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孙三去村长王茂才家领直补款,圈在笼子里的两条肥狼狗东撞西撞叫唤,肯定人不少。上午在地里谝的人果然都到了,听动静,二楼还有一桌麻将。王茂才正在谝他给李家“说话”的事。
说话的结果显然不怎么样。原来,哥哥李天明翻过来覆过去就一句话,出一半钱没意见,能行,但要分李天清现在住的房,那是老人留下来的祖产。
大家一听是这么个结果,问说:“天清能愿意?”
王茂才还生着气:“当然不愿意!天清说他妈瘫了这么些年,吃喝拉撒全是他一个人伺候,这怎么算?房子归了他还不算,还得天明另外再出几千块钱他妈的生活费。天明马上就崩了,叫天清把他妈的存款交出来。天清说他妈根本就一分钱也没有。吵吵了半天,什么难听骂什么。东林都出嘴劝,可不顶事,亏得我在那儿镇着,要不早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了。真没见过这种人,这还是你妈吗?还是亲兄弟吗?我最见不得就是一家人搞这种事情,气就不打一处来。可偏还就老有这种破事来找我说话,麻球烦!”
王茂才发牢骚:“这不,晚上还得再去。反正就这一回了,能说成就定下来,说不成我也不管了,管不了。丧事爱怎么办怎么办!”
金旺插嘴说:“就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换谁说都是麻烦。天明那是什么人?钱跟他心尖儿差不多。我听你嗓子都有点哑了。别说,你最后将他们这一军倒是个办法。”
王茂才说是不爱管这些事,也确实嫌麻烦,但大家都知道,说是说,他还能够协调这些事的,连劝带咋唬,总要办成。
金旺又说:“天清也是,其实就不应该找人说这个话,费半天劲,钱要不要得到,先得生一肚子气。就算天明出了钱,恐怕也不会白出,跟你闹这闹那,麻烦你也麻烦不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把事儿办了,反正最后一收礼,算下来也花不了多少。”
王茂才说:“金旺这话有道理,我也这么跟天清说过。我说这兄弟之间啊,没有闹翻还好说,闹翻了,反倒比对别人更容易做得绝。他就是出了钱,也肯定不会让你那么太平。可天清哭恓惶念穷的,说他没钱,说他娃上学书钱都是借的。我就不相信,连一二百块钱都没有?”
孙三立刻证明:“这是真的,那两百块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呢。金旺那话听着有点道理,实际跟放屁差不多,没有鸡哪儿来的蛋?他先得有钱把丧事办起来呀!”
金旺跟孙三从小玩到大,闹惯了也不在意,说:“你当‘鸡’嘛,再借给他一点!”
“我开银行的还是抢银行的?哪儿那么多钱?你又不孝顺我。”
“你要真开银行,我保准孝顺你。”
“你们俩可真有意思!”王茂才笑着翻了翻账本,把孙三的一百多块直补款数出来,交在他手上。
孙三数也没数,把那几张纸一揉塞进裤兜。他奇怪村会计范二魁怎么不在?想起村里传王茂才跟范二魁翻了脸,看样子是真的,很随便问一句:“二魁有事啊?怎么你发钱呢?”
不想王茂才立时上了火,连范二魁的祖宗都请了出来:“日他先人,那就不是个东西!这些年一直瞒着我在村里账上作鬼,连他家电费都在村里报销,完了还在外边宣传我胡花村里的钱!我早不让他管账了。啊,那个,村里二十五号换届,到时候可别忘了来——反正老规矩,投完票咱聚到一块吃一桌,我已经在饭店里定下了。村委委员就别写二魁了,谁都比这老家贼强!”
孙三看来的人都跟范二魁的关系说不上近不近,就说:“那当然!看你的面子我也不写,他给我什么好处了?上次开个介绍信,让他盖个章,硬是要二十!你说你干这个不就是为大家服务吗,不然你拿工资干什么?盖个章能把你累着?又不是什么大机关,还想收手续费?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能这样?”孙三今天来,拿直补款之外,主要还是为儿子考大学的户口问题来开个证明,就把这跟王茂才说了。
王茂才有些为难:“这个事倒不是那怂货乱要,这是规矩,哪儿都一样,小店庄一个章子五十呢。这么着吧,今天为你破个例,你给十五算了!”然后就给孙三开出了证明,盖上了村委会的大印。孙三本觉得话总算没白说,但接证明时才发现还得不住地感谢,又感觉相当不值。
王茂才很高兴,与众人说谝上午没说完的那些事,有的拿了钱想走,他都递烟过去留住了。
不久,孙定一走了进来。王茂才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如常。
孙定一是村民直选之后的第一任村主任。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到现在家里都还到处摆着一摞一摞的书,把两个儿子全培养成了硕士。不过,脾气耿得邪乎。当选之后,给村里修下水道,不要乡里介绍的工程队不说,乡里来人连碗稀饭都不招待。加之为工程又拆了不少在墙外乱搭的小柴棚,砍了不少树,在村里也得罪了一些人。结果九年前,乡里联合村里在村南临新建路的地里搞门面房开发,他就没能连任。后来,他组织人想罢免王茂才,也没成功。心灰意冷,基本就算是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村里的事了。这样,近两年来,孙定一与王茂才仅仅是面子上还过得去。
王茂才翻了翻账本,把钱很客气地递了过去。孙定一没接那钱,问:“这是什么钱?”
“小麦直补款!”
“小麦直补九月份才发?”
“乡里才拨下来,不这时候发,你说什么时候发?”
“我怎么听说七月十二号就拨下来的?另外你给上边报的地亩数是多少?”
“这就轮不到你管了,你要还是村长才能轮到你问,知道吗?”
“行!那去年和今年的玉米直补呢?我种着玉米呢,这总问的着吧?”
二人已经脸对脸站在了一起。孙三本打算装着劝架,在这儿好好看一看,怎么着也是一个热闹,但两个人真的锤对锤锣对锣真干开了,就说来得急,家里忘了锁门,得赶紧着回去。剩下的人也找借口纷纷退了出去。只有石胜儿留了下来看稀罕。
众人走到大门外,每个的表情都很有意思,驴踩了狗尾巴,乱扯了几句,四散回家。孙三走得很慢,听得里面并没有心里想象的那种动静,争吵也慢慢小了。
刘旺财从一个胡同拐出来,步子很急。孙三叫住他:“啥事这急?”
“没事,去老黄家谝了一会儿。”刘旺财脚步不松,顺手递了颗烟过来。
孙三接了烟,笑嘻嘻地说:“真没事假没事?没事咱哥俩就好好谝谝嘛,急什么?吆,这烟不错嘛!怎么,不过了!”
本地有一个笑话,说是山里一个小气的妇女嫌丈夫乱花钱,吵了嘴来到县城,三狠其心,决定也花一笔钱气气丈夫,就跑到一家饭馆说:“不过了!来一碗炒削面!”孙三喜欢引用这一句。
“球,这算什么?我一句话老婆就马上买了一条!有本事你试试!”刘旺财不理孙三,两三步就进了王茂才家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