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天,被人戏弄过多次的光中终于迎来了他的专家队,不是别人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专家们像一队蚂蚁,缓慢而有序地出现在大路口,他确认多次后,激动地扔下镢头,大叫着飞奔过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还有好多书籍,跟水利有关的书籍,光中扛着那些书,一边走一边高呼:水库要动工啦!专家们来啦!专家们在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你还是跟着我们干!
指挥部,也就是专家们的办公室,撑伞似的建起来了,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覆船山大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招牌。竣工当天,大伙排着队进去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办公桌有两张晒席加起来那么大,上面摆着覆船山大水库的模型,水库旁边是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模型跟实物很像,但细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脱离了红脸队长的管辖,被正式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我们参观那天,光中就以指挥部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接待我们了。
光中妈兴冲冲走在队伍前面,大声对光中说:半个月前,一只喜鹊一大早就冲我叫,我还在想,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喜事?没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赶紧讪讪地岔开,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妈拧着脑袋,望着天说:你妈这些年一直把脑袋埋在裤裆里,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还不让说句话?
妈呀,会破坏专家们对我谦虚谨慎的印象呢。
光中妈立即安静下来了。
红脸队长也来跟光中聊天,光中背着手站在队长面前,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说:我手上有几个指标,专家们让我去找几个打杂的人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光中妈冷不丁递上来一句话:莫选那些斗过我的。
光中赶忙说:妈,你别插手这些事,我总得挑几个能做事的,否则我这个推荐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还有几个杂工,都跟红脸队长商量着定好了,现在就缺个做饭的了。光中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叫慧德去呗,她做饭还可以,手脚也利索。
不等光中作出反应,队长先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我还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呢,哪敢让她抛头露面,万一口风不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开动员会那天,数不清的红旗插在草滩上,远看像一片翻滚的红海,明天开始,这里就要动土。人太多,喇叭里的声音又不清晰,我们在台下什么都没听清,还是后来问了队长才知道,这回不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库,还要做好准备,为外地来的水库建设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谁家也没那么多床,那就打地铺,每接待一人,可在队长那里领一捆干稻草。至于吃饭,工地上有食堂,准时供应热饭热菜,每个建设者只需带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开工第一天,光中给了大家一个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们一起挖土方了,他从此脱离锄头柄了,只见他屁颠颠地跟在指挥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头冒细汗,嘴唇干燥,脸上微微发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水。
有时他也一个人出来巡视,手里拿着钢卷尺和小本子,四处登记各个小组的进度。到了我们这里,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们要注意了,进度太慢!
来凤拉住他小声说:他们都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把最难搞的地段分给我们。
光中甩开她的手,就像没听见一样。
光中一走,队长就在后面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劲!
指挥部扩建了一排临时宿舍,用的是从武装部调来的油毡布,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军营一样,跟着油毡布一起调来的,还有一批军用被褥,有一天,来凤指着那排军营,骄傲地说,光中在那里面也有一个铺位。我们当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没睡着,饭却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着过来,扔给来凤一只饭盒,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来凤捡起来,还没打开,就一声惊呼,原来是一盒馄饨。
那馄饨真大啊,个个赛小馒头,皮又薄,看得见里面的韭菜鸡蛋,来凤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说是带回去给明珠。
严格说起来,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从那几只馄饨开始树立起来的,大家见了他,不再用讽刺的语气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约而同地叫他“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来了。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说:现在家家户户屋里都住满了,我家里住了五个。
我说:队长早就有交代,我家里一个都不能来,你也知道,我这里小得不像话。
如果来一个女的呢?
那也得队长同意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现在不会不听我的。
他在天黑时分带进来的人叫伊春。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社员。她不是我们覆船山的,光中说了个地名,我一下子没记住。看来大黄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们进来时,它居然没有叫。后来才知道,伊春在指挥部食堂里做事,也许光中事先提醒过她,她从食堂里带了拉拢大黄的东西过来。
我把我的床让出来,自己去睡地铺,毕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为感动:慧德,你真是个好人。伊春却只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光中帮她铺床,动作麻利,语气温存,我不得不想到来凤,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对来凤说过话。
光中走了,我们陷入沉默,更显出屋外大黄的烦躁不安。伊春问:大黄为什么总是在叫?
因为这里是一条要冲,它一听到动静就要叫,有时起风了,它也会叫。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也不应该养一条这么凶猛的狗,你应该住在安静些的地方。
光中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关于我死去的丈夫,无人敢娶的尴尬?
会有人娶你的,每个女人都会成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来:你太客气了,从来没人说我漂亮。
那是因为你不打扮,你把头发梳梳好,衣服穿得鲜亮一点,脸上再弄白一点,很快就漂亮起来了。
她走过来帮我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不长,胡乱堆在头上,板结得像一窝杂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个颜色,至于我的脸,自从师父死后,我就没往脸上搽过任何东西,我得为她守孝,守孝期间,如果是男人的话,连头发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来帮你打扮吧,保证你很快就能嫁出去。
我躲开了她帮我梳头的手:那还是算了吧,我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那怎么行?女人不嫁人,人家会议论你的。
一百个人当中,总有个把跟大家不一样的。
我仔细辨认她的脸,她有细洁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唯一的缺点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点,她的相貌绝对一流。
她侧身而卧,只把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她睡相甜美,举止文静,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室友。
大黄又在叫,听声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门边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说不定已经到门边来了。我抄起菜刀在门上拍了一下,使劲吼一声:大黄!大黄似陡地获得了力量,一声闷吼,接着就听见挣扎与搏斗的声音。我知道,大黄把那人赶开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关于菜刀与大吼,也是我和大黄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春问我:你都不问问是谁来找你吗?
这里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第一个。
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误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误事。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个清晨,她大概以为我出去了,她起了床,站到地上来穿衣服,我当时刚好坐在灶门口,我看见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惊呆了,这跟我平时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个人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妖怪,她刚刚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会那么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阵她一动不动,抱着衣服呆呆地看着我。这时我已知道,她未婚,是他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后她就走了,一声不吭,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我真佩服她的镇定,简直有大将之风。
光中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当然跟我无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会那么糊涂的,现阶段我的目标不是女人,而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这姑娘命苦,恋爱不顺,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肚子里这样了,那个人却只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结婚证,哪家医院都不肯给她做,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啊。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会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吗?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对一个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忍不住说:她可真大胆,一点都不害怕,也不觉得惭愧。
光中嘿嘿一笑:这就是她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男人撑腰,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样子,还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觉那个男人不一定会替她撑腰撑到底,但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没有依据。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这绝无问题,但她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难保人家不会看出来。光中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这一切吗?既然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插手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我插手谁的命运了?
那个孩子呀,你在左右那个孩子的命运。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运,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们娘俩命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还没回来睡觉,我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有点替她担心,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怕我问她一些问题所以在回避我吗?
万万没想到,被我看到大着肚子换衣服的伊春,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对我说,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说她还有被子在我家里。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覆船山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每时每刻,每条路上都有人在行走,大黄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我能听出来,它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它还是不得不叫。
队长找我来了,他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扎在人堆里,不要单独行动,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你偏不听!
队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的呀,只可惜我不会隐身术。
大黄一天到晚地叫,叫得人心里发毛。
队长叮嘱我:千万不要被外面来的工作组和专家们盯上,万一被他们盯上,回答问题要简短,还要肯定,不要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你就完了,你得回去重新跟黄金明结婚,我们也完了,我们全都成了阳奉阴违不肯落实政策的人,我这个队长自然也别想当了。
我答应了队长,从他手上接过一只大草帽,他说那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他还为我划定了上工的线路,我不能再走大路了,我得绕个大圈子,翻越一座小山,绕过一个大池塘,再穿过无数田坎,才能到达工地。到了工地,我要尽量避免伸直腰杆,一直埋头做事,休息的时候也不要窜来窜去,要拣人多的地方,用大帽子盖住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这份提心吊胆,比干活更累。
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扑,人就昏昏然睡了过去,半夜里饿醒了,起来喝口水,接着睡。
那天我也是一进门就往床上扑,身上的泥巴都顾不得了。
光中喊醒了我。
黑漆漆的,门也不关就睡,你以前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哪。
我说有大黄呢。刚一说完,就跳了起来:大黄呢?你进来的时候,大黄咋没叫?
我给了它几只包子。我有话跟你说。
给队长看到了,又要吼我。
他不屑地撇撇嘴:他现在管不住我。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却只顾低着头抽自己的烟。我催他:说呀,说完了让我睡,我困得要命。
我知道你的苦闷。
瞎说!我没有苦闷,我只是困了。
在覆船山,没有哪个女人会承认自己苦闷,苦闷对于女人来说,是不体面的情绪,何况是我,我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苦闷。
他突然问我: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多大?
我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起这事?就连师父本人都很少跟我提起,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想而知,我不过是一块急于被擦去的污迹,我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留下的污迹。
你师父真了不起,一个人独自把你养大,真不容易。
你既这么敬重她,为什么还要参与那件事?
又来了,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师父的事,我要是做了,锅炉爆炸那天我就死了,你看我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转眼去看黑漆漆的外面,虽然他的理由很充分,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打消我的疑虑,但不知为什么,他一走,他的那些理由也随他走了。
凡事看开一点,不要都放在心里,该忘记的就把它忘了算了。在这点上你真的不如你师父,她以前怎么教你的?有人打你骂你,不要恨他,不要记仇,要原谅他,原谅的力量大过回击。我都记住了,你还记不住?
今天晚上怪了,他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他好像不是爱说这种话的人。
我昨天梦见你师父了。
我不作声,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现如今,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大概找不出来了,可以想象,她当年一个人带着你,忍受了多少风言风语,但她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最终赢得了全体覆船山人的尊敬。
不见得现在就没有那种人。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伤到我了。
他终于停止了漫无边际的闲扯,沉默下来,然后就告辞着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或者更久一点,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被大黄激烈的吠叫惊醒,接着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哭泣。
我呆了一阵,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子就往外冲。
窗下一只竹篮,小花被溢了出来,不用说,里面有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