庄虽然是个小村子,可是规矩却是一样不少的,拿双脚踩着人家的八仙桌,这可是犯大忌的,主人会不高兴的。但那个外乡人就是目中无人地跳上了八仙桌。他一脸的络腮胡子,面色黑得炭一样,又粗又壮,手里抖着一根竹棍,他也不说话,两眼露着凶光,要吃人似的,他脱下头上戴的那顶变了色的破草帽,翻了个个儿对着吴美丽。吴美丽也吓坏了,她愣了下,才又醒悟过来,赶忙从箩筐里不多的几块粑里拿了两块扔到外乡人的破草帽里。外乡人捡起一块,慢慢地吃了一口,便又嗖地一下扔回到帽子里,仍旧高举着帽子。吴美丽虽然是个姑娘家,可也不是吃素的,她一下子恼了,冷了脸说:“要饭的,就这些,没有了!”
那外乡人先前还是扭头看着桌子前的人,眼睛都没有朝上望,他听到声音后,便扭过头,蹬了蹬桌面说:“哟嗬,俺还是第一回听人说没有这两个字了!”这个外乡人一出口,瓦庄人就知道他是北方的人,瓦庄的人那时出远门的不多,却知道北方人蛮得很,一口侉腔侉调,他们平时没事也偶尔学着侉腔玩,他们叫操侉腔的为侉子。这个时候,这个一脸凶相的人说出侉腔来,虽然蛮横无理,可是那气势却让人害怕。
吴美丽的泼辣劲也上来了,她扯了嗓子说:“怎么了?没有就没有,有也不给你!”
侉子愣了愣,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八仙桌上,他嘴巴皮子抖了抖说:“俺家今天倒要看看你给不给!”他说着,从腰里掏出了一把剪刀,亮了一亮,吓得站在前面的人呀地一声,齐齐往后一退。侉子把剪刀在头顶上绕了个圈,事后葛金狗说,老师说燕子像剪刀,我看哪,是剪刀像燕子,那个侉子的剪刀真像燕子飞过头顶,我生怕它飞到我头上来。侉子把剪刀亮了一亮,又在头顶上飞了一飞,便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左胳膊上。他扎得猛,扎得深,血就一滴滴一丝丝一条条流在了他的胳膊上,落在了吴美丽家的八仙桌上。
瓦庄的人都呆住了,他们有限的经验中还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呢。吴美丽还强硬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抖嗦着说:“你莫吓唬人,我是吃饭长大的,又不是吃吓唬长大的。”她说着,口气强硬,眼睛里却几乎要流出泪水了。
人群中开始有人做和事佬了,葛金印定了定神,对吴美丽说:“算了吧,都给他算了,他一个人,光棍痞子,不想好的。”
葛金印这样一说,瓦庄的人都纷纷劝说开了,有的说,算了,侉子不好惹,他白天害你不成,晚上也要害你。有的说,侉子也可怜,也就要口饭吃,听说那边的人一年吃不到一顿饱饭,就当是积德行善。
侉子看着血滴在八仙桌上,脸上微微笑着,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屋子里的人,用侉腔说:“这个房子恁好烧,一把火,只要一把火。”
侉子这样一说,瓦庄的人更紧张了,他要烧屋啊,那还了得,我们都是家连家屋连屋,一把火还不把瓦庄都烧了个精光卵净的?美丽,美丽,你就给了他!
吴美丽的爸爸妈妈也带着哭腔让吴美丽把剩下的米粉粑粑全都给了侉子。吴美丽又气又怕,她甚至拿不住手里的箩筐了,她嘴唇抖了好几下,终于哇地一下哭开了,在上梁的日子里竟然大哭,这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吴美丽的爸爸妈妈脸都气得发白了。这时,咧脸猛地走上前,一把拿过吴美丽手中的箩筐,将里面的米粉粑粑哗啦啦全部倒进了侉子的草帽里,还真是巧,那些米粑恰好盖住了那顶硕大的草帽。咧脸那张脸涨得通红歪得更厉害,显得更加偏离了脖子的中心,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两条腿在抖个不停,牙齿在打着战,额头上也满是汗。
侉子看着那些粑,又看看咧脸,一只手抽回了剪子,用布条缠了缠伤口,突然一只脚蹬倒了咧脸,嘴里骂道:“个狗日的,这下晓得乖了啊!日你大姐的,下回别碰上老子!”他用侉腔骂着,慢慢地站起来,一手拿着草帽里的粑粑,一手提着竹棍,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走出了瓦庄。
侉子刚一走远,瓦庄人就骂开了,他妈的,要不是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打架,我们早就揍他狗日的了,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他呀,“日你大姐的”,有人这样拖着口音学着侉腔,似乎很快就忘了前面的事,又都说说笑笑了。
只有咧脸还呆呆地站在八仙桌子前,半天没回过神来,葛金印拍拍他的肩膀说:“喂,你吓傻了呀!”他才回过头来,默默地走到一边去,嘴里嚅嚅着,也不知说些什么。葛金印对其他人说:“那个咧脸吓傻了,估计尿裤子了!”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咧脸在一边却像没听到一样,像还在做梦,嘴里小声地念个不停,大家看看他,又笑了一回。
回过阳来的吴美丽走过来说:“笑,笑,笑个屁呀,你们刚才怎么不笑,笑人家咧脸算个什么本事!”她说着,拉着咧脸的手说,“表哥,表哥,你嘴里念着什么经呢?”
咧脸这才彻底醒过来,他摇摇头说:“我念什么了?我没念啊,我什么都没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