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09年第06期
栏目:任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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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足县城往东,坐1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回龙镇。
回龙镇,镇域北面与铜梁县小林乡接壤,到铜梁县城约30公里。1989年我曾带我的学生去过,参观了抗美援朝英雄邱少云烈士的纪念馆。耸立在纪念馆前的烈士纪念碑高15米,碑顶是烈士5米高的青铜像,碑名由朱总司令题写。西面紧邻保顶镇和智凤镇。宝顶镇的宝顶山是闻名世界的大足石刻主要所在地,有世界上规模最大,艺术价值最高,保存最完好的千手观音造像。我不知道智凤镇有什么,只知道它是大足石刻创始人赵智凤大师的故乡。南面与金山镇相邻。金山镇以前叫大堡乡,从2001年开始规划实施的1000亩优质水果带,种植柚子、黄金梨、血橙等优质水果共3.5万余株,正在充分利用现有的水资源和农民的传统养鸭习惯,积极引导农民“鱼鸭混养”,打造“金山鸭”品牌。东靠万古镇和因诞生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饶国梁而得名的国梁镇。
回龙镇辖区面积为49平方公里。我记忆中的回龙镇可没有那么大。
它那时还叫回龙乡。乡府所在地,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只容得下一辆小型的农用车经过。从街头到街尾,两边是砖瓦结构的平房,低矮的房子里总透出昏暗的光。那幽蓝幽蓝的煤油灯,暗红暗红的烛光,苍白清净的电灯光,伴随着我成长。小街东头,有座石头桥,十分普通,桥面是石头和泥土混合而成。下雨天,桥上满是稀泥浆,若是雨下得大了,还会有很多水坑,盛满浑水。桥下一年四季都有潺潺的水声,但我从来没去摸过那河里的水,也从不知道小桥的名字。
桥旁边,一棵大黄葛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它粗粗的腰杆,在那时就要四个小朋友手拉手才能合抱得过来,只是我从来没抱过它。偶尔上街“赶场”,我就偷偷溜到树下,摸摸树干,再摸到它的根。那些根,无论大小、粗细、朝向哪里,都那么坚实地扎进故乡的土地。而今回龙乡成了回龙镇,许多楼房已拔地而起,曾狭小的街道已被宽阔的水泥路代替,大卡车,小汽车,摩托车哧溜哧溜地穿过。曾经荒凉寂寞的回龙场不在了,只有那棵大黄葛树,还那么挺拔,那么茂盛。
从回龙街道东头出去,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马路,总是包包坑坑的,下雨天全是稀泥浆,晴天就黄土飞扬,大概乡村公路都是这个样子的吧。不到半里路,半坡上一个瓦窑厂。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一个破落的厂子,厂房是四面漏风的光棚子,没有墙壁,顶上是石棉瓦,瓦窑就建在山崖上。我常常看到那些青烟若有若无地飘,那么小,那么黑。我常常担心它们会飘得太远,找不到回家的路,更担心什么时候,那个窑子就会没了。20年过去了,它不但有了砖瓦结构的厂房,还有一座两层楼的办公室了。厂里生产出来的青砖红瓦被大卡车一车车地输送到县里县外。若有若无的青烟也高大,粗壮起来。
顺着瓦窑厂背后陡峭的山路爬上去,就到了母猪坡。坐在山顶上歇歇脚,清凉的山风拂在脸上,使人忍不住站起身来。顺着弯弯的山路,拐下山麓,半山腰又生出一个小坡坡,叫登干坡——登干是方言,即鬼。登干坡顶有一个小土地庙,供着浑身是泥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方圆十里的乡亲,逢年过节,都会到这烧香膜拜,许愿还愿,多年不曾改变。我们一大家人回老家祭祀祖坟的时候,每次最先到的也是这里。
出了土地庙,顺着登干坡继续往下,穿过一道笔直的石坎子,就到了蒲家店,再走一里多的石板路,就到走马桥了。
这是我的回故乡之路。
1
走马桥在走马村的中心位置,走马村有六个生产小组,我家在第六组。
走马村四处都是小山坡,不像峨眉、泰山那么险峻巍峨,不像桂林山水那么富贵名气,它们圆润,温顺,充满绿意。我曾背着猪草背篼,爬遍了这些小山坡,那些嫩生生的牙舌片,毛茸茸的毛脚杆,甜丝丝的空心菜,都是那些年猪儿们特别钟爱的粮食(现在,猪儿们已经不吃这些了,他们吃的是高科技研制的饲料,长得快,长得肥)。
小山坡顶,半山腰上,山脚下或者山坳里,零星地分布着一些村舍和农家院子。房子有的用黄土砌墙,有的是用竹子和泥混合成墙,还有的是用石板和木头混架成墙。屋顶有稻草的,有青瓦片的,也有一半边是瓦片,一半边是稻草的。不管风吹雨打,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它们都那么沉闷,那么安静地与小山坡为伴,与走马村为伴,像我们的祖辈们。
2
院子旁边一丛丛,一笼笼,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的竹子,忠实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
其实它们也不是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
春天来了,大大小小的竹笋破土而出,几场春雨淋下来,有的笋子慢慢长大,成了竹子,没有长大的,就成了菜。
我们把胖嘟嘟的小笋子挖下来,去掉外壳,白生生的。妈妈把笋子洗干净放锅里煮熟后捞起来,煮笋子的水,淡黄淡黄的,又涩又苦,喝了清热解毒。慈祥的妈妈拿着竹子做的“响篙”,站在我们面前,强迫我们姐弟几个多喝,说那样少生病。
我们在响篙的威慑下,皱着眉头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妈妈就笑眯眯地去灶屋了。
她把笋子切成薄片片,放上蒜苗和腊肉炒起来,没等端到桌上,那扑鼻的香气,那勾魂的腊肉的味道,就惹得我们口水长流,肚子咕咕,大闹天宫。吃笋子炒腊肉是最珍贵的,每年农历四月妈妈的生日到了,远在国梁,小林,万古等地的舅舅,二姨,大姨,就会来我们家给妈妈过生日,妈妈就拿出珍藏的腊肉来招待他们,像一个长久的仪式,庄严,却有盼头。
夏天,一张张金黄的笋壳儿,一堆堆,一束束,和干枯的竹叶一起挤在大地上,挤在竹林边。
中午放学回家,我和弟弟背起大背篼,拿起火钳去捡笋壳。
火钳拿久了,手就疼。后来我想了一个好办法,把小竹棍的一头削尖,用力去扎地上的笋壳儿,一张,两张,很多张,串成一串,挤得满满的,像大大的烧烤串,用火钳把它们从棍子上赶下去,装进背篼里。笋壳上的细毛毛更吓人,要是你不小心被他们劐了,红红的大疙瘩立马长出来,又痒又痛,很久都不得消,加上又闷又热的天气,让人难受极了。奶奶说,如果不小心被笋壳儿的小毛毛劐着了,赶快用头发擦抹那个地方,再涂点口水,蹭几下就好了。一次,我的小手臂真被劐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刺进我皮肤里的那一堆小毛毛(多像弟弟短短的头发呀),把手臂慢慢地移到头顶,轻轻地在头发里摩擦几下,痒痒的,有一点点刺痛,有一点点酥,再拿下来一看,小毛毛真没有了,被劐的地方,只有一点点红。真神奇啊!我想,不要剪头发了,头发要越多越好!以后不怕劐。
秋天,爸爸要对竹子的队伍进行大清查:竹林不能过密,否则会影响生长。爸爸背着手围着竹林转几圈,这根瞧瞧,那根摸摸,然后拿起砍刀,把那些“驼背”老竹子,被虫子咬过的“病患者”,老是抢不到阳光雨露而自动枯萎的弱势群体们,一律砍下,拖到地坝上去,再把竹枝剃下去,晒起。等焉了之后把它们挽成一个一个的疙瘩,抱回灶屋,整整齐齐地码好,烧火的时候方便,又不占地盘,再把竹竿砍成一截一截的捆起来,搁在猪圈屋干起,好烧。而竹林经过这样清理,有秩序又有空间,长势更好。
我最喜欢烧竹了,把一个个挽好的竹疙瘩放进灶膛里,火苗一下就蹿起来了,红红的,旺旺的,还发出“霍霍霍霍”的声音,像孩子的笑声,愉快而清新。再往灶里加一两根干竹竿,火苗更大,火苗的笑声更大,燃烧更持久。小时候老家人买煤很困难。因为路途遥远,要经过大堡(现金山镇),再到协和场(现在协和镇)的大山里去挑,得走四五十里路;那时买煤还要凭票;车又少,很难找到车运煤;也不会有哪一家人有那么多钱把煤一车一车地拉回来存在家里烧,太奢侈了。在我们家,烧煤是过年过节或者农忙季节赶时间的时候才有的事。除了大豆苗,包谷秆,高粱秆子,我家烧得最多的就是谷草和竹了。谷草不耐火,一大把谷草放进灶膛里,火焰亮一下就没了,你得不停地加柴,两只手都无法闲下来。而且谷草灰多,煮一顿饭,存下的灰就把灶膛子塞满了,不掏,火就不旺,整个屋子浓烟滚滚,呛得你眼泪直流。从我七岁会做饭以来,我家院子里的竹子就没少陪我。
我最喜欢一边烧火一边看书。
即使在炎热的夏天,在黑黑的灶屋里,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就好像身在火炉里,热得直喘气,我也会捧着自己喜爱的书,忘情而专注地读。寒冷的冬天,坐在灶门前,把一截截干燥的竹竿放进灶膛里,借着熊熊的火光读自己喜欢的书,是多么享受的事啊!我常常忘了累,忘了时间。有一年寒假的一天,爸爸妈妈都上山干活去了,我在家煮饭。我一边把干竹子放进灶膛里,一边捧着从邻居李家哥哥那里借来的《冰川天女传》读。不知什么时候,火苗掉到地上,把地上的竹疙瘩、谷草点燃了。哔哔啵啵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吓坏了,赶紧跑到水缸边,抓起水瓢舀起水朝着火焰泼过去……幸好屋子里堆放的柴不多,不然,我家的房子可保不住了。我被爸爸狠揍了一顿,严禁看书,特别是武侠小说。爸爸说,以后见我读书就打,见一次打一次……仿佛书里那些天生的忧伤和悲情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这不堪的忧伤使我反而更渴望待在书里,即使是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的坏书。
唉,没办法了,不看书我没法活,打不死我就得看书。
竹在父辈人们的眼里,是大宝贝。坚挺结实的楠竹可以修房子——做椽子。一根根扎实的大楠竹拿来,熟练的匠人师傅拿起钉锤,叮叮当当地几敲几打,就稳稳地固定在房顶上了,再盖上瓦片,新房子就修好了。再看看这些,圆口的箩篼,敞口的背篼,一字口的箢篼,背孩子的娃娃背篼,睡觉用的席子,打谷子用的斗席,储存粮食用的围席,撮东西用的撮箕,晒东西用的簸箕,做饭用的筲箕,洗锅的刷把,吃饭的筷子,烤火的灰笼,照亮的油筒,捉鱼的罩子、虾筢、笆笼,还有竹椅子,竹板凳,竹板床,竹菜板,竹锅盖,竹扇子,竹扁担,竹甑子,竹扫把……哪一样离得开老家的竹子啊!
还有邀牛棍。你看,耕田的大叔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高高举起邀牛棍——并不砸下,只虚张声势地大声吆喝牛儿快走,快走。牛儿实在不想走了,大叔就照着牛屁股小抽一下,那牛“哞”一声大叫,赶紧加快步子往前走几步,耕牛的大叔也气喘吁吁地跟着跑几步。如此往复。
关于斗腔的记忆是妈妈的。
斗腔就是大簸箕,真大,睡得下几个小孩子。
盛夏的夜晚,煤油灯幽暗幽暗的,没有一丝风吹进屋来,只有蚊子嗡嗡嗡地乱飞乱撞,搅得你耳朵发麻,你在房间里还呆得下去?
赶快跑出来,躺在斗腔里,享受有星星的夜晚,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吃了晚饭,我们把斗腔拖出来(因为大,举不动),再滚到地坝上去,用湿帕子抹干净,晾一下,我们兄弟姐妹迫不及待地爬进去,直直地躺着。
星星也陆陆续续爬满天空了。
亮点的,暗点的,大点的,小点的,像往事,又像小秘密,挤满小小的我们的心。它们有时一动不动,像被老师惩罚的小学生;有时一闪一闪的,像顽皮的孩子突然从你面前跑过去,让你来不及看清楚。
我一直想找到牛郎织女,问问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想看看玉兔和嫦娥姑娘的家,北斗星的小勺子真有点像爸爸的烟斗啊。
看着看着,风就吹过来,低头一看,哦,原来是妈妈拿着麦粑扇(竹篾编织的一尺左右的五边形竹器)在给我们赶蚊子呢。借着星光,我看见妈妈穿着汗褂子,露出结实的胳膊,眼睛像星星扑闪扑闪的,那么美,那么亮。岁月流逝得那么快,妈妈还是没有老。她一边给我们摇扇子,一边给我们哼歌:“月亮月亮光光,我是你的娘娘,快点快点起来,我们要去砍柴。月亮月亮光光……”
妈妈只读过小学一册,因为家境贫寒,外婆说她是女孩子,不让她读书。妈妈经常对人说,如果她有女儿了,砸锅卖铁都要让女儿读书。妈妈是讲信用的女人。当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重点中学,爸爸却要我在乡中就读,说可以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妈妈斩钉截铁,不同意。她说,孩子考上重点多不容易啊,别人想去还考不上呢!说就算再辛苦,也要把女儿培养出来。
多么朴实的妈妈,多么大气的妈妈,让我彻底走出了大山,走进了我想要的世界。
如今,我已为人母。那夏夜给我唱歌的妈妈,摇扇为我赶蚊子的妈妈啊……
3
地瓜,长在土地的表层,和茅草混居,有很多很长的深红色的藤藤,最粗的一根是主干,主干上又长很多很多分支,每个枝节下,靠近土地的一面,有许多须根,深深扎进泥土里,牢牢地靠在悬崖峭壁上,比爬山虎更稳实。它的叶子深绿色,小椭圆形。尖端很嫩,用手一掐就断了,所以它还很年轻的时候,是很好的猪食。
地瓜藤藤里有很多白色的浆液,越粗壮的越多。如果不小心手或脚被弄破了血流不止,你就割一根地瓜藤,断处对准伤口,把那些白色的黏稠的浆液涂上去,血一会就止住了。
有一次,我和堂妹秀在一个很陡峭很倾斜的坡壁上打猪草。因为是比较危险,很多人没敢去。所以那茅草林里的猪草比较多,什么毛脚杆啊,什么苦蒿草,白头蒿啊,它们绿油油的,我们俩很高兴,觉得运气真好,就抢着割起来。
背篼放在平地上,割好了猪草要拿回去装进背篼里,我往返在峭壁上,不小心趔趄了,身子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终于没掉下崖去,但右脚还是没得选择地踩在了堂妹的刀上,小脚趾头被割掉了小半边。我疼得大哭,咬着牙爬上崖坐下。堂妹给我割了好多地瓜藤藤,用浆液抹在伤口上,再找茅草包起来。我一瘸一拐地背着猪草回到家,伤口化脓了。爸爸带我去河对面李叔叔那里包扎了几回,才慢慢好了。可我右脚的小脚趾头,现在也是瘪瘪的,像个小木头人。用地瓜藤的浆液止血,只适合轻微的伤。这是经验,这么多年,我无法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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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六月,太阳猛烈地照着大地,蝉躲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叫成一片,清脆绵长的叫声,提醒我们,热啊,热啊……
南瓜藤啊,红苕藤藤啊,都被晒得奄奄一息。天底下,稻田光秃秃的,咧着嘴等水喝呢。场院上,金黄金黄的谷子正快活地享受着阳光,晒谷子的妇女们,躲在阳光照不到地方,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拉着家常,有时捞起衣服擦擦汗,红红的脸膛,安静,闲适。那些打了谷子回家的汉子们,也躲在阴凉处,有的裹着旱烟吸,有的喝茶水。
那从茶罐子里倒出的深褐色的水,叫薄荷茶,清热解渴。薄荷也用不花钱买,就长在田埂上或水井边,一大片一大片的,幽绿幽绿,香气扑鼻。用它泡水,大人爱喝,小孩子也爱喝。我们家那时一年四季都有薄荷茶喝。夏天喝新鲜的,才从地里采回来洗干净,丢进刚烧开的水里。其他三个季节就喝干的——秋天我们把它从地里采回来晒干,存起来,要喝,泡上开水就可以了。两种味道差不多,清香,解暑,沁人心脾。
这样的画面,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梦里,比最清最静的水上的倒影更清晰。可是,它真的只是镜花水月了。沿着回故乡的路,我没法拾回往昔。
如今,走马村这个名字也已经不在了。拆乡并镇,它和尖山村合并成了今天的幸福村。两村之间曾比邻的那些田野上,陆陆续续长出高耸的楼房,平整的乡村公路,飞驰的摩托车、小汽车,长出了手机、大彩电、大冰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