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1年第05期
栏目:中篇传奇小说
伏天的北京城,象个大蒸笼,热得人没处藏没处躲的!只有一清早才凉快会儿,可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不睡会儿舒服觉。不信您看看安定门外护城河北岸早已人影绰绰了。
这里有梨园子弟对着城墙“啊啊啊”、“咿咿咿”喊嗓子的,有一步三晃提笼架鸟的老少爷儿们,有撇哧辣嘴胳膊上架鹰的,有围树转圈儿走八卦的,有两手划圈儿练太极的,也有舞剑耍大刀的……。等老阳儿一冒嘴,这些人就渐渐地散了。可那紧傍护城河边儿上的“雨来散”茶馆该座儿多起来!
在这一带活动的,几乎天天都是这些人,互相见面都客客气气点头哈哈腰,不认识的也成了半熟脸了。
今天一早,这里一切照常。只见从安定门那边沿河边走过一个人来,这人身高六尺,虎背熊腰,满面红光,浓眉大眼,穿一身白色裤褂,头戴一顶雪白的礼拜帽,脚蹬一双搬尖洒鞋,走起路来稳健轻快,看模样这人象五十岁左右,其实已经六十出头了!一路上遇见他的人,都陪着笑脸和他打招呼。
这位姓王名禄,是位回民,北半城一带都尊称王大爸。他有一身好武功,是家传的太极门功夫,又和清真寺的二师父学会了弹腿。虽然他家住在德胜门外,却每天半夜到安定门外地坛这里练武。一来,这地方僻静,古树参天空气新鲜,是练家子活动的好地方;二来,他还在这边教着二十多个徒弟。天天一到这时候,他就该顺着护城河边儿上往家溜达了,这是有准谱的事。
他正往西走着,忽然从河边儿一棵大柳树后边闪出一个人来,“噗咚”一声,跪在他的跟前,放声大哭,吓得王大爸退后一步,留神一看,只见这人头上缠着白布条儿,鼻青脸肿,左胳膊斜挎着一身旧青布裤褂,被撕的胳膊腿露着肉……王大爸一看,这不是安定门外卖油饼儿的习二吗?他忙双手把马二搀起,低声说:“我的好兄弟!快不要哭了,让人家看见笑话!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委屈跟我说说。”
马二擦擦眼泪,强忍悲痛,说:“王大爸!我要不是为了在这里等您,早跳了这护城河啦!”
王大爸安慰说:“别难过,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八国联军打北京那阵子闹的多凶?这不是又过去七八年啦!谁欺负你啦,因为什么?”
马二这才擦净眼泪,把事情经过向王大爸说起来。
原来这个马二也是回民,他家住在安定门外,过去靠拉排子车为生。拉排子车这活儿,除去拉棺材和给人搬个家什么的,平时哪有那么多活儿可干!可他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五张嘴顿顿等他混嚼谷,穷日子实在没法往下混啦,在一个黑夜,他一咬牙,一狠心,来到地坛上了吊!多亏王大爸来这里活动时发现了,救活了他以后,又劝了他一阵子,问了问,才知道他还会炸油饼的手艺,就让他先回了家。
王大爸回家后,让儿子大山买了辆手推车,外带铁锅面粉花生油,送到了马二的家,让他在安定门外关厢这地方卖油饼儿。要有人雇排子车,还可以到油饼摊儿上找他。就这样,马二的小日子可就缓过来啦,王大爸听说后也很高兴。有时,也看看马二去。
一晃快两年了,可万万没想到昨天出事啦!昨天都快到晌午了,他还剩下不少油饼没卖出去,可巧这天也没人雇排子车,他想多等会儿把这些油饼卖出去。就在这时候,由北顶那边,来了四个歪戴帽儿邪瞪眼儿的小于,到了摊子前,二话没说,一个个撸胳膊挽袖子,抄起摊子上的油饼儿,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马二一见,心里还挺高兴呢,碰见这么一群主儿,到底没白等。哪知这些人把油饼吃个一干二净后,把嘴一抹,转身就要走。马二一见急了,忙绕过车子拉住说:“你们还没给钱呢?”那几个人把眼一瞪,这个说:“要钱?尿炕还没打你呢!”那个说:“放你妈的狗臭屁,谁吃你的油饼啦?”还有的说:“你这回子,怎么用猪油炸油饼儿?”
这不是成心找碴儿吗?马二心想:“我马二穷小子一个,怕这个?”他揪住他们当中一个,说:“我是小本儿经营,你们吃完不给钱可不成!”那三个小子扑过来,嘴巴拳头窝心脚,只打的马二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这几个家伙还不罢休,有个小耳朵的家伙,又把马二的小推车掀了个底朝天,油锅被摔成了八瓣儿,案板大盆也掉坏了。
突然,那个小耳朵由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从里边拿出一个猪尾巴来,左手一捏马二的腮帮子,右手的猪尾巴愣往马二嘴里塞去。
马二这么老实的人也急了,这真比骂他八辈祖宗还厉害。他心一横,要跟这小耳朵拼命,可又被另两个家伙揪住了胳膊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位老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颤微微走上两步说:“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白吃人家,东西,还这么侮辱人,”老奶奶的话还没说完,小耳朵斜瞪了老奶奶一眼,“嘿嘿”冷笑两声,张嘴就骂:“你这老丫头养的,上这拽棺材本儿来啦?”说着用力往前一搡,就把这位老奶奶推个后仰壳,当时就翻白眼啦。围看的人都火啦,有人嚷嚷:“别让他们走了,出了人命啦!”有人忙去救那位老奶奶,有几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凑过来就要动手。
小耳朵满不在乎地“哼哼”两声,对马二说:“姓马的!你不虽有王回子当插杆儿吗?你告诉他,有什么咒儿让他念去,我刘老三接着他呢!’说完把手一招,带着那三个小子走啦!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劝马二,马二两眼发直,忽然把脚一跺,回头就走。
马二家后院有口苦水井,他觉着自己这么受人欺负,实在没脸活啦,还不如扎井死了呢!可是又一想,这事许和王大爸有关系。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说什么也得给人家透个信儿,让人家心里也有个数。马二这才一清早躲在这个大柳树下等王大爸。
王大爸耐着性子听马二说完经过,不由手捻花白胡须问:“那位老奶奶怎么样了?”
马二说:“没事!昨下晚我让孩子妈还去看了看呢。”
王大爸这才问:“这伙人是哪的?这小耳朵是什么人?敢这么横行霸道,污辱咱们穆斯林。”
马二长叹一声说:“昨天我打听了,那挑头儿的小耳朵叫刘老三,他是李霸天的小舅子。”
王大爸一听李霸天三个字,不由气得由鼻孔里“哼”了一声,过了片刻,伸手拍拍马二的肩头说:“你别想不开,一会儿我打发人给你送钱去,坏了什么再制什么,你伤成这样,先歇些日子再说,有什么事以后再找我。”
马二千恩万谢,临走时,又小声说:“老爷子,这些日子您可多留点儿神哪!”王大爸点点头,这二人才各奔东西。
敢情这李霸天是北京城圆扁子的总头目。这圆扁于是干什么的?他们是官面上缉私的差人,还是专门查办偷运私酒的。干这份儿差使都得手底下有两下子,那总头目——缉私大队长李霸天李三元就更甭说了,都知道他擒拿法特别好,还会点穴。
因为李三元平日仗势欺人,横行霸道,专干缺德事,挖绝户坟,踹寡妇门……北京城提起这个李三元来,老百姓没有不恨得牙根儿痒痒的,背地里都叫他李霸天。
当然,那四九城走私酒的主儿,都要按月“孝敬”酒钱。可唯独德胜门外这位王大爸,要周济穷人,砸锅卖铁决不含乎,可对李三元却一个小钱儿也不给!他看不起李三元,总认为汉人的花花江山让满人撞大运给占了,你李三元还要给人家当走狗,你查私酒的,给你钱你就不管,不给你钱你就找碴儿,我偏一个小钱也不给你,看你怎么办?
王大爸在回家的路上,纳开闷儿啦:他刚才听了马二的话,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冲自己来的!可这么多年,他李三元不敢碰自己,这回为什么公然向自己找事?王大爸不由感到心里压上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