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怀珠撞见“鬼”的日子是个黄道吉日,皇历上写着宜出行,宜婚娶,宜动土,宜造屋修田,宜起灶,宜祭祀,宜赴任,宜安葬,宜求嗣,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这一天火葬场火化的人特别多,各个厅都排满了。有户人家,一天安排了两场丧事,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上午是家里的老祖母,下午是一只青蛙。董怀珠在火葬场见多了,并不奇怪,知道这位老祖母死的日子比较凶,死在了重丧日。就是说,老祖母死后这家中必定还要接着再死一个人,还要再办一次丧事。为了破解重丧之说,这家人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请来一只青蛙,代替那个未知的死者,认真地再举行一场葬礼。
这是个冬天将过春天未到的时节,春江的水还没有暖,青蛙也还没有开始蹦跶。这家人挖地三尺,几乎挖到地狱里去,也没能挖出一只冬眠的青蛙来,他们不得不去更南的地方弄青蛙,为此一辆宝马白天连着黑夜地跑,几乎跑得轮胎冒烟,总算赶在葬礼举行前到达了火葬场。
死者虽然是一只青蛙,但葬礼每个程序进行得极其认真,大家哭得也极其认真,似乎死去的,真的是他们某个割心挖肺的至亲。
董怀珠主持葬礼的时候,看见木盒子里的青蛙鼓着眼睛瞪着她,一直瞪,一直瞪。青蛙似乎很生气,还有点忧伤和无奈。这也不能怪它,作为一只青蛙,它本该有它自己的死法,被蛇吃掉,或者被别的什么吃掉,在一根光滑的肠道里完成灵魂的穿越。运气好的,也许可以在泥土里直接睡死过去。这只青蛙却倒霉无比,被穿上寿衣,戴上寿帽,接下来它将被烧成灰,成为一个无比冤枉的替死鬼。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谁也没有料到青蛙的葬礼在最后火化的环节上出了问题。青蛙突然大叫起来,气囊鼓动,肚皮起伏,并且一使劲跳出盒子,噗的一声落在地上。众人惊叫着七手八脚去捉它,哪里捉得到,它只消稍一运气,后腿一蹬,就跳出三丈远,接连几次,就跳出大厅,落入绿化带不见了踪影。它显然知道出路在什么地方,也显然比它的表兄蟾蜍轻功要好,这是大家始料未及的。葬礼立刻乱了套。有人因为恐惧,大哭起来,青蛙逃走了,接下来他们中的某一个人,将可能成为第二场葬礼上真正的死者,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青蛙没了,风水先生自有应急的法术。他根据每个亲属的属相,生辰八字,嘴里念念有词地掐算一番,最后鸡毛令箭指在了老祖母的女儿身上。别的人立刻松了口气。想想也有道理,这个女儿,和老祖母冤家对头一样,老祖母生她时就差点丢了命,而她从小到大,从没有让老祖母省过心,几次把老祖母气得死去活来。活着时,女儿是老祖母的讨债人;死后,老祖母成了女儿的讨债鬼,看上去很公平。
“阿妈救救我呀阿妈救救我!”女儿看上去已经五十来岁,这时候张大嘴巴哭得像个孩子。她的兄长们有点烦躁,说:“现在想到阿妈救命了?”
能救她命的只有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收下她塞过的红包,叫人取来一把剪刀,贴着耳根剪了她的头发。上香,烧纸钱,念咒作法一番,将头发烧了,尽取发灰,装入木盒,着人拿去葬了。
这叫割发代首。风水先生说。
葬礼至此圆满结束。众人放心离去,留下工作人员收拾残局。董怀珠回到办公室,换了衣服,洗了手,等到下班,已经天晚。她走到车跟前,突然听见青蛙叫,叫声难听,不是呱呱呱,而是啊啊啊,像一个魂魄在那里喊。董怀珠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青蛙。
车子开到十字路口,董怀珠发现红绿灯又坏了,三种颜色正霓虹灯一样快速地变换着。红黄绿,红黄绿,红黄绿,像一道咒符,绕得人不敢睁眼。董怀珠揉揉眼睛,左右看看,无车,无人,连个鬼影也没有,就踩大油门准备过去。一个人却突然出现在大路中间,刹车显然已经不可能,董怀珠眼看这个人像个飞行器那样飞起来,然后落下去,半天没有动静。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几秒钟,随后群星继续移转,地球继续转动。
董怀珠处事有着惊人的冷静,她先打120,又打110,然后下车察看被撞人的情况。
但地面什么也没有。
救护车和警车到后,董怀珠说不清被撞的人去了哪里,她有点恍惚,怀疑自己是否撞到过人,也许是看花了眼,甚或只是幻觉。
“这不可能。”警察说。警察在她的车头发现了新鲜的撞击痕迹,这足以证明她的车撞到过什么。
大家围绕车子展开地毯式搜索,范围百米,但毫无所获。
“我可能撞上了一个鬼。”董怀珠说,“他突然出现在车前面,就好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医生信鬼,钻进救护车一溜烟走了。警察不信鬼,他认为地面没有发现血迹,也许那个人根本没有受伤,自己爬起来走掉了也说不定。
为了证实推理的正确性,警察拉上董怀珠回去看监控。监控里的确有一个人影突然出现,这人身上的灰白长衫看上去空空荡荡,感觉不是穿在身上,而是挂在衣架上,风几乎把他吹得飘起来。撞上董怀珠的车后,他就像一件衣服斜着飘起来,扁平地落到靠近路边的地面。之后,视频里再没有看见他的人影出现过。
“可能化成一摊水渗到地下去了。”董怀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