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与群体脱节时,不得不让我想起经过的岁月,有的画面变得如此温馨,如此纯净。那些画面让我原本不温不热的心感到了温暖。往事和人、村庄与山路、树木与河流,在芸芸众生中,许多的人和事都成了一张张清晰的画,也成为我区别他人的信息,我怎么也抹不去忘不掉。前面是什么,我真的无所谓了。
现在,我坐到了餐车的座位上,麻木的双腿稍有舒缓,血液开始畅流,已是下半夜了,我竟然全没有睡意,眼睛环视着整个车厢,七倒八歪,各种困相,谁也不认识谁,整个车厢的脸庞除了陌生还是陌生,身上的衣服,打扮的帅气得体的,也有几个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有一人干脆睡在走道上,嘴巴角流着口水,有时还长长嘘叹一口气,似乎整个的劳累与乏困都被这口气吹出。我一直这么看着。黑沉沉的夜,让我过滤着从前那样亲切与坦率。
旁边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从包里掏出易拉罐啤酒不停地喝,有时还不停地招呼左右几个年轻人和他一块喝。开初我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后来才知道不是。喝酒的小伙很兴奋,一个劲地说着他的经历。我听着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有时是陕北话夹杂着关中腔。显然,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用吹嘘的口气说着他跟他们老大一块拼天下的事,如今这帮小兄弟都爱这样说自己的不非凡故事。其实车厢里没有几个听众,只有隔壁一位光脑袋小子问他一些问题,他竟然越说越有劲。不管别人正在睡觉,那种接近嘶哑的叙述,一点也不动人,而且语无伦次。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跟一帮哥们在北京是如何的潇洒,如何的从一个外乡人变为某区域的主导者,像许许多多从家乡走出去的打工者一样,仿佛摇身一变就个个是孙猴子了。其实,无论他怎样夸大其词,无论他是醉话还是疯话,从他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一种无奈,一种凄凉,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一刹那,我随之也困惑,如果我置身于这样偌大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呢?
有一阵车厢里很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与偶发的鼾水声。车厢两边出现一团光亮,忽闪而过,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音,显得那么生硬、僵直。如果我没有判断错,喝酒的小伙子并不具备在江湖上混的品质,消瘦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目光有些浑浊,让人不禁想起在县城某一角落蹬三轮的车夫,说起来一套一套,雄心壮志,看似十分强悍,其实内心十分脆弱。再说,北京是什么?有你自由发展的空间吗?
“神经病。”有人低声说。
我没在意,事实上全身上下的所有神经与细胞早已松松塌塌。我平日舒服日子过惯了,一点苦都受不了的。此刻,无法入睡,整个世界隐入黑洞,车窗外没了界限,只有单调的、枯燥的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这声音一波一浪,在黑夜里异常清晰。
有一会我脑子有些迷糊,伏在餐桌上死硬合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听见。可是,大脑摇曳着无法静止下来,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此刻,过去的时光在黑暗里渐渐又恢复了形状,却仿佛变成了极具攻击性的食肉动物。车厢里的静止始终没有使我安静下来。相反,我有一种突然间要扯着嗓子大喊的冲动。
没人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我拿着公务员录取通知书去报到的那天,要比拿着大学通知书兴奋的多。大学通知书拿到手时,母亲见人便说自家的儿子考上省城的名牌大学,村里人都说这老吴家三小子还真能行。这种荣耀与光彩没持续多久,剩下的便是父母一脸的忧愁和无奈。我晓得,家里穷的叮当响,兄弟三个靠父母省吃俭用拉扯大,光景过得可想而知。就这样,父母硬是把大哥二哥供到高中毕业。因为穷,两个哥哥都放弃了高考,早早出去打工。我晓得,全家人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然而,这种近乎于钻心的疼痛让我没有一刻的缓解下来,我告诫自己,努力、不懈地努力,这样做是为了家人的希望不要破灭。我经受不住他们的世界,因为缺少我的努力而坍塌。我也晓得我的重要性。他们那么的慈祥、和气,甚至宠我,给我关心。这让我没有喘息的机会,始终有一个目标在支撑着我。有时,我无奈地小声呻吟,减轻压力与恐惧,既希望有这种压力,又渴望它赶紧消失。
我的家乡是个穷地方。
当年我考上大学最终还是接受人家资助才去学校的。县上有关单位举办了一个贫困生捐助仪式,我站在贫困生人群中,脸上毫无表情,心里老是在想,自己为什么要穷呢?为甚要别人资助呢?看着被资助学生一张张茫然的脸,我想他们一定和我一样的心情。仪式很隆重,领导讲话,大都是希望学业有成,报效社会之类的。受助学生代表发言,那个小女孩带着本地的醋溜普通话,眼圈有些发红,一看便让人怜惜。她说一定不辜负父老乡亲和领导们的希望,大学毕业一定回报故乡,大家都鼓掌,心情激动。我凝视着这一切,眼里不知是悲伤还是庄严。还有,不知什么要命的东西堵在胸口,连出气都有些困难,我拿着装有人民币的信封,越攥越紧,生怕掉在地上。此刻,我晓得什么叫份量。从那一刻开始,我心痛如割。
我曾不止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一个贫困家里的孩子,接受现实吧。但是,我一直没能说服自己,心总是在半空悬着,好像这辈子便开始欠债了,就像不散的游魂开始纠缠着我。
所以,我很孤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