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7年第01期
栏目:短篇小说
铁盒点心
开学的第一天,为了欢送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学校要求我们统一着装。于是,我们一律白上衣、蓝裤子,男生穿着白球鞋,女生穿着黑帮白边的拉带鞋。我们的胸前飘扬着鲜艳的红领巾,手里挥舞着五颜六色的彩旗。
要是仔细观察的话,你就会发现我的球鞋要比别人的白——白得很多呢。因为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怎么把球鞋捣鼓得雪白雪白的了。
别人往球鞋上涂的都是鞋粉,干鞋粉和上水,调得稀溜溜的,涂在鞋帮上。可是鞋粉有它的毛病,涂薄了不白,涂厚了就容易掉渣渣儿。我涂的也是鞋粉,但是我在鞋粉里掺上了“秘密武器”。我的“秘密武器”就是牙膏。具体的调制过程我就不说了,反正这样一来,我的球鞋不仅雪白,而且白得坚定、白得永远。当然了,这不可能不引起妈妈的疑心。为了消除她的疑心,我已经开始勤俭刷牙了。每一次刷牙,我都只挤一丁点儿的牙膏。即便如此,妈妈也经常嘀咕,牙膏怎么用得这么快呢。
这件事不可能不让我暗自骄傲,而且这种骄傲会持续好几天——一直持续到我看到我不喜欢看到的东西。
我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填写学生简历。每一次新学期开学,我们都要填写学生简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填写这个东西。这对我来说,从来就是一件让我头疼的事情。
班主任孙老师说了,学生简历就是一个警察叔叔,面对他,每一个人都要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于是,我们就开始老实交代——先是姓名(里面还分为现名和曾用名呢)、性别和出生年月,再是民族、籍贯和家庭出身,然后是家庭主要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最后的一栏里,竟然写着吓人的“主要社会关系中有无被杀、关、管的,与本人关系如何?”
我们家的社会关系里当然没有什么地富反坏右。我们家的出身是响当当、红彤彤的贫下中农,不像我前桌的大头——家庭出身下中农,也不像我后桌的大鼻涕——家庭出身富农。
让我头疼的是“家庭主要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这两个栏目。因为在这两个栏目里,都要填写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和职务这几个内容。这是让我头疼的内容,因为我的爸爸、妈妈的政治面貌都是群众,而且都是什么职务也没有的群众。
头疼的事儿还没完呢。
爸爸和妈妈的后面,还要继续填写主要社会关系的姓名、年龄、政治面貌、工作单位和职务。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写下我那远在山东老家的五个叔、四个姑、三个舅和两个姨了。
按理说,我们家这么多的亲戚,人海战术一样,总应该出息一个人物吧。但是,每当这时候,我就会痛苦地发现,我们家的这些亲戚里没有一个扬眉吐气乘风破浪的。除了年龄和性别不同之外,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党员,甚至也没有一个团员,工作单位又都无一例外地在山东省牟平县莱山公社扎堆,至于职位——更不用说了,全部都是公社社员……每当我填写简历的时候,我都恨不得这一天咔嚓一下翻过去。
大头和大鼻涕的球鞋没有我的白,但是心情却比我好。大头他爸是党员,仪表几厂的一个车间主任,他妈也是党员,而且是纺织厂的一个什么组长。大鼻涕的爸妈倒没什么动静,但是他舅和他姑都是党员,尤其是他舅,不仅是党员,还是干部,而且是坐小吉普的干部。每一次填写简历,大鼻涕都要用骄傲得有点不耐烦的声音问老师,舅舅的舅字下面,是力字还是刀字呢?
这已经是大鼻涕第三次或第四次问老师这个问题了。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一次,为了对付骄傲使人落后的大头和大鼻涕,我毅然在“主要社会关系”里填上了刘叔叔的名字,而且写在第一名。刘叔叔三个字写得大大的,几乎占了两行呢。我不知道刘叔叔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知道刘叔叔的工作单位——渤海市革命委员会,而且我也知道刘叔叔的职务——渤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我这一招果然厉害。刚交上简历,孙老师就把我叫到走廊上了。
走廊里空荡荡的,孙老师倒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盯着我,瞅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说,刘书记怎么会是你家的亲戚呢?
我不知道孙老师的话是威严还是温柔。我一定是吓坏了。孙老师还没有单独跟我说过话呢。
刘书记姓刘,你姓陈,你的母亲姓曹,刘书记怎么会是你家的亲戚呢?孙老师哗啦一声抖了一下手里的简历。
可是……刘叔叔说过的。我小声地说。
说过什么,嗯?孙老师的声音开始严峻了。
说过……说过,我们两家要像亲戚一样走动。我觉得我的样子有点狼狈了。
什么时候说的?在哪里说的?还有谁在场?孙老师的话一浪高过一浪,但是目光却像钳子一样夹着我。
上个月说的,上个月在我家里说的,当时还有戴阿姨在场……我扬起头,大声说道。窗户上,晃动着大头和大鼻涕的鬼脸。
戴阿姨是谁?
戴阿姨是……她跟刘叔叔是一家人。
刘书记真的……孙老师快速地眨巴着眼睛。
刘叔叔还摸过我的头呢。
孙老师又眨巴眨巴眼睛。刚想说点什么,这时他看到了玻璃后面晃动的几个脑袋。孙老师脖颈一梗,玻璃后面的脑袋和鬼脸儿马上消失了。
伸过手来。孙老师命令道。
我慢慢抬起胳膊,伸出手,张开。
“付主任”的“付”字,应该是这个“副”字嘛。说着,孙老师哈下腰,在我的手心里一撇一捺地写下了一个字,痒痒的。
刘叔叔还带着礼物呢!我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