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的女孩儿叫闺女,新疆的女孩儿叫丫头。
魏翠芳成了新疆丫头。
夏孜盖也有两三个汉族丫头,是老社员家的女儿。人家是在边疆长大的,早就习惯了戈壁滩上的生活,还会说蒙古话。她们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好,有成群的奶羊,天天有喝不完的奶茶,自家还有自留马,出工劳动时一人骑一匹马,跟蒙族巴郎子赛起马来野劲儿十足,一步也不落后,马蹄子在戈壁滩上蹋起一路烟尘。
魏翠芳跟谁也比不上。
她爹魏老头,偏又和老社员们住在一处。
夏孜盖的居民点分作三组,每组各有一方天地。居民点的中心是一排低矮的土房子,住户多是汉族老社员。蒙族社员还保留着古老的生活习惯,不喜欢住土房子,而是在居民点东边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搭起了一片蒙古包,形成一个独特的小世界。盲流小伙子则又靠着小河建起了一溜地窝子群,开辟了自己的生活天地。
独有魏老头出格。他是个盲流新社员,却怕别人说他是盲流,不入新社贝的群,硬是在居民点上弄到了一间小土屋,跟老社员们搅在一起。
那一排土房子很破旧很难看,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闹不清已在戈壁滩上熬过了多少年月。戈壁滩上少雨,也许它还能再过几十年也倒塌不了。从外边看着,那是一排房子,其实是两排土屋背靠背连在一起的,一排朝南,一排向北。魏老头占的那一间在最边上,只有半间大小,墙壁裂着缝,没有窗户,屋里透不进多少光线,一关门就黑暗一片。魏老头还象在老家的样子,在屋里靠墙打了个地铺。女儿来了,一时没别的法子,十八九岁的闺女只好跟爹挤在一个地铺上睡,窝囊死了,
魏翠芳一看夏孜盖这么荒凉,一看她爹住的小屋这样窄狭,来时的兴致一下全跑光了。当初她爹写信叫她来,说新疆多好多好,麦子堆成山,羊肉随便吃,可没说他在新疆住了半间小黑屋。谁知来到一看是这个样子!
她心里真够别扭的,整天噘着嘴不说话。爹就劝她:“妮儿呀,你刚来是不惯,慢慢就好了。你也不小了,过上个一年半载,给你找个婆家,还怕没好日子过?”
魏翠芳不吭声。谁知道她是咋想的?
她站在屋门口,呆呆地望南边那条小河。小河在无遮无拦的戈壁滩上随着心意奔流,河边上长着绿树青草,还有三三两两的小伙子在那一片绿色中走来走去,不时传来一串串开心的笑声。
她问爹:河边上咋还有那么多人?
她爹就说:盲流都住在那儿,有好多哩,哪个省的都有。
她说咋看不见屋子呀?她爹说都是在河边上挖的地窝子。
“地窝子?”她的眼皮扑闪扑闪,嘴里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里一阵好奇。那地窝子什么样儿呢?挖在地下边吗?住在地窝子里准是很有意思的吧?
进而,她就对爹生出了一丝不满来:你不也是个新社员吗?为啥不象别的盲流那样,也在小河边挖个地窝子?那地方有水有树,有花有草,还有小鸟飞来飞去,多好! 魏翠芳很想去小河边看看,看看小河,看看河边的地窝子。
一天,两天,三天,慢慢看热子这荒凉的戈壁滩。第三天,她大着胆子向小河边走去。
她是去小河边洗衣服。
小河闯到夏孜盖时,仿佛是从戈壁滩上跌了下去,水面比岸边的地面低下去一人多深。魏翠芳顺着一段斜坡下到河床里,外边的人也就看不见她了。
小河在深深的河床里缓缓流着,不出气点声响,象一个温柔的女孩儿。河水不深,水面很窄,有些地方一跨步就能过去。魏翠芳在水边蹲下来,把几件要洗的衣服泡在水里,两只手也往河水里一伸,让流水冲了一会儿,觉得舒服极了。
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个地窝子。她扭过头去看了几眼,不知那地窝子里住的是一个啥样的小伙子,心里想着:那地窝子里边是什么样儿呢?
魏翠芳看见的,正是韩长友的地窝子。这会儿,地窝子里正有三个人:韩长友、吉天呈和马快。
马快是个欢蹦活跳的捣蛋鬼,一会儿也静不下来,他的耳朵也特别灵,突然间,似乎听见了外边有点什么动静,就走出去查看。一出门,看见了蹲在水边的魏翠芳。
“哎呀!不好啦,不好啦!”捣蛋鬼闪身跳回了地窝于,压着嗓门连喊了几声。
“啥不好了?”地窝子里的两个人都惊了一下。
“不是不好了,是……二〇四,二〇四来了!”
“啥?谁?”
“二〇四!她在门外边,洗衣服。”
韩长友腾身一跃,就到了地窝子门口。吉天呈也跟过去看。
果然不错!真的是二〇四呀!
韩长友一脚踏到门外,一看见那个身影,缩身就退回来了。
“咋缩回来啦?”老吉推着韩长友叫他出去。
“别闹别闹,”韩长友乐得摇着两手,咧开大嘴直笑,“嘿嘿,日他猴哥,她咋来了?别叫她看见咱们。”
“那怕啥?你大胆出去。”
“不中,不中……”
“嘿,真窝囊!”老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二〇四来到门口了,你倒吓得不敢露头啦!”
韩长友脸红脖子粗,自己也觉得窝囊。他怕过啥呀?今天倒叫一个丫头吓住了,丢人不丢人?
“嘿嘿,日他猴哥!”他拍着脑壳,自己笑自己,“出去见了她说个啥呀?”
你就说:二〇四,咱俩好,中不中?”
“你真胡扯蛋。”
老吉和马快都笑得捂着肚子弯着腰。
就在这时候忽然来了一个意外的机会。
韩长友听见外边的二〇四突然叫了一声:“哎呀!”出啥事啦?他一步跳出地窝子,看见二〇四正顺着河水向这边跑。再向小河里一看,一下明白了。
原来是有一件泡在水里的衣服被河水冲跑了。小河里好象开了一束红色的花朵,那束红花在闪亮的河水里顺流飘去。
其实这也不用惊慌,因为河水很浅,冲不了多远的。可魏翠芳还不熟悉这条小河,她就不免有点慌厂。韩长友正好碰上了这个机遇。在这样的场合,小伙子就比丫头强多了。韩长友甩掉鞋子就跳进了水里。
一伸手就把衣服捞上来了,没费啥劲儿。只是韩长友的裤子全泡湿了,他跳上岸来,两条裤腿象小溪一样向下淌着水。站在地窝子门口的老吉和马快看着这一场表演,乐得直拍巴掌。
魂翠芳挺不好意思,红着脸说:“把你的裤子也弄湿了,去换下来,我洗洗吧。”
“不用,不用……韩长友一下慌了,扭身就往地窝子里逃。
在这节口上,马快真有个快劲儿,两条胳膊一张,截住了韩长友,大声说:“哎,换下来,换下来,洗洗一会儿就晒干了。”
老吉也上前拉住韩长友,硬把他弄进地窝子里,换上了一条裤子。
魏翠芳把韩长友的裤子洗得干干净净,搭在小河边的沙枣树枝上。
韩长友一霎时成了盲流小伙中的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