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玉玺在樊家也算是一个甩手先生,家里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管。但他没有嗜好,不赌钱,不喝酒,也不喜欢女人。最近一年多,他喜欢上了一件事,小儿子樊秀去年让军队的人给他送来一件宝贝,是一部洋唱机,还有一摞子唱片,这些唱片大部分都是京剧。樊玉玺一到晚上的时候就要听戏,他听戏的时候别人不能打扰,只有一个丫鬟在屋里端茶倒水,还有他的老婆乔玉莲坐在他的旁边,陪着他叫好。乔玉莲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她的父亲原是平县县衙的主簿,大清灭了以后,父亲又做了平县国立中学的校长,当年乔玉莲也在国立中学听课。乔玉莲长得很憨厚,很胖,但她做什么事情心里都有数儿,揣摩事情也准。樊家大院这些年越来越红火,也是她管理得当。她也喜欢听戏,陪樊玉玺听戏,她能听出戏文的内容,听上几遍还会哼唱。这天,他们两个人又听戏了,这戏不是京戏,也不是评戏,是山东戏,也叫吕剧。唱吕戏的是个男人,却用的女嗓反串,唱的折子戏是《燕回三桥》,一段戏文如下——
燕子回乡迷了路
三座桥梁变了坦途
燕子悲歌无处去
却看见眼前有一座高门大户
燕子天生势利眼
嫌贫却爱富
飞呀飞,飞到了房檐的大门柱
……
吕剧是山东方言唱腔,樊玉玺听不明白,乔玉莲却听得一清二楚,就给樊玉玺讲戏文的内容。樊玉玺听完,一拍大腿,这哪是燕子,这是人哪!
乔玉莲说,人和动物都是眼高手低。人有志向,哪能不往高处看,家族要想富裕,哪能总是老守田园。人过日子,温饱是小事,让地生金子才是大事。樊玉玺说,夫人说得好。
这时乔玉莲让丫鬟到厨房去拎开水。丫鬟走了,乔玉莲小声对樊玉玺说,当家的,咱们这镇南三大户肯定要有一户暴富。
樊玉玺问,此话怎讲?
乔玉莲说,咱们家的丫鬟小翠和老何家的丫鬟小凤是叔伯姐妹,小翠从小凤那儿听到了一件事儿,老何家的老儿子在英国留洋,学的是采矿,他回来这些天,到处去找矿,还真找到了。你猜这矿在啥地方,就在老巩家的地底下。
樊玉玺问,是什么矿?乔玉莲说,是煤矿。樊玉玺说,煤我知道,也叫黑金子,能烧。一块黑金子能抵上一捆松木柈子。奉天的洋人就烧这玩意儿。刚刚修成的远东铁路跑的是火车,这火车的长短也就像两挂马车,却能带走十多个车厢,这火车烧的就是黑金子。
乔玉莲说,我们可不能眼见得让老何家一下子暴富起来。当家的,你得想办法和老巩家换房宅地。咱们家的大闺女嫁到了他们老巩家,当年咱们的陪送就是六十垧地,这些年也没见老巩家给咱们什么好处。我看让咱大闺女卖点力气,和老巩家把房宅地换了。老巩家是洼地,咱们是川地,他们的房子没有咱们的多,换了也不吃亏。
巩学范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巩汉良在平县开了缎子庄,又有两个皮货铺子。在平县街上,巩汉良的生意是最好的。巩汉良的生意都是媳妇樊大梅做起来的,巩学范也看好了樊大梅,他心里有数,将来的家业肯定是巩汉良来打理。二儿子巩汉桥五年前做了别人家的倒插门女婿,他的岳父是满洲国青冈县的县长,他在青冈县的课税衙门里做事儿。县长大人没儿子,只有一个闺女,显然他也是不能回老家继承家业了。老儿子巩汉江在奉天开了戏园子,这个戏园子叫五喜班子,在奉天名气很大,经常到大帅府唱堂会。老儿媳妇何玉娇是何甲田的老闺女,她也是全才。关东的名角儿都不好伺候,但到了五喜班子,何玉娇都能让他们高兴。巩汉江也不能回平县农村了。
樊玉玺说,如果我们和老巩家换宅地,是两家的事儿也好办,但老何家也不会没有动静。这就难了。
乔玉莲一笑,没啥难的。
……
何甲田回到家以后,在斟酌如何让巩家着上一把火,这个事儿又由谁来干。首先他想到了家丁,他想到了一个叫黄四儿的家丁。黄四儿是岭东辘轳把屯儿人,家里只有一个父亲,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黄四儿很蔫,在家丁里他最老实,但他很灵巧,虽然三十多岁,上墙爬树都很灵活,重要的是他非常听何甲田的话。黄四儿家里没地,父亲五十多岁了,还给别人打短工,每年逢年过节的时候,何甲田总是要给黄四儿一条子猪肉和一斗面,这让黄四儿非常感动。
第二天早晨,何甲田吃早饭的时候把黄四儿叫来了,又让丫鬟多添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何甲田说,今儿个你陪我吃早饭。
黄四儿看着老爷桌子上的早饭,都是他很长时间没有吃过的东西。家丁们的伙食和长工的伙食是一样的,三天一顿细粮,一个月一顿荤腥。老爷桌子上的早饭是一碗红烧肉,一盘子炸鱼,一盘子炒鸡蛋,还有一瓮鱼头汤。主食是烙饼和水煎饺。黄四儿在何家大院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优待,他陪着老爷吃着好东西,心里却很不安。他非常清楚,老爷请他吃早饭,必有事要他干。他边吃着便看着老爷的脸。何甲田说,吃吧,吃饱了我再和你说一件事儿。黄四儿说,老爷,你还是先说吧,要不我吃不饱。
何甲田说,你和东边老巩家有没有啥来往?
黄四儿说,没啥来往。老巩家的家丁有好几个和我是一个屯的。我没进过巩家大院,可我知道巩家大院啥样儿,因为前些年老巩家的一个家丁在老巩家偷了一袋子黄豆,让我在墙头接应。那时候我把老巩家的院子看得清楚。
何甲田说,让你办一件事儿。老巩家的后院放着一垛桦木柈子,还有一垛柳条子,都是烧火用的。你要想办法把那垛柳条子点着,柳条垛着了,桦木柈子也就着了。
黄四儿一愣,说,杀人放火,官府是要治罪的。
何甲田笑了,放一把火不算个啥。我已经让人盘算过,那两垛烧柴离房子还有十几丈远。就是点着了,也不会让巩家大院的房宅起火。
黄四儿打了一个饱嗝,问道,老爷,您和老巩家是亲家,为啥还要给他点火?
何甲田就板着脸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要把火点着了,我是要赏你的。我会赏你一个媳妇儿,咱们院子里的丫鬟凤珠,让我大夫人帮着你撮合撮合,她会嫁给你的。另外我还要赏你一百块大洋,让你盖房子。
黄四儿说,老爷,这事儿我干了。
……
乔玉莲把樊家大院的大事小情安排妥以后,就坐着马车去了县城。县城距樊家大院才七八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县城。乔玉莲让车老板子把车停在县城的一个集市的空场地,又给车老板子一块大洋,让车老板子去县城的白家澡堂子泡澡。她就慢慢地去了大梅缎子庄。大梅缎子庄一般都在八九点钟开业,现在还不到八点,乔玉莲就敲着布庄的门板。打更的伙计认得乔玉莲,就把门开开,领着乔玉莲去了铺子的后院。伙计在院里喊着,樊乔氏老人家到!乔玉莲等着闺女开门,可等了半天,闺女也不开门。她就又敲门,半天,樊大梅把门开开了,她睡眼惺忪,一脸的疲惫,说道,妈,你咋来这么早。
乔玉莲说,还早,日头爷都照了腚你还睡。咱们家的伙计到地上都已经割了一垄谷子了。樊大梅让娘上炕。乔玉莲上了炕,四处瞅了瞅,问,汉良呢?樊大梅说,去京城进料子去了。走了好几天了,还得半个月能回来。
乔玉莲说,汉良这孩子挺能吃苦,从京城拉东西回平县,得走七天的路。这七天吃不好,睡不好,还担心胡子劫道。
樊大梅说,这些年汉良到外地进货不下十几次,还从来没出过事。乔玉莲说,汉良这孩子做事儿踏实。
樊大梅问娘吃饭了没,乔玉莲说吃了。
樊大梅又问,娘来这么早,肯定是有啥事儿吧?乔玉莲说,是大事儿。
樊大梅说,啥大事儿,还用到我这儿来让我帮着出主意?
乔玉莲说,戏文上唱:三伏天下大雪如同公鸡下蛋,天上掉馅饼掉到嘴里却也不难(二人转《买官记》)。谁知道你老公公就有馅饼要往嘴里掉了。
樊大梅说,公公家可没这份德行,娘这话可从哪儿来?
乔玉莲就小声说,何家的小儿子在外国学采矿,回来以后在奉天少帅府做事。前几天他回来了,又带了一个洋学生,满山遍野地去探矿,就探出来你老公公家地底下有黑金子。樊大梅问,啥叫黑金子,比黄金子值钱吗?
乔玉莲说,听官府说,这黑金子也叫煤,你爹知道。这煤点着了能把洋火车带起来,很值钱。
樊大梅说,我前几天回家咋没听说。我公公婆婆什么事儿都不瞒着我,如果有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应该跟我和汉良说。
乔玉莲说,你老公公不着调,在老巩家他也是甩手掌柜,他一定也不知道他家地底下有黑金子。如果你老公公知道他家地底下有黑金子,他也没能力挖出来。听说开采一个矿最少也得要十万块大洋,老巩家恐怕出不起这钱。樊大梅说,我知道娘的意思了,咱们家想买我公公家的地。
乔玉莲说,不是买,是换。咱们家院套大,前后占地有十垧。老巩家院套小,才占地四五垧。他如果要和咱们老樊家换,咱们再给他补钱也认。
樊大梅想了想,说道,和咱家换房宅,这话我不能跟我公公说,得让汉良跟他们说。现在老巩家三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汉良的二弟虽然是倒插门,但巩姓未改,将来有一天老爷子撒手了,他肯定也要回来争财产。三弟的戏园子开得很红火,但三弟媳何玉娇有野心,她想在长春和哈尔滨也开戏园子,这也需要一笔钱。老巩家发生的大事小情,远在奉天的何玉娇都能知道。娘,您是给闺女出了个难题。
乔玉莲说道,你这丫头从小到大就精明,现在遇到这样的事儿就能难住你?还得让娘给你出主意。听我的,把缎子庄的生意停了,出兑出去。你和汉良回巩家大院,就说买卖做赔了,让汉良回巩家做管家,先把家里的掌柜的当上,然后就和咱们家换宅地。房宅地挣的钱都给你二弟和三弟,你们一分不留。另外,把你们老巩家的地重新写上地契,一千一百垧地,你要一百垧,剩下一千垧给他们哥儿俩分……将来,矿开出来了,落在咱们老樊家的名下,也不能亏着你们。我们每年都要给你们钱。
樊大梅说,等过几天汉良回来,我再跟他商量。
乔玉莲就起身,快到晌午了,陪娘到街上边家饺子馆,娘想吃饺子。樊大梅就穿好衣服,搀着娘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