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被迫取消,倒不是我不想睡,是警察不让我睡。
来了两个人找我,是住医院警务室的警察,穿着警服也配有警号。我想公安局也真有意思,警察权力怎么能用于企业看家呢?赶明儿我有钱了,家里也成立一个警务室,你们干不干?
但警察不许我多想,问我名字,年龄,家庭住址,而且其中一个掏出了笔准备记。我老娘从西屋出来问谁,我忙把警察拉出院子,回头对老娘说是哥们儿找我帮忙的。我主动要求跟到医院。进了警务室,警察把我的身份证从抽屉里拿出来和我脸对比。我笑着说这不最近失业,没跟老板在一起吃喝,瘦了。警察不笑,目光如炬。
李富贵的侄子来报警,说你把他叔叔撞倒在地致伤,骨折,住院治疗。你要承担民事责任,如果后果严重,你还要承担刑事责任。我说谁是李富贵?他富贵了和我们穷人缠什么。我撞谁了?警察说就是你昨天打电话急救的那老头。我说他是自己跌倒的,怎么能是我撞的呢?我还认为我学雷锋呢。警察难得一笑。现在雷锋同志要是活着一定要学你了。他脸一寒,笑容像老鼠一样很快就溜走了。我问你,不是你撞伤的你为什么打急救电话?不是你撞伤的你为什么陪同送到急救室?你为什么交押金?你为什么把身份证交给医院?一连几个为什么把我问住了。我怀疑这个警察喜欢看王小丫的“开心辞典”。我说你可以找老头问呀,你也可以找门诊部的医生、病人问呀。警察说我们已经问过老头了,他说就是你撞的。他认得你。医生也说当时只有你在扶着老头。所以你现在要举证,证明你没有撞老头。
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我真想问问警察,美国世贸大楼是不是你撞的?不是你撞的,好,你举证。这老头也真是呀,你自己跌倒的为什么赖上我?我要去和老头对质,警察说老头现在情绪不能激动。我说那敢情我就可以激动。警察说你激动的事还在后面,抓紧回去准备钱。老头医疗费早没了,医院要停药。我说天地良心,我真没撞他。你让我出医疗费亏不亏心?警察一笑——这是他第二次笑——你是成年人吧?凭常理推断,如果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救助他?你可知道,他倒的地方是医院门诊,医院救助理所当然。你为什么还单单地用手机拨打120急救呢?我说是医生说的,是程序。警察问哪个医生?
我傻眼了。我哪里知道是哪个医生呀,都带着白口罩俩眼睛。警察看我哑口无言,很自信地整整衣服,使警服看上去更威严。我们知道你家,也知道你是谁,你逃不出我们手心。你如果不交钱,我们就去你家。我们有办法对付你这样无良的人。我们还可以通过报纸、电视台对你这种人曝光。你能和我们强大的组织对抗吗?社会舆论和吐沫都能把你这样的人淹死。
我怕了,腿开始筛糠。警察说老头也可怜,孤身一人,只有两个堂侄子,怎么可能问他事。据说有个女儿,但已经有二十几年不来往了。现在住哪儿都不知道。老头今年六十多岁了,还要自己来医院看病。人总要有同情心吧。我怯怯地问,那,那要先交多少钱呢?警察拍拍我肩膀,说这就对了嘛。有错就改,证明你还有法律意识的。先交一万吧。
我吓得一屁股坐地上。天哪,我哪有那么多钱?警察说想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困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我说我现在就是弹簧。警察说你这个弹簧要是不被我们抓住,你还不成钢棍了!
我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警察捏住了我的气门,如果他们去我家,老娘也一样会住进医院,那我就雪上加霜了。最怕的还是扛摄像机的记者,把我在电视台一播,我在这个城市还活不活了?特别是刚和文敏分手,我不能让她庆幸自己把我甩了。尽管我想出名,却不想因为没有良心而出名。
我现在寄希望那老头也许是一时糊涂信口指认我,等他清醒了会纠正的。我觉得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就冲他一头白发,我也觉得他不是坏人。
心理转化过来,我想着怎么去筹钱了。我有两个原则,第一我不向别人借钱,第二我不借钱给别人。第二条原则我没违反过,想违反没能力。看来第一条原则我要违反了。为了这个叫李富贵的老头,我要借钱。既然决定违反原则了,那向谁借就是主要问题。我喜欢抓主要问题。比如前女友文敏的逛街问题,逛不逛不是问题,逛多长时间也不是问题。问题是要不要你买单。当这个问题解决后,就会心甘情愿陪她逛街。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会想起文敏。我决定去找文敏,看着恋爱一场的份上能不能帮一帮我。找她帮我,主要考虑她能找到我家,她信任我。我知道这时去她家一定找不到她,她一定在逛街。她逛街的兴趣可以收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城里步行街、女人街的营业员都认识她,后来也认识了我。打她手机她也不会接,街上太吵她听不见铃声。我撒腿向女人街走去。
警察把我身份证又锁进抽屉。
果然,我走进女人街不久就看到了文敏。现在她是一个人,背着包左顾右盼。有时对着玻璃橱窗里展示的衣服甚至钻石项链,用影子在身上比划。这很好,不麻烦营业员而且不费事。看来分手后她进步了。我走到她旁边,她都没发现,正在往玻璃上倒影的脖子上带一串珍珠项链。我轻轻咳了一声。
她仍然目不转睛地比划着,嘴里说你干吗?我们已经分手了。我说是啊,可我们分手时说过我们还要保持友谊,纯真的友谊是不是?她不比划了,回头看我。是啊,那又怎么了?
男女恋人分手时都喜欢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其实狗屁,那都是自我安慰的话。爱情都没有了,还能有友谊?房子都没有了,谁耐烦留一块砖头作纪念?但我现在需要她相信我们的友谊牢不可摧。
既然有友谊,那么朋友之间是不是需要相互帮助?我首先出题。
我不要你陪我逛街,包我自己背得动,我也刚吃过糖葫芦。
幼稚,我一直认为你很幼稚。我们即使分手了,我也要劝你多思考。糖葫芦怎么能代表友谊呢,友谊就是朋友有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
我现在没困难。有困难你也解决不了。
说吧,什么困难?我先帮你。我们俩站在橱窗前,我让自己的姿势更优雅一些,让我看上去是一个大哥哥或者是她的仰慕者。
我要有个男朋友陪我逛街,你能帮我吗?首先声明你肯定不行,我不要赝品。
哦,这个问题一时帮不了,以后是可以帮的。我沉吟了一下。但我肯定可以帮,我原来公司那个三哥你不是认识吗……
别提他。才见面一次就给我发短信,我都没和你说,我特烦他。
啊,这个狗东西,居然敢背着我……我也烦他。这样,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可不可以先帮我一个忙?
文敏跳离我两步远,仿佛遇到抢劫犯。你不是想和我和好吧?不行。她斩钉截铁。
不是。我最近有些麻烦,急需一点钱。我想从你那……哎呀,干脆都告诉你得了。
我把事情前后经过一说,文敏笑弯了腰。
你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亏得我和你分手了。人家警察、老头、医生都能冤枉你?这些人有必要冤枉你吗?敢情都是坏蛋就你一好人,那你就是坏蛋。
你可以不借钱给我,但你不能冤枉我。我生气了,准备走。
我从来也没说要借钱给你呀,再说我有没有钱你能不知道嘛。我有几个原则,其中第二条就是不借钱给别人。
这个女子,拿我原则堵我。也怪我,那时把我的原则都告诉她了。好吧,你也早点回去。我还要去想钱的辙。但我告诉你文敏,我确实没撞他,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欢迎欢迎,你证明给我看,也就证明我错了。
你错了改不改?我立刻追问一句。
有错当然改。文敏是个好女子,知错就改。
打算怎么改?我步步紧逼。
你说。不过和好除外。文敏小心翼翼,怕上我的圈套。
那算了,你就有错别改吧。我转身就走。走出很远,我看见文敏还在原处,她在看着我的背影。我眼睛湿润起来,很快被风吹干。我会证明给你看,也证明给我自己看。
看来和文敏的友谊还不能达到借钱的程度,我只好回去找老娘想办法。老娘一直靠父亲的抚恤金过日子,不会有大钱,小钱还是有的。等我以后有了还她。可老娘的钱不是那么好借的,我至今不知她钱放哪儿有多少。快走到家的时候,如何从老娘那借钱的方法已经初步形成。
老娘。文敏老催我订婚,可我现在不想结婚。她以后要是和你说,你别管啊,那是我们俩的私事。我装着不耐烦的样子。我知道老娘做梦都想让我结婚。
胡说!人家文敏是老门老户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我早就催你订婚你不订,现在人家主动说了你还想耍赖,真不懂事。订婚这样的大事我能不管吗?快,去把她叫来,你们订婚。
老娘,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订婚?没有房子不说,一分钱都没有。就是有也不能给她买戒指呀。您说弄块铁戴在手上有什么用?洗衣服做家务都误事。而且据说有的金属对人体有放射作用,现在很多女人不生孩子都和带戒指有关系。
放屁!带订婚戒指从古就兴,中国不一直在弄计划生育嘛,鸡飞狗叫的。照你这么说,国家也别搞计划生育了,一女的发一戒指就行。
我说国家现在不是穷嘛,几亿女人,国家订戒指也来不及呀。初级阶段。
别说那没用的。你个东西不就是想钱嘛,戒指钱老娘出,你把她喊来。
人家好意思要您戒指吗?再说您怎么知道现在的女孩子喜欢什么样式的。算了,不订。
我说订就订。要多少钱,你们自己去买。
一万……肯定用不了,两千块钱。她要嫌少我就和她吹,不然狠揍一顿就乖了。
两千少了,两千五吧。你等我一会儿。老娘今天很爽快,平时去菜市场买菜,卖菜的见到她都不敢吱声,生怕她到自己摊位上买。
老娘进里屋去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东西被扔在地上“咕咚咕咚”响。我喊老娘要不要我进去帮忙。老娘忙答不要,不许进来。我坐在椅子上心里有些悲哀,自己这样的年龄还要从老娘这骗钱去给那信口雌黄的老头疗伤。这老头瞎白了一头黑发。你怎么忍心诬赖一个帮你的人,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心下又在祷告:老娘,让您拿钱也是怕您操心。谁让您儿子赶上了呢。真不赖我。
我把钱交到警察手上。警察甩甩钱,说这点管不了几天。一天的护理费都要八十。我一惊。什么护理费?杀人啊。警察说是医院请的护工。我嚷起来。谁让他们请这么贵的护工的,这不是拿我们穷人开涮嘛。不行,我不同意。警察说除非你自己愿意去护理李富贵。我没打迟钝就说我去。合着一天八十块钱,谁不去。
医生把我领进骨科病房。我突然有些紧张,似乎怕见这个叫李富贵的老头。手心都出汗了。我怕什么呀,是他诬赖我的,我应该理直气壮才是。可你为什么愿意来护理他?那是因为一天八十块钱我心疼。我头脑中两种声音,自己在和自己辩论。没分胜负,并列第一。
老头躺在靠里的一张床上,那雪白的头发触目惊心。旁边一个民工模样的人,一定就是一天挣我八十的人。
医生说李富贵,这就是撞倒你的王维。他来看你了。我忙跟一句。也是来护理你的。
李富贵稍稍仰了仰上身,坐不起来,但脸色尴尬起来。不过顶多就几秒,尴尬就溜掉了。取代它的是痛苦、愤怒、生气、希望和乞求。我真想有个模板能把他的“尴尬”固定住,然后拓印出来作为证据给那两个警察。
老头指指床沿边的椅子,说你来啦,坐吧。我对民工说从现在起这个老人由我护理,你走吧。民工说那现在也是半天,你要给我四十。我说凭什么呀……一看老头脸色,我掏出四十给他。民工走了。临走还假惺惺地和老头握握手。
我不想让老头对我提起足够的警惕,我要知道事情真相。我要老头自己说出来,他是诬赖我的。我要他流下痛悔的浊泪。