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大仙之所以到八古安来,我们明白原因,这就要提到历史。历史被认真梳理过之后装订成册,我们往前翻一翻,立即明白以下事实:汤大仙解放前在法海寺当和尚,他巧取豪夺了一个上山算命的女人为妻,这个死于1969年的女人是汤小奔的妈。汤大仙到法海寺之前主要工作是帮地主放完驴后收租子,我们印象中大地主总喜欢在大年三十收租子,偏偏收了一个八路军的爹家,这就是1958年他被遣送回河南老家的原因。现在他回来了,按一般的说法叫“大师出山”。山是什么山?一座高高的山。那山有多高?有对话为证:
京西大嘴说:“我当然见过高山了!那山高的,要是从山头掉下去,吃完一顿饭还没到底呢。”
汤大仙说:“那算什么高山?从我修炼的那座山掉下去,还没到底就饿死了。”
不胜酒量的京西大嘴,摇晃着脑袋和酒杯说:“爷,你比我能吹。”
酒在兴处的汤大仙,捋了一下白花花的胡子说:“臭小子,乱辈儿了,我是你爹。”
他不认可这个爹,他说:“你是我老丈人,叫岳父,不是爹。”汤大仙震惊地说:“你是不是个大傻子呀?”他说:“你才装傻呢,奔儿是你抱养的,真的,你从哪儿给我抱来一个媳妇呀?”汤大仙露出一副苦乐年华的样子,哭笑不得地说:“我要知道小奔会嫁给你小子,当年就不抱她了,让收破烂的捡去都比你强。”他说:“你还甭说,我们院里收破烂的那个老刘,上了社区光荣榜啦。女书记那天晚上值班,没事儿在办公室脱光了洗澡,闯进一个小偷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看见白花花的女书记,差点儿把她给奸了,让老刘赶上了,就抓了个流氓。”汤大仙说:“咱不说政治。”他说:“你受什么刺激啦?”汤大仙说:“我现在被你刺激了。”他说:“真的,我的名字是你给起的,我爸说的。”汤大仙说:“你爸还说什么了?”他说:“我爸说你可神了!”汤大仙说:“看来你爸说过两句对话,我倒是没全对,你怎么就退休啦?”他说:“甭管我,我还是叫你老爸吧,真的老爸,我知道你。”
让我们把时间回到1947年,20岁的汤大仙从河南逃到北京,在法海寺落座,得了师傅真传,一天夜里给自己批了生辰八字,大惊,原来有一难,化解的办法是“挪地改名”。两年后果真就应验了,北平解放了,叫了北京。汤大仙那个得意,法海寺的和尚都做不成了,他早已离寺不说,还美滋滋地娶了个媳妇,这个媳妇就是奔儿的妈了,原来叫杜香香,后来叫杜解放,死的时候人们忘了她的名字,叫“破鞋”。
奔儿的妈是原来这地界警察头子的三姨太,除了做三姨太该做的事和能做的事外,还喜欢上山敬香,就在法海寺结识了汤和尚。汤和尚六根未尽,生就一条大汉,每天一早一晚得刮两次胡子,壮得很。1948年初春的某个黄昏,汤和尚在寺外东边菜地里给杜香香批了生辰八字,大叫不好,得挪地改名,否则必有大难,吓得她扑进他怀里,一阵哭嚎。老汤就解了她衣,用烫胸暖了她的冷身,又继续测出她是水命,那个肥得所有身体部件都可能失灵的警察头子是火命,瞧眼下这势头,你这汪水是浇不灭那火的,他说:“快挪快改,否则就来不及了!”她就听了,离开了八古安的老宅,杜香香改成了杜解放(汤和尚在山上就听说了“解放军”,顺口就给她改了),果真躲过了一难。北平叫了北京的时候,警察头子被解放军一个班的战士押到法海寺后山坡上枪毙了,汤大仙才从后山坡的洞里出来,一年多种地种菜的历史,得了贫农称号,住进了八古安,那张老木床还是京西大嘴的爸用了两个晚上做的呢。
1958年,京西大嘴出世,他爸给儿子起好了名字叫“牛奔”,在派出所没等来往户口本上写“牛奔”的警察,等来了一个老反革命、老邻居——老汤。轰轰烈烈反右和砸锅炼铁的时候,八古安顺便揪出一个历史反革命,老汤来迁户口,往很远的地方去,老汤说是落叶归根,回家去。牛爸问:“你是隐姓埋名的?”老汤说:“要是我不改名,命早没了!这后来的日子我都是赚来的,如果不解放,我哪儿活得到今天?那肥猪警察头子拎着盒子枪,漫山遍野地找我要把我崩了,这事儿你知道。”牛爸说:“要不说你是汤大仙呢,真神了!”
老汤问:“你得儿子啦?”
牛爸说:“我正想请你给合计一下,我给儿子起的名字叫牛奔,好不好?”
老汤说:“不好。奔字上面是大,中间是个十字架,下面是升起的升可缺了一撇,升不起来,再说牛又跑不快,一个奔字得累死。”
牛爸说:“不对呀,上个月你抱了个丫头,不就叫奔吗?怎么你丫头叫得我儿子就叫不得呢?”
老汤说:“听我的,老弟,你儿子是火命,名字里得有水才行,水多了可以攻火,能压住性子,你儿子这辈子就能平平和和,赶上差年头也能安稳。”
这就是京西大嘴取名“牛水淼”的来历。牛爸说:“我听你的,就叫牛水淼,你是大仙啊!我还叫你汤老哥吧,你回河南老家估计也没事儿,都是乡里乡亲的,到家给我来封信,我惦记你呢。”老汤说:“把我送回老家是救了我呢。我到法海寺之前,把地主的儿子打瞎了一只眼,踹折了一条腿才跑的。那小子当了还乡团团长,腰里别把盒子枪,人五人六的,我那时候没什么革命思想,夜里就把他废了。”牛爸忙说:“那你怎么不跟组织上说说呀?”老汤说:“人家不信,地主和他儿子都被枪毙了,没法儿给我作证。好在当年是我大叔揭发了我,他现在当村支书了,会给我证明的。老弟呀,我这一去不知多少年,我惦记奔儿她妈和奔儿,我真要给你写信来,你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娘儿俩。我不能直接写给他们,怕牵扯上,所以两个月前连婚都离了,这你也知道。”牛爸说:“要不说你是大仙呢,好生了得!你就把信寄给我吧!等等,这街上都知道咱俩的关系,万一信被人拆了看呢?”
老汤笑了,拍了拍牛爸的肩说:“信上我一个字儿不写,咱俩定个暗号,里面就放一张照片。如果照片上的我是站着的,奔儿她妈愿意就随时带着奔儿来找我。如果照片上的我是蹲着的,说明我倒霉了,千万别来,把我忘了吧。”
京西大嘴听父亲说过,父亲去世前也没忘了那件事,就是汤大仙去了半年后果真寄来一封信,信里面果然有照片,照片上的汤大仙不是站着的,也不是蹲着的,而是趴着的。
现在,汤大仙是吊着的,两只手扒在老庙里的大梁上,练功呢。也不光是练功,腾空而悬,琢磨事儿呢,八古安啊八古安,怎么就没人相信一个法海寺的大师五十年后再次出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