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藏文学》2011年第02期
栏目:干栏式民居
真是滑稽。
一个想做医生的人,眼前摆着一沓草纸,他跃跃欲试的不是按方取药,而是要提笔作文。
这种纸张也不适合我的水笔。它在内地叫马粪纸,药铺柜台上随处可见。横七竖八的麦秸杆突出在纸面,使笔画不能连贯,笔尖也开叉了。瞧,它还洇墨水,一洇就是一滩,乌云般散开着。
这是阿克洛哲去年路经康巴时带来的。阿克洛哲说,别看不起它,在这儿,可是稀罕之物。
阿克洛哲自己也拿这种纸写字。他握着用竹片削成的鸭嘴形竹笔,蘸着用烟墨子制成的墨水,写下一些漂亮的长脚体藏文。和复杂呆板的方块字相比,阿克洛哲笔下的藏文字母显得潇洒舒展,甚至雍容华贵,仿佛列队出场的绅士,手里托着他们的礼帽。
夜已深了。一只老鼠爬上桌面,在纸上嗅来嗅去,似在视察我的工作进度。在这儿,小小的耗子也如此理直气壮。更别说壮如牛犊的藏獒,以及藏獒的主人了。
想到藏獒,我的左胳膊不由抽搐起来,仿佛又被藏獒一口叼住了。
这里是次仁拉康西楼下的一问客房。四壁上下皆由木板装成,只是地板已经松动不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由于天气已暖,炕下没有煨火,有点潮,还有陈年的霉味。
粗大笨重的板壁和窗框里,有轻微的叩击声传出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据说那是树木的精灵藏在里面,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需要出来透一透气。
院子正北方小经堂的后面隐藏着一个岩洞,称作达仓拉姆。据说以前是个虎穴,如今的主人则是一位神秘的仙女。哦,是的,仙女,能够开口说话的仙女!虽然我来这儿没几天,却亲耳聆听了她真人一般的话语!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也打算翩然而出,在长满藏红花的花园边轻歌曼舞呢?
从窗户望出去,下弦月淡然若无,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对面二楼上亮着灯,阿克洛哲的身影投在窗上,放大了许多。
“人不是占山为王的猛兽,在这儿那儿撒点尿就可以把整个林子据为己有。木道那不是那样的山林,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木道那属于每一个愿意留在这里的人,不论他是藏族、汉族还是伊斯兰信徒,也不论他曾经是杀人越货者、盗贼或者麻风病人。我们不希望这个寨子陷入混乱状态,我们需要秩序。现在,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和义务?是大家,包括你我在内的每一个人。”
“不要把木道那仅仅看成是个避难所。其实,它是个难得的实验场所。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实验。如果我们不是一味随波逐流,也不是本能地选择逃避和放弃,生命虽然平凡,但终将看到它所创造的辉煌。木道那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就让我们试试吧。拉杰,你是识字的人,应该记下这个有意义的过程。当然我也在记,只是用不同的文字、不同的形式而已。”
这是阿克洛哲的一番话。
那么,好吧。
既然我没有回绝他的建议,那就试试吧。这不会成为一种负担,因为写日记本来就是我的习惯。之所以觉得不那么自然,也许只是情景不同而已。
“木道那是所有流浪汉的家!”
听了这样的话,我们就翻山越岭,涉水渡河,一路向西投奔而来了。当然,如果没有这句话,我们同样会一路向西而来,所投奔的却可能是玛沁河对岸的南巴部落。
是的,玛沁河对岸,南巴老爷所在的那个遥远的部落。我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的。
掐指算来,我和妹妹来木道那已经六天了。这六天发生了许多事,有预料之中的,但大多是预料之外的。对此我只能做些简略的回顾,因为阿克洛哲的什么伟大的“实验”一开始,可能就顾不上这些题外话了。
木道那在一个隐秘的小盆地的阳面。当我们从东边山口第一眼看到它时,误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大大小小的木屋掩映在松树和柏树之间,寨前是平坦的草地。蜿蜒流淌着一条小河,河边也长着些高大的云杉,在草地上投下墨绿的影子。
“菩萨保佑,这儿就是木道那!”
我们的向导大声叫道。她叫奇毛,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路上嘴唇紧闭,由于这一声惊叫,嘴唇上随即渗出了血珠。
路边的马蔺,斜坡上的鸢尾,开蓿些蓝色小花。云雀从草棵间倏然跃起,升到碧空里去。它们“嘀哩哩、嘀哩哩”地叫蓿,玩那捉弄路人的把戏——它们是说“掉下了掉下了!”“衣襟张衣襟张!”紧急得如同失火。它们扑打着小小的翅膀,升上去一点点,又掉下来一大截,做出奋力挣扎的样子。要是你动了恻隐之心,急忙张开衣襟,它果然会直直坠落下来,僵硬得如同一枚弹丸。可当它降到你头顶上方时,却突然张开翅膀,平稳地悬浮着,“嘀哩哩、嘀哩哩”的叫声又像是在嬉笑。
眼前的一切,应该是真的。
我搀着奇毛急急向前走去,妹妹胳膊上挽着花布包袱紧随在后。我们像三个机械木偶人,一步步登上了这个陌生的舞台。
房子全是由木板搭成的。屋顶上没有瓦片,而是叠压着羽毛似的劈木板。那些木板因日晒雨淋,呈现一片青灰色。一段段朽坏的栅栏边,长着阔叶的牛蒡和酸模,还有既能毒死人也能治好病的莨菪,以及用手碰一下就奇痒难忍的荨麻。
接近寨口时就与刀吉的黑风马队遭遇,让我大吃苦头。
正当我们准备找人打问这是不是木道那的时候,寨子西南的路口,突然腾起一股旋风般的尘土。一支狂飙马队迎面扑来。清一色的黑色骏马,马背上的人个个健壮如牛。
“啊嘿嘿——”
“啊嘿嘿——”
那些男人手中抡着牛皮缰绳,发出狂野的叫声。他们的坐骑飞扬着鬃毛,蹄起蹄落之间,飞溅着铁掌剜起的泥土和草根。
“跑,哥哎,我们快跑!”妹妹惊叫起来。她已经做出拔腿就跑的样子,似乎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将奇毛和妹妹护在身后,退到路的一侧。
马队打头的是个蛮横无礼的家伙,披散的长发用皮带拢在耳后,硕大的耳环晃着银光。他策马驰过我的面前,只抡了一下手中的缰绳,踩在马镫中的长筒皮靴也稍稍向外一伸——我的脖子上就留下火辣辣的味道,整个人已经仆倒在地,被浓烈的尘土呛住了。真是狼狈至极。
马背上的人们发出一阵狂笑。
后边的人顺手摄走了妹妹的包袱。虽然那包袱在妹妹胳肘上套得很紧,还是被他们叼羊般地叼走了。妹妹张着胳膊紧追了几步,接着一个踉跄,仆倒在地上。
奇毛张大着嘴像是惊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紧接而来的,是一只藏獒对我们的“欢迎仪式”。
那家伙威风如狮子,凶猛似猎豹,能慑住它的只有牧人怀里的打狗棒——八寸四棱子铁棒拴在皮绳上,抡起来可以将自己和坐下之马罩住,不给它近身的机会。
当初我只看见尘土中有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忽高忽低腾跃着,以为只是一头牦牛在撒野呢。
它的叫声沉闷沙哑,却很有底气。它不假思索地迎面扑来。其时我正准备从地上爬起来。面对它飞溅着涎液的大口,我下意识抬起了胳膊,恰好送进它的口中。它狠狠甩动着我的胳膊,“呼噜噜、呼噜噜”地呻吟,享受得胜的快感。
犬牙火辣辣直抵骨骼。我不由心生悲哀,放弃了抵抗。我想,当我的肉体成为一片狼藉的时候,灵魂却能获得自由。一个男人流离失所落得如此地步,真不如解脱了的好啊。
可是命不该绝。随着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传来,一位身穿白衫皂裙的姑娘,突然出现在面前。
她就是白玛。她对藏獒命令道:“放开,你这畜生!”
那畜生自然不愿松口。它翻起眼皮看着白玛,僵持着,仿佛等她收回成命。
白玛不由分说抱住了藏獒的头。她用两手抓住藏獒的上下腭,试图扳开它的大口,从中取出我那倒霉的胳膊。
那畜生不喜欢扫它的兴,抬起前爪刨了一下,将白玛腕上的镯子拉了下来;又一下,“呲”地一声撕开了她的衬衫,几串血珠随即从她胸脯上渗了出来。
我突然恢复了抗争的勇气。我用另一只手卡住藏獒的两腮,将它的腮肉嵌入上下牙齿之间,并使劲踢它的腹部。它终于松口,在白玛的呵斥下,磨磨蹭蹭地走开了。
我怀疑站在面前的女子,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嘴,总之她的一切,都和汉地寺庙里的观音塑像一模一样。汉人喜欢把菩萨塑成女身,恐怕女性除了天性慈悲,还有可供闭目观想的天然韵味。而这样一尊被缩小了的汉白玉观音,作为家传的珍品藏在妹妹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刚刚被人夺走了。
她背过身去,转回来的时候,胸前被撕成片、濡着血的衬衫勉强拼凑起来,湿湿贴在胸前。她鼓鼓的胸脯愈加醒目,如同出自十六世纪意大利雕塑家之手。
我从地上捡起她的手镯,吹去了上面的尘土。那是用香头粗的银丝铰成的,缀着些小巧的铃铛儿。她接过去,一边戴回手上,一边看看我,“噗嗤”笑了出来。她赶忙掩了掩嘴,忍住笑问道:“是走错路了吗?”
妹妹腮上挂着泪珠,从自己花衬衣上撕下一绺布条,和奇毛一起为我包扎伤口。包袱里有消了毒的绷带,可是现在连包袱也没有了。我咧着嘴告诉白玛,我和妹妹,还有奇毛,都是从哇寨逃出来的。我们三个无家可归的人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可以落脚的木道那。
她吃惊地看着我们。她说,这儿正是木道那。她说她也是个流浪者呢,去年和阿爸一起来到这儿的。
“降不住狗的人,应该呆在自己家里!”有人大声嚷嚷。
回头看时,不少男男女女从寨子里跑了出来。
说话的是一个手摇嘛呢经轮、面部肌肉松弛的中年男子。他接着说:“不过,你们倒像是木道那的客人,嗷嘞。喇嘛次仁早上就告诉我说,仙巴,今天会有客人从远方而来,要留意寨子东边的路口。我忙别的事情,一直抽不出身,嗷嘞。你们看看,我一点儿关照不到,就会这样。”他转向大家责备道,“你们看看,我仙巴刚一转身,就出了这样的事!”
白玛没理会那自称仙巴的人,对我们说:“好啦,我带你们去见喇嘛次仁吧。”
喇嘛次仁住在寨子西北山根的次仁拉康。
走在街上的时候,不断有人朝我们奔来。男的女的,漂亮的丑陋的,还有老弱病残的,疯疯癫癫的,赤身裸体的。仙巴挥手驱赶羊群一般:“去去去!没见过汉人是吧?这可不是乔木冈日山后吃人喝血的魔鬼,嗷嘞,他们是喇嘛次仁的客人!”
次仁拉康算得上寨子里比较高大的建筑了。坐北向南是一座小经堂,经堂的石墙连着背面的褐色岩壁,由于墙壁也用红泥涂过,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经堂前左右相向而立的,是两座木楼,皆为两层。三座建筑之间有足够宽畅的院子,中间用劈木栅栏围起一片花园,生长着半人高的藏红花。由于向阳,藏红花的花蕾已从枝杆顶端争先恐后勃起,布满毛刺的尖形叶片纷纷从栅栏间隙伸展出来。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而舒适的地方。
我们跟白玛来到经堂东侧的楼下。靠近经堂的那边有一道扶梯,白玛说二楼上是喇嘛次仁的居室。她进入楼下自己的房间,很快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并拿来一团揉好的糌粑。
她解开我胳膊上缠着的布条,用糌粑团将伤口的血水一点点吸干。
仙巴蹲在花园边,将一撮黑火药似的尼泊尔鼻烟吸入满是天花瘢痕的鼻子,仰面朝天打了一个虚张声势的喷嚏。他见白玛已经擦干净我的伤口,就把粗短污黑的手指伸进口中,打了声尖利的口哨。由于用力太猛,他甚至吹出了几丝唾沫。
接着,那只凶猛的藏獒就傲慢地走了过来。
妹妹又扑过来护住我:“跑,哥哎,快跑!”
白玛按了一下妹妹的肩膀:“别怕。”她把被污血染成黑色的糌粑捏成几块,丢到藏獒的口里。“让它吃掉自己造的罪孽,你哥哥的伤就好啦。”
她又让妹妹和奇毛在剩余的糌粑上沾了唾沫,丢给藏獒吃:“它会把你们看成一家人的。”
藏獒依次在我们裤腿上嗅了嗅,摇晃着尾巴表示友好。但那冷漠的眼神,宽大下垂的嘴角,仍让人心存疑惧。
藏獒突然又支起耳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接着它就离弦之箭似的冲出次仁拉康。我在心中祈祷,但愿它去攻击的对象,不再像我们这样“应该呆在自己家里”的人。
仙巴提醒道:“喇嘛次仁在经堂里等着呢,嗷嘞。”
白玛取来一条哈达递给我:“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喇嘛次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从未谋而的喇嘛,怎么会确知我们的到来?
我一只脚刚跨入经堂门槛,就听见黑暗中有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问道:
“年轻人,你们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带给木道那的将是吉祥,还是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