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只是转眼一瞬。王宁想不通上村怎么会变化成这样。
那只鸟又在草丛中叫唤两声。
“你还在吗?”王宁伸手在面前晃晃,儿子可能已经坐起来了,他的手触着了马鬃毛一样的头发。他缩了缩手,心里有些疑惑却说不清,又将手放到儿子的头上。
“我背你回去。”他说。
儿子少了膝盖以下的脚,身体瘦成一包骨架,能有多重。他扯住儿子的胳膊,他想这么做,但对方已经站在草丛另一边,鬼知道他是怎么过去的。那黑洞洞的一个小影子就站在对面,仿佛要和他生气了。
月亮薄薄地从云彩中透出一角,像是专门为了让王宁看清他的儿子。
他看清了,儿子的脸上全是皱纹,与那把生锈的斧头一样不耐看。这儿的风色变化无常,一定是这个原因把他催老。由于脚短了一截,勉强从深草中探出脑袋。
“现在我不需要这双鞋子了,你拿走吧。”
儿子丢来的鞋落在眼前。随后,这个丢掉鞋子的中年人脸色一变,露出笑容,皱纹却少了许多,一身轻松地走远了。王宁追出几步,大喊两声,儿子总算回头对他说,你脱掉鞋子呀,如果你要来的话,脱掉鞋子就能过来了。
王宁赶紧去脱鞋子,弯腰太急,一头栽了下去。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不断地喊他。费了很大功夫才从地上坐起,睁开眼睛,看见吴玉生。
“快,快背我过去,我儿子在那儿。”他慌张地说,抬手指向前方。
“你睡着了,摔下来了。”吴玉生也急忙开口。
王宁重新坐到椅子上,环顾四周,没有错,这是他的家。外间呼呼吹风,也可能正在下雪,他打了个差点把自己扯散架的喷嚏。
“怪事。”他想。不肯相信那是梦。
“我顺路过来看看你。”吴玉生搓着两手。
王宁在想事情,对吴玉生的话没有回应。
天气越来越冷,最多再等两日,雪就会落下来。
雪来的这天晚上,王宁缩腿蹲在火塘边,闭上眼睛。他始终在回想那个受了伤的儿子。借马的事情又忘了,荡在脑海的是一些零碎的片段。全是关于上村那次所见。虽然吴玉生一直劝,说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进来吧。”王宁说。他头也没抬,但已经发觉门口有人。
那个人站在门的一边,不动。
“我坐这里就行。”是马老太说话。
这是他的老朋友了。如今下村年纪大的,也只剩他和这个老妇。
王宁听见她呼呼喘气,就像先前听见的那种呼呼声,以为是下雪呢。她先前肯定又跑进树林找她的儿子去了。
王宁见她不进屋,想送一根凳子过去,马老太不要。
他早就劝说,她的儿子不会回来了。当初所有进林子寻找的人都亲眼看见,那个不争气的少年用麻绳将自己套在一棵高树上,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马老太不信。她说那不是她的儿子,那其实是王宁的儿子——这两个人是一起失踪的——她的儿子没有那么老并且也不会上吊。做母亲的怎么会认不出儿子呢。况且儿子即便闹着要去上村,也的确曾经放出狠话,如果不让去就死给她看,可做母亲的心中有数,他怎么也不会真的将自己吊死。
王宁和那几个见证者当然无法劝说。他们私下里一致肯定不会看错,一致认为是这妇人不肯面对事实。如今事情已经过了二十年,她还不愿相信。
“我早就说嘛,你儿子已……”
“过来嘛,见一见你王叔叔。”
王宁的话被打断。
门的另一边,像是早就等在那儿似的,一个人转出来,堵在门口。马老太伸手拉一下,那个人就坐在她的旁边了。
“王叔叔。”那人怯生生地喊,声音很小。
“大点声,怕什么呢?”
那人又稍微加大声音喊了一句。
的确是马老太儿子的声音。
“你真有本事,还真的回来了?”王宁说。
“如果我想回来一会儿就跑到了。王叔叔的眼力还和以前一样好。”他说。
王宁听着这口气和他儿子一样,心里一阵吃惊,一阵难过。
“在想你的儿子,是不是?”马老太的儿子蛮有把握的语气,又说:“我就说嘛,那毕竟是你的儿子,即使你把他轰走,经过这么多年也早就忘记仇怨。哪有什么真正的仇怨呢?只不过你们父子的想法不对路而已。”
“你在说什么鬼话。”王宁不高兴。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们一直住在上村。你们以为我们进林子砍柴,实际上我们只是从那里找到了另一条通往上村的路。反正只要想去,从任何方向都可以走到。如果他想回来也不费什么功夫——假如他想回来的话。说起来他的脚力比我还好呢。”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眼睛都瞎了吗?你明明已经……”
马老太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她是坐在地上使劲跺脚的,这个举动将王宁要说的话堵了回去。
“怎么可能!我没有轰他走。”王宁放下先前的话,改了话题却不免激动的语气。但同时他心里也很高兴,证明先前所见不虚,儿子确实在上村。吴玉生此刻在的话,能亲耳听见马老太儿子的话。所有人能听见最好。
让他不高兴的是,他没有与儿子闹矛盾的记忆,脑海里无时无刻想起的都是儿子残疾的脚。他们父子感情很好。那年如果不是他生病走不动路,就会和儿子一同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