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仪式也是在杨老家中举行的。远在自贡、攀枝花、泸州、广元等地的同门师兄弟们赶不过来,便以刘铭胜、朱瑞和走得近的朋友们为代表,充当翟玮的见证人。外省的那些弟子们也打电话通知了。
杨老把示范好的画送给翟玮当见面礼,随后便站在祖师爷的香案前训话。杨老挺直身板,语音洪亮地说,在座的没有外人,大家都知道我一生命苦,“文革”期间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两个孩子没了,夫人丢了,画不成,读书也不成,到现在眼睛和手又使不上劲……我读书少,讲不出大道理,只能套用孔老夫子的话……孝敬父母,尊敬师长,有多余的精力才开始做学问……这也是我的老师跟我讲的,都是大白话……小翟年纪最小,又是背井离乡跑到这里来,你们一定要多多帮助他!杨老又对翟玮说,大师兄你已经认识了,今后有什么困难,多向他和其他师兄们请教。你还年轻,不要怕丢面子也不要怕大家把东西窝着,藏着,我这里的讲究没那么多,只要你们能团结友爱,好好画画,我就很高兴了!
接下来便是给祖师爷上香,分别给老师和师母行三拜九叩之礼,献茶,合影留念,把封好的红包送到老师和师母手上。事情完了以后,杨老定要请大家吃饭,弟子们不敢违拗,便去酒店订了包房。饭才吃了一半,就有人撞开门板,两手扑到饭桌上,哼哼唧唧地说,老师都收关门弟子了……咋个,咋个没通知我……呃,说什么做兄弟的扎起,龟儿子的,都是闷在葫芦里放臭屁!来人睁着一双怪眼,短粗的脖子架着鸡蛋一样圆的脑袋。在场的人摇着头,撇着嘴,叶师母的脸色也变了。
刘铭胜离开饭桌,把他拉到一边,说,装啥子疯,今天老师好不容易才收了个关门弟子,冯威你是喝多了猫尿还是被驴腿踢了?你要还是个明白人,就喝杯茶涮口,要是一团糨糊就趁早卷铺盖走人!冯威也不理他,四处望了一回,目光落定到翟玮身上。他晃晃悠悠地过来,一手撑桌,一手扳住翟玮的肩膀,说,认识你冯哥,冯老师不?呃,在四川混不认识我就不是圈里的人……你要给我倒酒,敬烟,敬……没等冯威把话说完,两个师兄就把他架出去了。
酒席散后,刘铭胜开车送翟玮回家。路上,翟玮问起刚才的事。刘铭胜“嗤”了一声,说,没想到刚拜师就被你撞上了……没见过老婆跟人跑了就自暴自弃的。他现在是无酒不欢,无酒不醉,肝都失去了解酒功能还不肯戒,一拿笔就打战,整个人都废了。刘铭胜顿了顿,提醒翟玮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翟玮说“我懂”。刘铭胜点头说,不谈这事了,老实跟你讲,老师这么快收你连我都没想到。有人托关系找熟人拜师拜了好些年,光请客送礼就花了好几万老师都没同意。翟玮问谁这么倒霉,刘铭胜翘起大胡子笑起来:下次聚会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倘若说翟玮的那些师兄们还有些平民化,刘铭胜提到的陈磊可谓戏台上的名角儿,一登台就翻云覆雨,座无虚席。在“荷塘月色”聚会的那天晚上,陈磊设宴款待的同时,还请来川戏班子,唱了《白蛇传》、《荆钗记》和《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谐剧登场之后,蓄着一头长发,腕上挂了蜜蜡珠串的陈磊把翟玮拉到一边,笑嘻嘻地对他说,听刘大胡子说你是杨老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的,还真看不出来。翟玮说,多亏刘师兄帮忙才成的,我肚子里没装多少货,以后还请陈老师多关照。陈磊蹭了蹭鼻子,说,兄弟们之间说这些就见外了,听说你明天要到老师那边取经,我这里有样东西,麻烦你帮我带过去。说着话,陈磊就递来礼包,里面装着“文革”时期的茶砖,上面印着“云南普洱茶砖”的字样。事情来得突然,翟玮不知如何应对,便瞥了一眼身旁的刘铭胜。刘铭胜笑对陈磊说,老陈啊,翟玮还小,你别把这么重的担子往他肩上扛,杨老的脾气你也知道,能不能成还要看缘分。陈磊听了,跟着笑起来:刘胡子你想得太多,只不过请小兄弟帮忙传话,带点东西,有那么严重吗?再说了,老师高兴小翟就顺藤摸瓜帮我说两句,不高兴就装哑巴,这样总行了吧。两人一来二去说了半天,翟玮眼看推脱不掉,也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上午,刘铭胜没空送,翟玮便坐公车去了双县客运中心,再转班车去牧马山。从车上下来,离杨老的家还有一段路,翟玮一边顺着斜坡向上走,一边观赏沿途景色。
五月的天,太阳温存地亲吻着两旁的竹林,沙沙作响的叶子把他的一双眼睛洗得澄澈如镜。走了一段路,背心痒痒起来,翟玮把脱下的春装系在腰间,一辆白色的“小绵羊”卷起尘埃,正从山上下来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摩托车就来到跟前,车上的人支出一条腿,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翟玮,你好呀,老师刚才还在家里念叨你怎么没来呢。
双红姐是要出去办事?翟玮一笑,鼻尖上的汗珠跟着往下滚。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和保姆已经熟识起来。
山上没菜卖,只能骑车去买。现在几点了?双红挠了挠滚圆的胳膊,说。
十点多了。
挑菜的农民应该出来了,你先上去跟老师打个招呼,我去去就回。双红说着话,重新跨上摩托,刚准备启动却又掉转回头,问他手里拎的是什么东西。等到翟玮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之后,双红从车上下来,一脸认真地说,这事你可不能随便答应,老师不喜欢江湖味太重,成天泡在钱缸里洗澡的人。
双红告诉翟玮,陈磊原本是包装厂的一名普通职工。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陈磊看准了广告业务,便辞职借高利贷从广州买了两台喷绘机做画面喷绘。不过两年时间,陈磊又买下市中心的两块广告牌,光靠这两块牌子,他每年就能坐收几百万的渔利。此后,陈磊主动和书画界的人联络上,说他从小就喜欢画画,现在有了使不完的钱,就要正儿八经地搞搞艺术。
陈磊第一次上门拜访杨老,就被老画家请出门外。杨老对他没有一丁点儿好感:陈磊荷包鼓得都撑不下了,却不肯掏钱给弟弟治病;一名手下出事属工伤要赔钱,他找了几个二流子堵在人家门口,上厕所都不离左右。后来陈磊又找说得上话的人请杨老出来吃饭,结果杨老看到他在席上扭头就走。即便如此,陈磊还不死心,他软磨硬泡地和杨老的弟子们攀上关系,想要见缝插针……这种人得罪不起,但也没人会在这事上帮他说话。
听完双红的话,翟玮的背心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回头一想,原来昨晚大师兄是在帮他打太极,也怪自己资历太浅,草草就答应下来。翟玮问双红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双红两手一摊,逗他说,叫我帮忙可以,不过你拿什么感谢我?翟玮说,送你几幅画,要不改天请你吃饭?双红笑说,想要画还用找你吗?再说我又不是吃不上饭的“杨白劳”。翟玮想了想,说,多叫你几声姐姐总可以了吧。双红说,咱们可不敢和你们艺术家高攀,再想,想不出来就多晒会儿太阳。眼看翟玮急成了一只大马猴,双红丰润的下巴抖动起来:跟你说笑话呢,都说湖北佬是九头鸟,真要碰到麻烦还要找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告诉你吧,姓陈的不敢跟你为难的!翟玮愣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双红已经骑着“小绵羊”走远了。
二十分钟以后,翟玮来到杨老家中,不过师兄朱瑞却比他先到了一步。从拜师那天开始,翟玮已经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朱瑞也跟刘铭胜贴靠得紧,不过他很少说话,有人找他,他才取下嘴上的烟斗,在桌上磕磕,嘿嘿地笑两声。看到翟玮进屋,杨老便笑着拉过他的手,说,你来得正好,朱瑞帮你找了个工作,不过没征求过你的意见,电话里又说不清,就把你们叫过来当面聊。翟玮谢过朱瑞,问他是什么工作。朱瑞说,国画部刚走了一个人,黄老板想登广告公开招聘,我想到老师说你没上班,总是关在家里画画不行,就推荐你了。翟玮听了心一热,想要谢谢老师,老师却已经去了里屋。不多久,杨老和叶师母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宣纸。
黄老板一直问我要画,平时送得太多,年纪大了记性又不好,一直给拖着……你把它拿去裱了,给黄老板送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杨老一边说,一边握着拳头咳嗽了两声。叶师母见了,端来痰盂给他吐痰,又拿手心揉他的背。翟玮问师母老师是不是昨晚着了凉。叶师母手掌一翻,在杨老的背上拍打起来:人一老就变成了犟木头,不能说也不能劝……老师说时代不同了,适当的时候也要学会变通……昨天晚上翻箱倒柜也没找到黄老板想要的,老师熬夜画了张新的……小翟,你也不用多说了,我和老师都把你们当成自家的孩子,特别是你,晃眼一看还行,其实也就虚架子,跟人挤出租屋我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叶师母的话还没说完,翟玮干燥的鼻孔就变得湿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