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大家》2016年第03期
栏目:小说
正月初三,当所有的家庭都沉浸在浓浓的年意中时,虹的二哥和二嫂却将母亲送到了市里,送到了虹的家里。
二嫂长得瘦小,皮肤也黑,说话时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她的娘家在陕南,当初是二哥出门打工时结识的她。二嫂说,她父亲打工遭遇了车祸,正躺在医院里,奄奄一息。
二哥说,他这女婿都有五年没去过丈人家了,这回再不去,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私下里,他又对虹神秘地说,我要跟着媳妇儿,这么远的路,万一她一念之差不再回来的话,两个娃娃谁管啊?
两口子急急忙忙说完,就把母亲丢给了虹,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火车。
虹兄妹三人,长兄海海,结婚婆姨叫灵珍,二兄江江,结婚婆姨叫小翠,兄弟俩都在村里务农。而虹呢,十五岁初中毕业到县招待所当服务员,后来嫁了个中学教师叫林强。再后来,丈夫调到了市实验中学当教师,她也就跟着丈夫一起到了市里。刚来时,她曾在学校当过一段“楼管”,每天管理男生宿舍,后来开过一段时间的烟酒副食门市,但因生意不景气,就转出去了。现在呢,则在超市里上班。而林强呢,多少年了,依旧是在学校里教初中物理。
母亲的到来,一下子打乱了虹一家的生活秩序。
因为虹与林强先前住的实验中学家属楼拆了,新家属楼已建起来了,还没有交工。在等待建新楼的这几年来,两口子就在学校旁租了一个旧楼上的单元居住。这单元楼共七层,虹他们租住在四层,房间很狭小,虽是两室一厅,但面积仅有60多个平方米,并且还没电梯。现在是寒假,虹读大专的儿子放假在家,他住在小卧室里,整天关起门来没白没黑地打游戏。他的房子是属于自己的天地,任何人不得染指。母亲来了,虹和丈夫林强就将两人住的大卧室的床移到了紧贴阳台的地方,将卧室中里边的柜子及零七八碎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客厅一角,然后挪腾出一小块,支了张一米二宽的小床,供母亲睡觉用。其实还有一种办法,是将床支到客厅里去,但虹考虑到母亲年龄大了,分开来住,万一晚上有个闪失,那可就成了大事。
头一晚上,可能是由于长途跋涉吧,母亲累极了,一躺到床上就没了声息。到晚饭时,虹叫她起床吃东西,可她却没有胃口,虹就给她拌了一碗拌汤,喂她喝了,然后,母亲就呼呼噜噜睡着了。
夜真静,只有儿子居住的小卧室依然有轻微的叮叮当当打游戏的音乐声传来。
林强翻来覆去睡不着,悄声问虹:咱妈要住多长时间啊?
虹动了动身子,没吭声。
超市每年都是正月初六收假,因为母亲来了,虹就给超市打了招呼,请了长假,在家里悉心照看母亲。毕竟老人家已七十五了,脑子也愈来类糊涂了。母亲未得病时,曾跟着虹住过一段时间,但因为虹那时住的学校早期建的单元房,房间也窄小,母亲嫌不习惯,两口子一上班,也没个人说话,她嫌憋得慌,住了几天,就吵闹着要回家。一回家就是几年,虹一心盼着等新楼建成,把母亲接到身边住一段,尽尽孝心,让母亲过一段舒心的日子。但新楼工程却一直拖了几年,至今还交不了工。新楼没建成,母亲却得了脑梗,行动不便,言语木讷。住了几次院治疗,也不见什么疗效,并且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到现在基本的话说不完整,脑子也愈发糊涂、痴呆,甚至连家人都认不出了。
第二天早晨,虹炒了四样菜,粉条豆腐、炒鸡蛋、蒜苗炒肉、拌黄瓜,四个碟子呈十字形放在茶几上,一家人围着吃饭。可在吃饭时,虹却发现母亲的手虽然颤颤巍巍的,却最喜欢夹离自己最远的菜。虹起先因为母亲喜欢吃那个远些的菜,就端到了她面前。可来回折腾得几回,她终于弄明白了,母亲根本无所谓自己喜欢与不喜欢,而是固执地认为最远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才会伸长了筷子。但她的手又颤抖着,夹菜之时,每每就会鸡蛋掉到了粉条里,黄瓜掉到了肉菜里。
还有,只要有菜掉到茶几上,母亲总会放下筷子用手捡起来吃掉。
哇,外婆,不能吃,太脏了。磊磊挨着外婆坐,首先发现了,阻止了她。可过了一会儿,当她只要发现菜掉在桌子上,不论是谁掉的,只要她看见了,就又一次捡起来吃掉。
磊磊看着皱起了眉头,说:妈,你给外婆说说嘛,掉了就不要捡了。
虹边吃饭边劝了母亲几次,但这次劝说生效了,到下一次只要有掉下的菜、馍花,她就又会停下来,捡起来吃。
唉,这人之将老,咋越来越固执了呢?虹无奈地说。
不是固执,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改不过来了。林强说。
也可能吧,年轻时候受罪惯了,总是为了吃喝发愁。虹说。
可总不能吃脏的东西吧,吃该往垃圾桶里倒的东西吧。磊磊不以为然。
很快,大家发现老太太吃饭还有个习惯。吃得几口,总喜欢把一双筷子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在嘴里出溜一下。声音很响,动作很细致。林强首先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但他也许没法说吧,就不说,但有些介意,就低着头只就近夹一点菜胡乱地吃。接着虹也发现了,磊磊也发现了。虹还没吭声,磊磊就有话了,说:妈,你看外婆这个样子吃饭,筷子来回在嘴里抹,这要沾多少唾液啊,该不会有传染病吧?
虹也弄不懂母亲吃饭怎么有这么多的坏习惯,以前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但此刻,她嫌孩子说话难听,就责备道:什么传染病啊,那有这样说外婆的。
磊磊听了这话,将筷子一扔,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林强不吭声,快速吃得几口饭,就回卧室去了。
餐桌前只剩了虹儿与动作迟缓的母亲两两相对,母亲满脸茫然,还在动着胳膊动着手。
磊磊一会儿从房间出来了,手里却多了一桶康师傅方便面,他张罗着给自己泡面吃。
虹儿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望着母亲,就莫名地替母亲伤心起来。
虹小时候,母亲曾在村里当过一段妇女队长,屋里屋外一把手,每天指挥一百大几号子婆姨干活。她干活麻利,口齿也伶俐。虹最爱听的是从母亲嘴里蹦出来的收拾人的话,那些话充满了新鲜感,和冰雹蛋似的砸在地上来回蹦跳着,令人意想不到,又令人忍俊不禁。而现在,谁会想到她到老年竟然成了这般模样。
儿子泡上方便面,到房间里去吃了。虹开始收拾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又伤心起孩子来。
儿子磊磊是惹不起的,是家里实实在在的老大。
在虹的记忆里,孩子的成长过程,就是虹的妥协过程。磊磊一出生全家人都寄予了莫大的期望,但念书到十二三岁的时候,身上的反叛性格就明显了,第一次出现了逃学。林强作为家长当仁不让地教训了他一顿,但接着而来的却是他失踪了。一家人就黑天半夜地到处找,黎明时分,在小县城的桥洞眼里找到了他,他在那里睡着了。磊磊上到高一的时候,班主任找上了门,说他整天谈恋爱,不学习,给虹告状。虹和林强一起严肃地给孩子谈了一次话,虹还硬性规定了一些时间指标,贴在了磊磊床头。但结果却招致了磊磊变本加厉的反抗。有一天,他从家里早上上学走了,却根本没走到学校去。虹接到班主任的电话就着了急,通知了林强,两人一块又分头找,找了一整天找不到,就给110报了警。两天后,孩子在邻县找到了,却是和他初中的一个同学在一起。而更把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的是,这个同学早就不读书了,虽然开个摩托修理店,但据说既赌博还抽大烟。
有了这两次经历,虹与林强对孩子磊磊就失望到了极点,对他的预期目标也逐步下调着,对他的管教也松散了许多,只是盼着他不要学坏,能够健康成长就行了。那年高考,儿子分数只够上大专,虹与丈夫原本想让他补习,至少考个三本也成,但儿子死活不再读书,并说如果再让他补习,他就再一次离家出走。两口子没办法,就只得又一次妥协,让儿子上了大专。
今年七月份他就要毕业了,现在是假期,他天天把自己关起来打游戏。
林强从房间出来了,儿子摔筷子的情景,他看见了,这阵他就与虹商量。
虹,我看干脆让咱妈自个分碗筷吃吧,反正样样数数都不少她的。
那我们不是在嫌弃她嘛?虹说。
不要这样说,妈年龄大了,多年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不好嘛。林强说。
可我呢,我们不都是农村的嘛!虹嘟囔道。
你早就是城市人了,身上哪还有丁点儿土渣?林强说着又回大卧室去了。
林强说得没错,虹虽然现今依然是农村户口,但搬到城里多少年了,早已习惯了城里的一切,农村的那些记忆已开始模糊。现在她盼着的是学校的楼尽快建好,一家人住上宽敞的大房子,然后把磊磊的工作安排好,真真正正扎下根来,做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饭就分成了两摊。磊磊与爸爸一起吃,虹与母亲一起吃。但吃饭又有了新问题。虹因为上午见母亲夹菜的时候,菜总会掉在身上,衣服容易弄脏,下午就给母亲找了个围裙勒上。围裙是软橡胶的,弄脏了只需用湿毛巾布擦一下即可。这是虹看病时妇科医院送的,黄颜色,上面印有丽人医院的广告与一串电话号码。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母亲无论如何也不让虹给她系围裙。
戴上围裙只是怕把衣服弄脏啊,要不,夹点菜,滴得浑身都是。虹一边解释着,一边给母亲系。但解释归解释,当妈的伸着两只手在空中乱舞着拦着不让虹系。虹系上了,母亲就直接摘掉。后来,虹将围裙放到了茶几边上,无奈地对母亲说:想不到,你比我还有脾气呢。
不围围裙,下午煮了点稠酒喝,老太太眼神不好,伸手端碗的时候,手碰到了沿上,碰倒了碗,稠酒就顺着茶几流下来,全滴在老太太裤子上了。
虹一边埋怨着母亲一边将衣服上的脏物擦掉。不过这件事也使她铁了心,一定要给母亲把围裙系上。
一场母女新的较量又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要吃饭了,虹拿起了围裙不顾母亲死活反对,套在了她脖子上。为了防止母亲自个儿解下来,她特意在后脖项处打了个死结。这样,母亲虽有百般不愿意,但是怎么扯却都扯不下来了。
可是,饭菜端到桌子上,母亲却拒绝吃饭,筷子递给她,她不接,虹给她喂,她来回扭着头,拒绝张嘴。虹又好气又好笑,说:不吃你就别吃,饿着。
母亲坐在一旁,一家三口人开始悄无声息地自己吃。
但就在三口人正吃的当儿,母亲忽然发了疯似的,她将两只手伸进脖颈处拼命地撕扯着绑带,牙格格地咬着,脸也变了形。由于虹在脖颈后打了个死结,带子短了,母亲这样死命地扯,带子就勒着脖子,脸就憋得通红,接着一阵一阵咳嗽了起来。虹看到了,一时着了急,连忙放下手中的碗过来帮母亲解了围裙。她一把把围裙扔到沙发上,见母亲还在咳嗽,就给她拍着后背。一会儿,母亲止住了咳平静下来了,虹给她递了筷子,无限悲哀地说:妈,我真是服了你了,勒个围裙咋就这么难啊,真不知道你这些天大哥二哥家是怎么过来的。
双方经得这一番较量,以后的吃饭,虹就不再给妈围围裙了。但她也不和妈坐到一起吃饭了。而是将各样菜都用小碟给母亲一样一样拨放到茶几上,而自己呢则和丈夫、儿子一起吃。
至于不围围裙吃饭会怎么样呢?衣服脏了就洗呗,客厅脏了就拖呗。除此而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谁让她是老人哩。虹悲哀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