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打伤汪镖师逃出柳江后,已经两年了,家乡风物依然如故,只是自己却变成了和尚……毛苍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怆,然而,一想起闹革命,心中却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他一进上场口,便看见一家新开张的杂货铺,店门口挂着“三槐堂”的招牌,货架上摆得琳琅满目。他想买几瓶酒送给袁子斋,当作见面礼,却见汪三槐在柜房里说话,忙避开汪三槐的视线,扭头便走。他想,这些靠收租吃饭的有钱人,也做起生意来了,世道真的在变。
中街靠山一边,砌着风火砖墙的,便是“聚仙居”茶馆,毛苍然小时也曾来过,他知道楼上是赌场,楼下三通铺面,都是茶馆,可今天只有稀稀落落几个茶客。
毛苍然和智伦跨进茶馆,就听堂倌喊道:“两位师父,请坐。要茶么?”毛苍然上前问道:“袁大爷在家吗?”
堂倌认得智伦,忙回答:“刚才出去,二位师父坐着吃会儿茶,他便回来了。”说着请二人在街檐坎的一张茶桌边坐下,随手摆出两个茶碗,泡好了茶。
刚坐下,只见一位身着对门扣短褂,腰系红绫子飘带的小伙子,跨进店来,高声对堂倌喊道:“开水准备好没有?大爷要回来了!”堂倌应道:“都准备好了。茶碗也摆好了。”
毛苍然往堂间一看,果然十多张桌子上,都放着茶碗,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心想,莫非今天有人来茶馆评理么?看来袁大爷很忙。便对智伦说:“走吧,等会儿再来。”二人正要起身,那小伙走过来,把毛苍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惊讶地问:“你是小毛哥!”毛苍然也认出来了,“你是赵老四!”
“你怎么做起和尚来了?”赵老四拉着毛苍然的手说,“你妈想你想得好苦呀,你可回来了!”说着,便拉着二人来到烧开水的炉房里。这炉房与茶堂只一窗相隔,透过竹窗帘,可以看见外面堂口里的一切。赵老四让二人坐在一条长板凳上,说,“你打伤了汪镖师,汪三槐还怀恨在心,你回来干啥?”毛苍然说:“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要找袁子斋大爷。”
赵老四听说要找袁子斋,拍着胸口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入哥老会啦,袁大爷就是我的拜兄。”说完,又隔帘望了望外面堂口,对毛苍然说,“你们看,茶碗都摆好了,等会儿老太爷们都要到这儿来开会,说是什么捐款的事。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说完,出外忙去了。
不多时,堂口上便人声嘈杂起来。毛苍然透过窗帘往外一看,只见大胖子袁子斋,领着何八太爷、杨四老太爷、张二老太爷、团总汪三槐跨进茶馆,后面跟着一群绅士富商,长袍马褂,真可谓冠盖如云。绅士们彼此谦让了一番,自然是德高望重的何八太爷、杨四老太爷、张二老太爷坐在首位,其余绅士商人依次入座,堂口上坐得满满的。袁大爷忙吩咐泡茶,赵老四与那堂倌提着开水壶来回沏茶,忙得满头大汗。
茶沏好后,何八太爷笑着对袁子斋拱了拱手说:“袁兄,这回又来打扰你了!”
袁子斋忙还礼道:“难得众位大伯爷来这里议事,兄弟没什么招待,就这碗清茶,多有得罪。”众人齐说:“谢了!”
汪三槐嘬了几口茶,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还是那铁路的事,铁路这个……这个铁路……唉!要大家出银子,县咨议会有……有明令,这项款子一……一律随粮附加,每亩田课银一两。诸位,一两啊……”汪三槐话未说完,张二老太爷忍不住了:“每亩课银一两,我家三百亩,岂不要拿出三百两银子,这不是抄家么!”他一开口,乡绅们七嘴八舌吼开了,说是这年头苛捐杂税弄得人喘不过气来,又来什么铁路捐,二天不知道要来个什么“铜路捐”,那就别想活了。
杨四老太爷拍了一下桌子,愤愤说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去年才搞了什么‘废科举,兴学校’,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今年又闹着修什么铁路,这不是跟着洋人造反么?这些都是康有为在捣鬼!”
汪三槐哭丧着脸说:“谁捣的鬼,我也不知道。据说,这是先帝驾崩前批准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想,小皇帝爷走的是御道,这铁路有什么好走的?”
“是呀!”何八太爷说,“我活了七十多岁,哪里听说过拿铁巴来修路,就铺点大石板不是也好走吗?干吗要拿铁巴来修路?真荒谬绝伦!”
大家听了也莫名其妙,这铁路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坐在汪三槐后边的一位年轻绅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汪三槐掉头一看,原来是曾廷宇,便没好气地说:“曾学监先生,莫非另有高见,请给我们讲讲,这铁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毛苍然认得这位学监先生,他是拔贡出身。今天,曾拔贡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戴着红顶子瓜皮小帽,脸上虽有几个白麻子却目光炯炯,年轻英俊。他慢慢站起身来,向众人鞠了一躬,说道:“诸位老前辈,鄙人不才,曾去北京候缺,在外飘荡数年,虽一事无成,却受益非浅,深知要国富民强,一是要兴学校,二是要办实业,所以鄙人才从北京回来,创办了高等小学堂。有人反对,说这是忘宗典祖,这里我不想反驳。谁是谁非,要让事实来回答。现在要修铁路了,又有人反对,说是跟着洋人造反。其实,大家对铁路为何物都不知道,就盲目反对,不是瞎子摸象么?”毛苍然也想知道这铁路是什么,便屏住气,侧耳细听,只听曾廷宇继续说,“现在欧美各国,都在大修铁路。我国才刚刚开始,最近从北京到天津也修了铁路。鄙人就是乘京津铁路的火车,从北京到天津,再坐船由长江回到故乡的。”
“那你说说铁路究竟是什么样子?”何八太爷急着问道。
“铁路是什么样子,怎么说呢?”曾廷宇想了想,叫人拿了十几根筷子来,将筷子两根两根地平行摆在桌子上,摆得很长,然后对众人说,“那铁路,就是用两条平行的铁轨,连续不断地铺成的,上面要跑火车,那火车真长,有十来节车厢,每节车厢里可坐一百来人哩。”
众人听了都疑惑不解,问:“要载这么多人,谁能推得动?”
曾廷宇笑了笑,说:“当然不能用马拉人推,那火车是用蒸汽机带动的,跑起来风驰电掣,一天能行一千多里路程。”
众人听了都目瞪口呆,毛苍然也暗暗地伸了伸舌头。
曾廷宇接着说:“诸位想想,火车有如此大的载运能力,一天该运多少乘客和货物!所以,修铁路是一本万利之事。外国人都想到中国来修铁路,赚我们的钱,我们当然不答应。可是国家又拿不出钱来修,于是先帝才答应,铁路允许民办。我们四川要修一条铁路,直达湖北武汉,叫川汉铁路。要修这条铁路,就要大家来投资,购买铁路股票。外面许多商家,早就争着购买,我们这里已经迟了,所以决定有田地的绅士,便随粮附加,按你附加多少银子,就发多少股票给你……”
“这股票拿来干啥?”众人忙问。
“我刚才说过,这是一本万利之事。铁路修成了,每年要赚回多少银子!你就拿着股票去分红,将来连本带利一并还你,这比你放债强多了。”
众人“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
何八太爷瞥了那汪三槐一眼:“你怎么说不清楚,弄得大家虚惊一场,原来并非派款。”
汪三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说:“怎么怪得我呢,上头也没说清楚,我只当是像庚子赔款一样,按田亩附加,谁知这回弄错了!”
绅士们听了曾廷宇的解说,都愿意做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正热烈地议论着,突然街上喊起来:“打死人罗,打死人罗!”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边喊边跑进茶馆,直往人多的地方钻,后面紧跟着一位摇摇晃晃的小脚女人:“小娼妇,站住。再跑打死你!”那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棍子追到茶馆里。
“杨二嫂,打你女儿干啥?”袁子斋喝住了她。
“这小娼妇十多岁了,不缠脚,打死算了!”杨二嫂怒不可遏。
“别吼。这儿正在议事,你就悄悄把女儿叫回去吧,什么事等会儿再说。”袁子斋想劝走杨二嫂。
“哎呀,袁大爷,你是一方之主,请你评个理。我女儿许配给方家,八字都合啦,那方家说我女儿不缠脚,要来退婚,你说气人不气人?这嫁不出去的东西,不拿来打死,活在世上丢人现眼么?”杨二嫂说完又要打孩子。那女孩东藏西躲,把个茶馆闹得天翻地覆。
毛苍然从未见过这样滑稽场面,他要看看上层人物们怎样处理这件事。袁子斋态度暧昧,笑嘻嘻地望着绅士们,希望他们发表意见,但却没有人肯先讲话,大家都用呆滞的目光瞪着何八太爷,要看八太爷的态度。八太爷咳了两声,开腔了:“打得好!”八太爷用长烟杆子指着女孩说,“你娘叫你缠脚是为你好呀!这么大的姑娘不缠脚,成何体统?人家会说你娘没家教,你怎么嫁得出去呢?”
“嫁不出去算了!不缠就是不缠,打死我也不缠!”女孩十分倔强。
“小娼妇!”女人骂道,“八太爷给你说话,你还敢顶嘴?”
“八太爷,九太爷说,我也不缠!”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蔑视八太爷,这还了得。
“反了!反了!”八太爷咆哮起来,额上迸起青筋,颤巍巍地对女人说,“你把她管不着,我来帮你教训教训她。”说罢举起长烟杆,向女孩劈脸打来。那女孩将身一闪,只听“笃”的一声,那烟杆子不偏不倚正打在汪三槐的秃脑袋上。汪三槐“啊呀”一声,倒在椅子上,众人忙上前扶起,只见后脑勺上迸起了个大疙瘩。于是众人哗然,毛苍然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八太爷忙丢了烟杆,摸着汪三槐的头连声说:“对不起,失手了,失手了!”
汪三槐两手捂着脑袋说:“不要紧,误伤,误伤!”说完,使劲地让疼歪了的面部恢复平静。他睁开眼睛一看,那女孩还呆呆地立在他旁边,顿时火冒三丈,想把刚才挨的一烟杆怨气,撒在女孩身上,他举起手就要给女孩一个耳光,却被旁边的曾廷宇拦住:“犯不着生这样大的气,打别人的孩子不怕有失体统么?”
汪三槐火了,指着曾廷宇的鼻子吼道:“你是拔贡应该知书识礼,自从你办起学堂,鼓吹什么女子放脚,什么男女平等,全是异端邪说!这个女娃子不缠脚,就是受了你学堂的影响,你究竟要把地方上闹成什么样子?”
曾廷宇却不生气,泰然自若地说:“你的这番话,我听够了。这女孩不缠脚是不是受了学校的影响,这要叫女孩子自己来说。”说着将女孩叫到跟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大姑。”女孩子低着头说。
“你为什么不愿缠脚?”
“痛。我怕将来走不得路,做不得活!”
曾廷宇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扫了众人一眼说:“诸位听清楚了吧,这杨大姑说她不愿缠脚,是怕将来走不得路,干不得活,成个残废人,靠男人养活有什么意思!”
“女人不靠男人,那又靠谁呢?”汪三槐说。
“我说要靠自己!”曾廷宇喝了一口茶说,“我朝自定鼎以来,便三令五申禁止缠脚,总是禁而不止。我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脚,硬要缠成三寸金莲,弄成残废!”
“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女人不缠脚,还像个女人么?”何八太爷气冲冲地说。
“怎么不像女人呢?”曾廷宇笑道,“在座诸公都是有顶子的,想必知道三皇五帝,读过四书五经。要说是祖宗传下的规矩,请向三皇五帝时,女人缠过脚吗?四书五经里哪一篇哪一章,又讲过女人要缠脚呢?”
绅士们被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不,不,不对!”汪三槐结结巴巴地说,“女……女人不缠脚,怎、怎么好看?”
“是啊!”曾廷宇意味深长地说,“谁不知道秀才娘子那双三寸金莲?要不,总爷能喜欢吗?也许她还在守寡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汪三槐面红耳赤,嘴巴直打哆嗦。
“缠脚这一陋习,完全是那骄奢淫逸的帝王们和那些闲得无聊的士大夫们倡导起来的。”曾廷宇继续说,“他们玩够了蛾眉柳腰之后,又把兴趣转移到女人脚上,人为地制造出小脚,酿成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惨祸。有人说女人不缠脚就不好看,试问,观音菩萨赤着一双大脚,大家却要拜倒在莲台之下,难道观音菩萨也不好看么?还有大家赞美的花木兰,说她是女中丈夫。如果她是小脚姑娘,能够万里从军,十年征战,为国立功吗?”曾廷宇说到这里,指了指杨二嫂,说,“看你杨二嫂,拖着双小脚,走起路来拐三蹩四,摇摇晃晃,连个小孩子都追不上,你这小脚有什么用呢?你女儿说她不愿缠脚,是怕将来走不得路,干不得活,这话说得多好啊!”
杨二嫂看到大家把目光投向她那双尖尖脚,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拔贡老爷,别提我这双脚了,比起秀才娘子的三寸金莲,这就算是大脚了。不管你怎么说,脚是要缠的,不缠怎么嫁得出去呢?让你费心了。”说完,拉了女儿就走。
曾廷宇还想说什么,忽然街上的人叫喊起来:“起火啦!起火啦!”于是,所有话题一下砸了板。袁子斋大声问道:“哪里起火啦?”
“三槐堂起火了!”
汪三槐一听是自家铺子起了火,吓得脸一下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