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04年第08期
栏目:民间记忆
二零零四年一月二十七日,春节长假的第六天。
一个大早我就乘公交车去老余杭。我在镇上转来转去,找到了苕溪上的千年古迹“通济桥”和宝塔山上的“小白菜”墓。吃了午饭,我乘中巴车去仓前。
仓前离余杭镇才十来里路。中巴车一晃就到。下了车我赶忙打听,章太炎故居往哪里走?
一位小个子老人站到了我面前,他是与我同车而来的乘客。他说,侬要去章太炎故居?我陪侬去。老人自称姓吴,退休,在仓前街上工作了十八年。
我用戒备的眼光打量他。请原谅我的小人之心:凭什么自告奋勇,对不认识的人这么热情?这年头,抢包、诈骗之类的事情多了。
我半信半疑地跟在他身后。
仓前很小。穿过车站旁一条小巷就到了仓前老街。
老街傍河。老吴说,这条河叫塘河,是运粮河,是运河南端的源头。
章太炎故居就在老街中段,门牌号码是“仓前塘路29号”。房门紧闭。
老吴上前用手拍大门,大声地喊一个人的名字。里面有人应声,过了几分钟,木门吱呀一声开启,迎面出来一位大妈。
老吴埋怨道,门都不开。有人来参观了。
大妈嘀咕道,呒末银(没有人)来参观,开着门作啥?
人不是来了么。老吴边说边带我往里走。看得出,他们很熟悉。
早些年,太炎故居支离破碎,既住人家,又有公家办公的地方。最近作了整修,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供游人参观。
我们走到最后一进。老吴说,这排房子是太炎先生卧室。六十年代作招待所。我在东边角落头一间住过好几年。六四年吧,一天夜里,我坐在床上靠着板壁看书。年代久远板壁酥了,背脊顶着的地方哗啦一声破了一个洞。我伸手摸进去,摸出一本书,是手抄本,内容是描写太炎先生结婚办喜事的文章。
这本东西还在吗?我觉得有意思,急切地问。
文化革命的时候烧掉了。老吴说。
我扼腕叹息。说,哎呀,这本东西要是还在,就是珍贵文物了。
大概我看得仔细,问得详尽,挺斯文的。老吴问,你是当老师的吧?
我给老吴一张名片,说,我下乡的时候当过老师,现在不是。谢谢你为我导游。你讲得太有意思了。你刚才讲的故事值得写篇文章。
老吴脸上露出惊喜,说,你会不会写?我们这里有一个人蛮值得写一写的,她叫章文,是章太炎的堂妹。
章文?有什么值得写的?我这个人喜欢刨根问底。
老吴说,章文这个人仓前街上的老人都知道。故事多着呢。她的一个侄儿叫章大昕,就在隔壁,我跟他很熟,是朋友。我们到他那里坐坐吧。
章大昕的街面房离太炎故居不过十几步路,外观破旧,门敞着,摆着修雨伞的摊子、修鞋的缝纫机、冲钥匙的机器。里面还挂着花圈。这是花圈店还是修理铺?
大昕说,花圈也卖,雨伞也修、钥匙也配、鞋子也补。逼出来的。混碗饭吃。
花圈挽联的字很漂亮。我以为大昕写的。大昕说他没有文化。店里卖的花圈字全部是他姆妈写的。她老人家一个月之前去世。这些挽联还是她生前写的呢,连她自己花圈上的字也是她自己写的。天,为自己写挽联!小镇竟有这等视死如归的女人!
老吴对大昕说我是杭州来的,想听听章文的事情。
大昕说,我姑妈真是很冤啊。
老吴说,那时大昕还小呢。她姑妈在仓前街上是有名的。解放后,她在北京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工作。章文亲口告诉我,她下去调查的时候发现山东即墨县石棉生产过程中没有劳动保护,几万劳动妇女得了矽肺。她把这个情况写了报告直接给了国务院。有关部门认为她越过他们告状。反右运动中,这件事被翻了出来,章文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仓前劳动改造。她认为她这样做是为老百姓,不是为自己,没有什么不对。
哦,这么说,章文是个为民请命的人!
大昕说,我家里有我姑妈亲笔写的一份提纲。你要看的话跟我去拿好了。我家在老余杭。
章大昕已经五十八岁了。他父亲章超解放后在上海银行工作,五四年被抓进去,后来死在监狱,死因不明。父亲入狱后,她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弟弟从上海回到仓前老家。在上海时,他读过书。回到仓前书不读了。他姑妈章文被划为右派后下放回乡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他的祖父、父亲、章文姑妈都是仓前有名的读书人,章太炎是他的堂伯伯,名气更是大得不得了。
我们聊到三点多,大昕起身关门,他要赶回家烧饭。
我说,家里饭要你烧,你老婆呢?
大昕说,现在有个援助下岗工人四零五零工程,镇里援助我们做生意可以免三年税。我老婆在车站旁边租了间店面,晚快边生意最好,所以晚饭要我烧。
到了大昕家,大昕将他保存的文字材料全部捧了出来,还拿出他父母的照片。
大昕说,你看,这就是我的父母。我把这张照片印在我姆妈的墓碑上,看到的人说他们呆都呆煞。他们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对。
这是一张四十年代初期的结婚照。男的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女的身着旗袍花容月貌。一看就知道这一对不是世家贵胄人家的少爷小姐就是官宦富商人家的公子闺秀。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呀。而眼前的章大昕,卧蚕眉大眼睛虽尚存父亲的英俊,但脸色黝黑,额头上刻着饱经风霜的皱纹,显得土里土气的。
我挑出一部分材料放进背包,带回家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