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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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因爱情毒死母亲,毁掉自己,也毁了家,伦理和生命不敌世俗欲念。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她能找到解脱之路吗?
三十年前,十七岁的怀珠因为母亲极力反对她和本城的二流子徐平君谈恋爱,在母亲的汤药里加了一勺老鼠药,毒死了母亲。怀珠被判死刑,行刑的那一天,一辆破卡车载着她经过城南往马鬃岭驶去。看着她长大的邻居们站在城南路边夹道观望。他们看见怀珠还没有长熟的身体被麻绳捆绑得像个粽子,一路哭泣着,小脸煞白。卡车经过她家的时候,她挣着扭过脖子,哀哀地喊“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几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先软了心肠,感叹怀珠到底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现在想起阿妈救命了。
董怀珠无法看见自己出生以前的那个城南,六月闷热,梅雨绵长,栀子花白成一场灾难,十七岁的少女被卡车拉着游街,最后枪毙在马鬃岭。马鬃岭在古代就是个行刑的场地,被处死的人大多无人收尸,就那么抛尸荒野,几百年下来,马鬃岭遍地白骨,随便哪里,一锹下去,都能挖出几根骨头。怀珠是被枪毙的,算是全尸,仅胸部有个枪眼。没这个眼不行,没这个眼魂出不来,魂出不来就没法转世投生。怀珠也不能算是野鬼,她那个在酱油厂当技术员的父亲会给她收尸,虽然失去妻子让他痛苦,虽然失去妻子是因为女儿造成,相比之下,失去女儿更让他崩溃。一度他想把罪揽到自己身上,他想替女儿去承担,想替女儿去死。可是被母亲中毒而死的狰狞面孔吓傻的怀珠嘴捂都捂不住,就算是脑子有问题的阿昌阿吉,也从她的哭喊里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邻居们作惊恐状,围在他家门口大声议论,并且刮风一样传得满天都是。公安局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破了这个案子。从破案到执行死刑,也仅用了六十一天。那一天城南的这位父亲勾着腰驼着背,拉着一辆从酱油厂借来的板车,跟在卡车后面往马鬃岭去收尸。出了城,卡车跑得快起来,一路扬起尘土。板车被落在后面,上坡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绝望,板车像一具棺材,越拉越沉。父亲走不动了,不想走了,坐在半坡哭泣,把眼泪和鼻涕往路边的草叶上擦。卡车很快就返了回来,还是一路扬起尘土,只是车斗里空了。卡车经过父亲身边时停了一下,司机从车窗伸出手,指指后边,又指指天。那意思是叫父亲赶快去收尸,山上野狗多,天也要下雨了。父亲茫然地看着司机,又顺着那根手指看看后边,再看看天。“哦,明白了,”他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上去。”
走到天上是不可能的。父亲走到岭尖,并没有看见女儿的尸首。只有一件熟悉的衣裳高挂在树丫上,一个少女曾赋予它会呼吸的生命,给它一个附体的肉身,带着它鲜活地四处走动。现在衣裳如同招魂幡,在那里左右飘荡,肉身却不知所终。
父亲长久呆立树下,从上午站到下午,从下午站到天之将黑。这位可怜的父亲,谁说他还活着?他的周遭,到处是艰难的魂魄,地下野鬼亦不认识他。后来林间刮起一阵阴风,将衣裳吹上了天。“衣裳,我的衣裳!”他看见女儿追着衣裳奔跑,她借助风力,一直追到天上。
那个阴郁的暮晚一直是将雨未雨的气氛,空气潮湿,云层低到额头。父亲站在孤独的岭尖上,扯开喉咙,唱了一段婺剧《辕门斩子》,他仰着脖子,把歌声送上去,送上去,就像松树,把松针送上去。唱完之后,他吐出一口气,像一个刚从阴间返回的人,疲惫又迟缓地四处打量。他看见他的板车孤零零地等在那里,等着和他一起返回万家灯火的人间。他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板车。走近了,看见板车上多了一个死婴,婴儿被一块土布胡乱包裹着,脸上有血迹,看样子刚出娘胎没多久。世间也有这样狠心的父母,好歹是自己生出的儿女,也该挖个坑埋一下,怎么忍心让他小小的魂就那么游荡着,连个归宿都没有。父亲唉声叹气,俯下身,抱起死婴,准备寻个地方埋了。他随即吓得跳起来,婴儿是软的,热的,小小的鼻孔微微翕动,肚子一起一伏。仔细看,是个女婴,婴儿的包裹里有一张纸条,写着婴儿的出生日期和时辰,算一算,差不多正是怀珠被枪毙的那个时间。父亲的眼泪一时汹涌而出,他认定这女婴必是怀珠转世,借了别人的肚腹,回来找他,与他重续未曾了断的父女缘分。
父亲用原本拉尸首的板车拉着女婴回到城南,他把她当怀珠来养,穿怀珠穿过的衣服,用怀珠用过的东西,睡怀珠睡过的床,就连名字,也还是叫怀珠。但邻居们不愿意这样叫,怀珠怀珠,感觉像叫一个死去的鬼,多瘆人。如果天天这样叫,会把怀珠的鬼魂叫回来的,鬼魂回来了就很难送走,日日在楼道里跟着你,在枇杷树下等着你,在窗子上看着你,更有可能,会附在女婴身上,你抱女婴,就等于抱着一个鬼,会越抱越重越抱越沉,最后女婴会像块石头压得你喘不过气。为了杜绝这种可怕事情的发生,也为了区分这个怀珠和那个怀珠,邻居们在这个怀珠前面加上了姓,董怀珠,这样听着,感觉就是在叫一个全新的人了。虽然那个怀珠也姓董,学名其实也叫董怀珠,但因为大家平时只叫她怀珠,叫习惯了,就感觉她和那个姓毫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