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7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大舅考进城里当了老师,本来跟挂职不沾边,跟村里沾边的事也很少。村里如果谁家孩子被警察抓了,或者因某事吃了官司,需要找个明白人时,都会想到大舅。大舅当老师,是村里出来的文化人,明事理,能帮着理出个一二三来。还有个原因,大舅学生多,说不定那个管事的部门里正好有大舅的学生。其实,大舅只是个教书匠,帮不上多少忙,更何况他学生上边还有领导。村里人见世面少,进城办事心里没底,喜欢有个熟人领着,至少会少跑弯路。大舅让村里人少跑很多弯路,村里人都夸大舅仁义,不忘本。喝着猪龙河水、吃着刘家庄饭长大的孩子,进城那么多年,还不忘自己是刘家庄人。
村里人每逢念叨大舅的好,会先扫一眼周围,如果见小舅在场,就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小舅对大舅有怨气,已经不是秘密。小舅骂大舅最常用的词是“吃里爬外”,“越是跟他没关系的人,他越对人家好,收买人心”,是欺负他“没人”。
我母亲说,村里有我小舅这个“冤家”领头跟大舅作对,他回村里挂职,再有本事也玩不转。大舅过不了小舅这一关。
小舅说的“没人”,不是指打光棍“没屋里人”,是指没传宗接代的儿子。老姐弟三人,他结婚最早,生孩子最多。大舅只有小军,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小舅却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三个都是闺女。
小舅十九岁那年认识我小妗子,当年结婚。不到二十岁,办不出结婚证,但小妗子的肚子已等不到结婚证,只好先举行婚礼,把人娶进来,名正言顺地生下我大表姐。后来又有了二表姐。有了两个闺女,小舅盼儿子。那时大舅已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小军。小舅专门进城找大舅,想让大舅在城里找个熟人,查查小妗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若是女孩就做掉。
大舅说:“不管男孩女孩,怀上了,就说明跟你有缘分。”
小舅不屑地说:“就是一哆嗦的事儿,屁缘分!”
“现在世道变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你有了小军,咋说都行。当初你肯定没这么想。”
“当初也是这么想的,顺其自然。”
“别拿顺其自然糊弄我。就你这身子骨,一弄一个准,不用机器帮忙谁信呢。”
我母亲说,小舅论相貌、论身板、论机灵,都在大舅之上,要不,小妗子不会跟小舅认识没几天就被黏住,早早怀上我大表姐。所以,小舅对大舅进了城比他过得好,心里一直不服,如果不是为生儿子,他才不会来求大舅,言语中也流露出这种不服气。
大舅当时也年轻,本想好好开导小舅,却被小舅这么说,顿时生起气来,生硬地回道:“检查胎儿性别违法。违法的事别找我。”
小舅说话更硬,话里还带了刺:“别人找你都帮忙,越是自家兄弟的事越不帮忙?”
大舅说:“别人找我,是在不违法的情况下。法!你懂吗,兄弟?”
小舅站起身吼道:“谁跟你兄弟?你就是想让我‘绝户’,独吞我家家业——算你狠。我就不信,没你这独木桥,我还不过河啦!”说完,他“咣”地一脚,把大舅家屋门踢个窟窿,带着一股旋风回了村。
大舅那时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着单位一间宿舍,门子里外各钉一层五合板,不抗压不抗踹。因为小舅太过用力,两层五合板都被他踢穿,害得大舅又花五十块钱买来两张五合板和一瓶松胶,用了一个下午才修好。一来损坏公家的东西要赔,二来门上留下那洞,夜里一家人睡觉不安全,贼头贼脑的老鼠、好事的孩子都能从那个洞里钻进来……
小舅回到村里,向我姥姥告大舅的状,埋怨我姥姥养的什么儿子,没良心,定要跟大舅“一刀两断”,以后再不准大舅进这个家门。
我姥姥知道小舅想生儿子,可如果把自己生不出儿子怪怨到大舅身上,有失公平。我姥姥不糊涂,便数落小舅:“你跟你爹犯一个毛病,总认为自己对,别人不对。自己拉屎,让别人擦腚。”
“娘,你跟我近,还是跟他近?”
“不管远的近的,你俩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认命吧。”
“没见过你这么当娘的,你这不是叫我认命,是叫我认尸从!”
“你觉得自己有本事,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玉皇大帝本事大不?”姥姥故意顿了顿,盯着我小舅的脸,继续说,“玉皇大帝不但管着天上地下的事,连人的生死也管着,一眼能看清三千年,那么大能耐,可是也连生了七个仙女,没生出带把的。神仙也得认命……”
小舅不等我姥姥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他嫌我姥姥不顺着他说。
我母亲说,这只是小舅对大舅有过节的开始,后来小舅又找大舅帮忙,仍然碰了一鼻子灰,这个怨气就更大了,原先没解开的活扣变成了死扣。
事情的起因,是小舅想让大舅收养的那个孤儿娶大表姐,大舅不同意。
这个孤儿是大舅班里一个学生,学习吊儿郎当,成绩一般,属于不受老师待见的那种孩子。后来他父母据说为躲一辆抢道的摩托车,自己开的三轮车撞断公路护栏掉进河里,双双过世。他奶奶弱智,爷爷腿有残疾,家里的顶梁柱和经济来源突然没了,真是晴天霹雳,孩子哪有心情读书,打算辍学。像这样成绩一般的下游学生,拖全班后腿,班主任都希望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大舅没这么做,他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说你亲人没了,不代表亲情也没了,承诺要供他读完学业。从此,这个孩子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发奋读书,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冲进班里前十名。再后来,他考上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后进医院做了医生。
这个孤儿进医院当医生那年,正是我大表姐离婚那一年。
大表姐有小舅的遗传,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大舅安排她进酒厂,没一年就怀孕了,也是十九岁结的婚。婚后生孩子那两年,女婿在外边又跟别的女人好上了,别别扭扭拖了两年才把婚离断。大表姐没了工作,带着孩子回小舅家住,小舅犯愁,感觉丢人。闺女不能总住娘家,还得找个婆家,把丢失的脸面找回来,小舅忽然想到大舅收养的这个已然成才的孤儿。
现在不能再叫人家孤儿了,应改叫医生。大舅对医生有恩,等于小舅也是他的恩人,从报恩和孤儿两个方面讲,他娶大表姐都是合情合理。小舅越想越觉得这是桩美满的婚姻。
小舅立刻去找大舅,还特意买了两条鲤鱼,有让大舅做媒的意思。毕竟,医生是大舅的人。刘家庄的习俗,请人做媒,先让媒人吃上鲤鱼。小舅见到大舅,话刚开了个头,就被大舅打断:“他已经谈对象了。”
“只要没结婚,就不是对象。你对他有再造之恩,你一句话的事,他肯定听你的。”
“你是让我拿着对人家有恩要挟人家,这是欺负孩子!”
“谁欺负他了?不要他彩礼钱,还白送他个媳妇,明明是件好事。”
“人不是牲口,要讲感情。拴到一个槽上就一定是两口子?”
“你当老师行,讲感情就外行了。啥叫感情,上了床感觉上来了,情就有了。很多两口子打得不可开交,一上床都老实了,为啥?”
大舅气得不搭理他。
小舅就是认准了医生,非要大舅从中做媒。后来又搬出二表姐,说二表姐比医生小好几岁,还是黄花大闺女,娶二表姐医生不但不吃亏,可以说赚了大便宜。
那时二表姐正在技校读书,刚满十九。
无论小舅怎么说,大舅就是不答应拆散人家,小舅气得骂骂咧咧地走了。当然是骂大舅“吃里爬外”,总是偏向外人,天下人谁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他。
再后来,特别是看到我考进银行、小军考上部队军官学校后,小舅再看看自己的三个孩子,没有一个成气候的。大表姐不用说了,今年跑保险,明年摆地摊,坎坎坷坷不稳定;二表姐跟着一个来打工的外省男子跑了,一年才来家一次;小表妹工作相对轻闲些,在移动公司站前台,丈夫是车间工人,两人工资不高,月月还房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这种反差,小舅甚至怀疑我考进银行,也是大舅给走了后门,才有这么稳定又体面的工作。我母亲说,小舅曾故意当面把这话说给她听,讥讽她巴结大舅。小舅认为,以大舅在城里的本事,如果把他的三个孩子都安排进机关,都有个体面工作,他不至于活得这么灰头土脸。
我母亲与小舅是龙凤胎,比小舅大一个小时。母亲说,小舅不是坏人,无坑人害人之心,就是从小被我姥爷娇生惯养得私心重,私心重的人最多疑,又是个“犟骡子”,认起死理来八匹马拉不回。
好在那时我姥姥还活着,无论小舅怎么折腾,发泄不满,有姥姥压着阵脚,他哭一阵,闹一阵,兴不起浪头。在姥姥和村人眼里,哥哥仍然是哥哥,弟弟仍然是弟弟。只是,小舅不再叫大舅哥哥而已。大舅不跟他计较,过年过节回村里看望姥姥,仍会多带一份礼物给小舅。
姥姥八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小舅嫌姥姥不为他说话,偏袒大舅,所以不怎么理姥姥。
当初分家时,新房归小舅,老屋归大舅。姥姥一个人住在分给大舅的老屋里。小舅不怎么照顾我姥姥,照顾姥姥的事基本靠大舅和我母亲。
原以为姥姥快不行了,不知是照顾得好,还是寿限不到,一个月后,姥姥的病情竟然好转起来。只是她再不能下床走路,身边需要长期有人照顾。大舅想把姥姥接进城里住,学校、医院两头能兼顾。姥姥坚决不进城,说人的命很脆,说没就没了,死就死在老屋里。
大舅知道,姥姥嘴上骂小舅不争气,心里还是放不下小舅,愿意在家看着小舅。
但是,长期留在身边照顾姥姥终究是个事儿,谁能耗得起?大舅做了个谁也想不到的决定,提前退休,回村专门照顾我姥姥。母亲说,大舅付出代价太大。大舅说,老人养咱一小,咱就得养她一老,我是咱家长子,应该我先担起这份孝心。
就是这次大舅回村尽孝,引出了一段他挂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