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阳光》2011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范广大在辛文义离开怡神园那一刻,思想又一次溜了号,一下子溜回了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没去省城,刚刚开始做本市机加行业的龙头老大。他不能肯定的是,这是年龄关系——更年期提前了,还是那些往事早晚会找上他。
具体说来就是,当按着他的吩咐去接黄丽艳的辛文义刚一走出怡神园,范广大突然觉得记忆里什么地方豁然一亮,尘封多年的一幕,不可思议地纤毫毕现于脑际——太阳明丽地照着,楼下,黄丽艳拎着个暖水瓶,走在去水房的花间小路上,缓慢而悠闲,且不时左顾右盼。黄丽艳戴着雪白的手套,穿着一件像个蚂蚱蝻似的鹅黄色短款上衣,走着走着,忽然按住撅起的衣襟,转过头去看自己的鞋跟,而她那高高扎起的马尾辫则自然而然地甩动了一下。这一“按”一“转”一“甩动”,那么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又那么清真自然。尤其是转身时她的马尾辫那么轻轻地一甩,像在范广大的心尖上轻轻拂过,痒酥酥的。
时间是春末夏初的一天早晨,八点过一点,范广大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有意无意,站到了窗前。在那个季节,谁一进办公室,不到窗前看看呢?看看窗外,春夏在怎样的转换交接。星光厂早有花园式工厂之称,多谢夜里的一场大雨,把世界洗得那么新鲜。桃花已被雨打风吹去;晴空中洁白的杨絮,轻飏曼舞,寂然飘落。就在那时候,提着暖水瓶的黄丽艳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范广大的视线。
黄丽艳上衣鹅黄,下身着短裙,短裙是湖蓝色,走着走着,就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了。黄丽艳哪里知晓,自己不经意的一个小动作生成的美,夺走了厂长的魂魄。心尖尖儿痒酥酥的范广大呆呆地想:这人为什么要转过身去看自己的鞋跟,是鞋跟粘上泥了吗?范广大就那么站在窗前胡思乱想,忘情地辨识着黄丽艳,欣赏着黄丽艳,耳边竟仿佛响起了一种美妙的音乐,一时好像处于仙境。
这就是范广大第一次见到黄丽艳的情景。
那时候范广大刚调任星光机械加工厂厂长不久,心上正有一丝隐隐的疼痛,无人抚问。范广大本是市府一官员,贵为副秘书长,在刚刚结束的一轮宦海沉浮中被冲刷到岸边,派任星光厂一把。厂里那么多人羡慕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正处级厂长,没人知道他内心有多寂寞。在到任后的那一段时间里,范广大将星光厂看成了放逐之地,神情落寞,郁郁寡欢,总好在纸片上乱写“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这样一些词句。他什么都看透了,尤其觉得半生的秉持原来非常好笑。所幸黄丽艳的倩影出现,令他眼前一亮,顿感生活有了些色彩。他灵魂里原就潜伏着一种鬼魅,以前总是禁锢着,到厂后便有意无意放开了。尽管他还不像如今这样吃喝嫖赌贪五毒俱全,尽管那一幕所激发的还是一种纯粹的美感,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是对厂里的这个尤物格外留意起来。
当天范广大就知道了黄丽艳的姓名,没用多久他就弄清楚了她的全部历史和全部经历。黄丽艳高中没毕业,就接父亲的班进了星光厂,还不到三十岁,是一名厂存人员,爱人是个外单位的普通工人,已有了一个孩子。所谓厂存人员,就是说她在厂机关上班,却不在任何一个部门在册,直接隶属于厂办主任。像黄丽艳这样的人员厂里共有十多名,都是女的,而且都有几分姿色。她们的工作很简单,平时搞搞卫生,给领导办公室打打水,来了上级领导陪陪酒、跳跳舞,逢年过节演演文艺节目,很是令人艳羡。都说黄丽艳的歌声像某某当红女歌星,跳起舞来腰身柔软得像没长骨头。都说黄丽艳视容颜为第一生命,无冬无夏,天天盛装,描眉画唇,头发云繁雨复,衣服一天两换,手指甲常常染着,从你身边走过,总有一股浓浓的什么香气飘动。黄丽艳身材好,那是因为她很早就在意自己的形体了。她和婆婆一起生活,被宠得油瓶倒了都不扶,早晨她既不做饭吃饭,也不洗漱,第一要务,先去体育馆锻炼身体。到了办公室,开始洗漱、化妆,一边往嘴里填点小饼干什么的。说收入也没多少收入,她是宁肯饿肚子也要美丽的,何况一家人围着她转。厂办主任说起黄丽艳,语气里透着一种不屑,说你一让她干点别的工作——比唱歌跳舞复杂一点的活儿,比如整理整理档案、把接听的电话记录下来,她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答应得响响亮亮,干得一塌糊涂。但她并不着急,照样一脸阳光灿烂,无忧无虑,嘴里嗑着瓜子,常常走着走着自己就哼唱起来,比如“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什么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天天,一到那个时间,油然地,情不自禁地,范广大就会站在窗前,看楼下黄丽艳提着暖瓶走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范广大终于发现,导致黄丽艳衣襟总是撅起的,不仅仅是衣襟短,她的胸脯也太高了些。
范广大第一次在办公室里见到黄丽艳,是黄丽艳往他屋里送水。每天黄丽艳都要打一大早晨的水,先是给领导们打,最后给自己打。那天范广大早去了十分钟,刚站到窗前,黄丽艳就提着两壶水进了屋,头发像刚洗过,双唇鲜红,指甲染成琥珀色,浑身茉莉香气袭人。到这时范广大才明白,自己办公室里一整天都氤氲不散的茉莉香气是怎么回事。黄丽艳笑盈盈的,一点儿也不拘束,随便说着话,并很自然地将一块小饼干放进嘴里。“你,刚化了妆吧?”遭遇着茉莉香气袭击的范广大脱口问道。这句话,多少有点儿轻薄,按理说作为一厂之长,又是初次接触,他是不该这么问的,可是那时候他已心旌摇动,什么都没想,话到嘴边就捅出来了。黄丽艳却一点都没介意,很自然地解释说,她一般不在家化妆,“因为在家化了妆,等去锻炼身体,一出汗,会把妆冲个啥也不是的”。
不知怎么,范广大听了黄丽艳的话后,第一反应是长长出了口气,似乎一下子把什么事物看透了,又好像他对什么事情有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